第39章
前座的小男孩哇哇地哭了半天, 好像終于累了,歇了下來。旁邊兩個中年婦女還在熱情高漲地用方言聊天, 嗓門很大。
到眉城的汽車一天只有三趟, 這趟最早,人也最多, 從上車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 車上還是滿滿的,很悶很熱。
江随抱着書包, 縮手縮腳地坐在窗邊。
兜裏的手機響了一下,江随摸出來看了一眼, 是林琳發來的信息, 問她今天要不要出去玩, 考試之前她們幾個已經約好一放假就先玩幾天。
但現在不行了。
江随給她回複,沒有多解釋,只說有事情, 這幾天不行。
前面的小男孩已經開始高興地吃果凍,小腦袋轉來轉去, 眼睛還是紅紅的。
江随朝他看過去,他就笑得咯咯的,有點可愛。
換了平常, 江随會逗逗他,但今天沒什麽心思,她腦袋靠着車窗,看着外面, 有些失神。
今天沒有太陽,車窗外天色陰沉。
已經十二點多了。
不知道周池是不是還在睡着。
他那會兒喝得很醉,幾句話講得喃喃的,江随聽出他哭了,不是很明顯,後來好像是睡過去了,電話也沒挂,過了十多分鐘才斷掉。應該是手機電用完了。
從周池那幾句斷續的不太清醒的話裏,江随大概聽明白了,他母親去世了。
對周池的事情,江随了解不深,最開始跟他還不熟的時候聽知知抱怨過幾次,知道他跟周蔓不是一個母親,是後來才來到周家的,其餘的都不清楚,周池自己從來沒有提過。
汽車在服務站停了一次,乘客都跑下去上廁所,江随有點暈車反應,很難受,也跟着下去了,書包抱在懷裏,她在地上蹲了一會,緩了緩才站起來,左右看看,然後跟着人群一起去廁所,剛走到廁所門口就有點受不了。
太髒了,氣味難聞。
江随以前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每次都有大人帶着,小時候是奶奶、姑姑,後來是爸爸,這樣獨自去另一個城市還是第一次。自從記事以來,她就沒有坐過長途汽車,也沒有見過服務區這樣髒兮兮的廁所。
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還是進去了。
上完廁所,等了半天才在水池邊等到一個位置,洗了手,看見別人都在服務區裏買吃的,江随也進小超市買了個面包和礦泉水。早上走得匆忙,她只收拾了一身衣服裝在書包裏,帶着錢包就走了,早飯還是在汽車站吃的。
門口小凳子全都坐滿了,江随站在旁邊啃了半個面包,手機響了。
是江放打來了電話。
江随呆了一下,握着手機,擡頭四處看看,快步跑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接了電話。
“阿随?”
“嗯,爸爸。”江随有點緊張。
江放問:“今天就放假了是吧?”
“嗯。”
“吃過午飯了?”
江随看了看手裏的面包,應聲,“嗯,剛剛吃的。”
“那好的,爸爸下午剛好有空,過來接你。”
啊?
江随脫口而出:“今天不行。”
江放奇怪:“怎麽了,有事情?”
江随穩穩心緒,撒了謊:“我跟同學一起報了個暑期班,是補數學的,明天就要上課了,等輔導課都結束,我再過來吧。”
江放沒有懷疑,笑了下,“怎麽又報補習班了,阿随不要太用功了,假期玩一玩才好。”
江随乖乖應着,可能是因為撒謊有點愧疚,她聲音明顯小了:“嗯,就報這一個,後面就不報了。”
挂了電話,江随飛快地跑回汽車裏。
下午兩點多,汽車到了眉城。
江随走出汽車站。
眉城不大,汽車站周圍很混亂,小攤販擠在路邊,道路被占去一小半,那些房子、街道都是很早建的,很多地方損壞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不怎麽好看。
江随想起那天,吃飯的時候提到眉城,周池說是“很破舊的地方”。
确實是這樣。
找了大半天都沒有找到出租車候車點,江随胡亂跟着人群往前走,到了街道邊上才看到出租車。
跟司機說了地址,坐了半個小時車就到了。
是個老小區。
江随按照知知給的門牌號找到四樓,敲門敲了好一會,沒有人開。而周池的電話依然是關機。
難道還沒醒嗎?
江随不知道怎麽辦,就靠在門口等着。
過了五六分鐘,聽到一聲門響,轉頭一看,是隔壁的門開了,江随看到一個微胖的男生走出來,看到她,他似乎有些意外。
“你……你找誰啊?”他指指門,“找這家的?”
江随直起身,點點頭。
胖子說:“這兒沒人住啊。”
江随一愣,說:“周池不是住這兒嗎?”
“你找周池?”胖子很驚訝。
“嗯。”
“他家這屋子沒人住了,空着呢,周池幾年前就搬走了,住到實驗中學那邊去了。”
江随皺眉:“那具體地址,你知道麽?”
胖子當然知道,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多問了幾句,才帶她去找周池。
出了小區,打了個車,到了中學附近,沿着街道走了幾分鐘,路口有個小面館。
門外的水池邊,有個年輕女孩在忙碌,穿着白T恤、牛仔褲,紮着簡單的馬尾,看上去也就二十歲模樣。
“你等一會啊。”胖子對江随說了一句,小跑過去,喊了聲:“林思姐。”
林思轉過身,手裏還拿着青菜,白皙的臉龐上都是汗。
胖子問:“周池還在家裏吧?”
林思說:“我沒去他家,應該沒起來。”她責備地看了胖子一眼,“還不都是你們幾個,大晚上喝什麽酒。”
胖子撓撓頭,“我們也是想陪陪他,怕他一個人待着心裏更難受。”
林思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視線越過他,看見了站在路邊的江随。
“哦,那女孩省城來的。”胖子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眼,說,“來找周池的,說是親戚,應該是他姐姐那邊的吧,表妹什麽的。”
“就她一個人來了?”
胖子擡擡眉:“應該是吧,沒看到別人。我先帶她過去吧。”
“等會。”林思放下手裏的青菜,“我去裝一碗面,跟你們一起去看看吧,也不知道他起來沒有,飯肯定也沒吃。”
“那行。”
江随等了一會,看到他們走了過來。
胖子介紹道:“這是林思姐,我們都跟周池很熟的。”
林思朝她笑了一下,問:“一個人來的?”
江随點點頭。
三個人一道拐進舊街。
路上,林思随意問了江随幾句,看她好像沒什麽心思的樣子,也沒有再多說。
周池的住處就在一樓,到了門口,胖子去敲門,半天沒反應,他輕車熟路地從門口的舊鞋盒裏摸出一把鑰匙,開了門。
林思把面放在客廳的小桌子上。胖子指指房門,對江随說:“大概沒起來,還睡覺呢。我去叫叫他。”
“我去吧。”
沒有等胖子應聲,江随自己推開了虛掩的房門,一走進去,涼氣襲身。
空調開得太低了。
房間裏有淡淡的酒味兒,窗簾沒拉開,光線很暗。
江随開了燈,看到睡在牆邊的人。
他坐在地板上,腦袋靠着床尾的枕頭,長褲和T恤全都皺巴巴的。牆邊放着幾個空掉的易拉罐。
江随走過去,在他旁邊蹲下,伸手碰碰他的肩膀。
“周池……”她小聲叫他。
周池似乎驚了下,從混沌的睡夢中醒轉,擡手要揉腦袋,被江随握住手。
房裏溫度太低了,他手很涼。
江随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也是涼的。
周池眉頭緊皺,神思還有些恍惚,有幾秒沒動。
懷裏她的身體熱乎乎的。
“江随?”他嗓子啞得不行,睡眼惺忪,怔怔的,好像一時反應不過來。
“是我。”
周池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忽然擡手摸了摸,好像确定了似的。
“江随……”
“嗯。”江随心裏特別難受,眼睛酸熱,什麽話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攥着他的手。
門口的胖子和林思看到這一幕,都愣了愣。
胖子還在盯着看,林思伸手把他拉出去了,輕輕關上房門。
“這……這不是親戚吧?”胖子特別震驚。
“小點聲。”林思雖然也很驚訝,但心思比他通透得多,大概已經明白了,“別亂講話。”
胖子只得點點頭,問她:“現在怎麽辦?”
“我先走吧,面館忙得很,你要沒事就先在客廳待着。等會告訴那女孩,讓他吃點東西。”
“那好吧。”
胖子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刻鐘,後來忍不住跑去房門邊上聽裏面的動靜,結果根本就沒什麽聲音,一直等到後來才聽到女孩細細糯糯地講了幾句,不太清晰,反正聽起來很溫柔。
過了一會,房門就開了。
江随走出來。
胖子已經回到沙發邊,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尴尬地撓撓頭,“他……池哥還好吧?”
“嗯,我讓他到床上睡了,等會醒了再讓他吃飯。”江随對胖子說,“謝謝你。”
“謝什麽,”胖子有點不好意思,“我跟池哥都是兄弟。”
“剛剛那個姐姐呢?”江随四處看了看。
“哦,林思姐啊,她先回去了。”
江随點點頭,說:“你要是忙也可以先回去的,我可以照顧他的。”
胖子看了看她紅紅的眼睛。他覺得這女孩有點意思,看着年齡比他還要小一點兒,瘦瘦弱弱的,沒想到還有點厲害,一個人從省城跑來了,還把周池弄得好好的。
周池這一覺睡到傍晚。
起來後,他精神好了一些。
江随買了粥,陪他一起吃了。
周池去洗澡的時候,林思來了一趟,得知周池已經醒了,她就沒進來,站在門口輕輕拉了一下江随,示意她出去一下。
江随不明所以,跟她走到外面的樹下。
“怎麽不進去呢?”江随說,“他已經好了很多,剛剛吃了粥。”
“他不想見我的。”林思沖她笑了笑,把手裏的一袋藥遞給他,“胖子說他有點感冒,是吧。”
江随接過來跟她道謝,想問周池為什麽不想見她,又忍住了。
林思笑了笑:“我看着他長大的,你不用這麽客氣。”
江随點了一下頭。
林思看了看她,問:“你今年多大了?”
江随說:“十六。”
“看着挺小的。”林思直接地說,“是他女朋友?”
江随愣了下,猶豫幾秒,點了點頭。
“這小子……”林思又笑了下,“我還真沒想到他倒談戀愛了,他性格不好吧,你受得了?跟他一起不難受?”
江随皺了皺眉,不知怎麽,覺得有點不舒服,看了看她,說,“他挺好的。”
維護的姿态很明顯。
林思心裏的驚訝又多了一層,輕聲說:“別誤會,我也沒說他不好,就是太犟了,讓身邊人都累得很。”
江随遲疑了一下,說:“他只是不開心的時候會那樣。”停頓了下,又小聲說,“他媽媽去世了,所以他現在不開心。”
“是啊。”林思微微嘆息,“人沒死的時候,我讓他回來看看,死活犟着,現在呢,人走了好幾天了,事情都了了,別人都走出來了,正常過日子,他不開心,弄出這個樣子,不也是折磨關心他的人嗎?”
江随頓了頓,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
林思說:“想問什麽就問吧。”
江随問了,林思也就說了。
關于周池的事,江随第一次聽到了完整版。
有些部分和她之前聽說的一樣。
周池的确是後來才去周家的,确切地說,是九歲那年,在這之前,他跟着母親生活。
周池的母親在二十五歲那年生下了他,那時候她還沒有結婚,因為知道不可能嫁入周家,所以懷孕的時候就走了,她獨自将周池撫養到六歲,後來和一牆之隔的鄰居結婚了,對方離異,獨自帶着一個兒子。
周池在這個新家庭裏生活了兩年,多了個繼父,多了個哥哥,可是他九歲的時候,繼父患了重病,治療費幾乎拖垮了整個家,他母親想了很多辦法還遠遠不夠。
而周家在這一年裏幾次找上門。
林思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梁阿姨妥協了,把周池送過去了,周家給了一筆錢,在那個時候确确實實是救命錢。周池不願意去周家,但也沒有辦法,走的時候還是哭着的,周家給他改了姓,梁阿姨對他承諾,等到後面籌夠了錢還給周家,會把他接回去……”
江随問:“後來呢?”
“後來食言了。”林思說,“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哪那麽容易呢,又過了兩年,梁阿姨生了個女兒,就更顧不上了。周池就從那年開始再也不理她,等他親爹都不在了,周家散得差不多了,他還是不願意回來,就一直擰着,他覺得是梁阿姨抛棄了他,就恨上了。”
江随聽到這裏,心口發堵,好像能體會到周池的想法。
林思說:“他那時剛讀初中,一個人住着,有時候梁阿姨做了菜送過去,他看都不看,全都扔出來,好像就那麽斷絕了關系似的,也不理以前的那些玩伴了,但還是經常會來我家面館吃東西,主要是找我吧。我們小時候就是鄰居,梁阿姨很忙,他幾歲的時候我就帶着他玩了,算是一起長大的,他那時拿我當姐姐一樣……”
江随看着她,“那你剛剛說他不想見你?”
林思默了下,說,“那是後來的事了,他初二的時候,有人找我麻煩,他跟人打了架,別人一激,他就說我是他女朋友,後來還真的就開始跟着我了,上學放學都等着,他自己都認為自己談了戀愛了。”
看到江随的表情,林思搖頭笑笑,“他那時懂什麽啊,小孩子一個,又是最不開心的一段時間,執拗得很,我除了照顧他一些,還能跟他計較什麽?只好随他去了……大概是我處理得也不好吧,後來我跟他哥哥,”她解釋,“就是他繼父的兒子在一起了,他就很不能接受,連我也一起恨上了,這都好幾年了,他轉學,就是因為跟他哥哥打了一架……”
林思說完之後,天都快要黑了。
“梁阿姨不在了,不知道這些事他還要記多久,他轉學去省城時我還挺高興的,覺得對他有好處,他在這裏也不開心……”
林思有點無奈地搖搖頭。別人都過新生活了,沒釋懷的好像只有一個周池。
江随沉默了好一會,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誰都好好的,林思現在說起這些也雲淡風輕,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那些事情過去了就好了。
但哪有那麽容易呢。
感同身受,沒幾個人能做到。
江随回去時,周池已經在擦頭發,站在房間門口問:“去哪兒了?”
他臉很白,眼睛微微有些腫。
江随有點失神地看了他幾秒,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說:“感冒藥。”
她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他,臉蹭着他的肩窩:“周池。”
周池問:“怎麽了?”
江随不說話,也沒有松手。過了好一會,小聲問:“吃點藥,好麽?”
他點了頭:“嗯。”
等把他都弄好了,江随才去書包裏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澡。
周池坐在沙發上,眼睛瞥着江随的書包。
浴室的水聲嘩嘩響。
江随沒有磨蹭,洗得很快,浴室裏只有一瓶快要過期的洗發露,她将就着用了,把身體沖洗了幾遍就完了。
她穿好衣服,腳上趿着他的拖鞋,濕着頭發走回房間。
床上放着一個新浴巾,不知道周池從哪翻出來的,江随站在床邊擦頭發,過了會,回過身,看見周池靠在門框邊,靜靜地看她。
江随有一絲不自在,抿了抿唇,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半濕的頭發。
周池走過來,從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拿出自己的毛巾。
“沒有吹風機,多擦幾遍。”他嗓子還有些啞,輕聲說了一句,拿毛巾輕輕包在她頭上,揉了揉。
江随沒有動,乖乖地站着。
他慢慢幫她擦。
這天晚上,江随睡在周池的床上,周池要去睡沙發,她沒讓,最後,兩個人都靠在床上,江随把MP3調好,遞給他,他也沒有聽,放在手裏拿着。
空調溫度被江随調高了幾度,蓋着一床薄被剛好。
屋裏大燈關了,只有床頭櫃上一盞舊舊的臺燈還開着,燈光柔和。
有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安安靜靜的。
過了會,江随小聲說:“你洗澡那時候,我見了你林思姐,感冒藥是她拿來的。”
周池似乎并不意外,沉默了片刻,說:“難怪了。”
江随擡眼。
“你回來就不對勁了。”
江随一頓。
周池觑着她,聲音低沉:“看我的時候好像要哭了一樣。”
江随不說話,頭低了下去。
周池靠近,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她跟你說了什麽啊。”
“都說了。”江随說,“我都知道了。”
周池嗯了聲,淡淡地看她。
江随抹了抹眼睛。
周池:“哭什麽。”
“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這一句聲音特別小,好像自言自語。她低頭看着被子,眼睫垂着,小小的臉龐曝在溫柔的燈光裏。
周池擡手,扣住她後頸,将她的腦袋摟過來,頭低下,親了她的側臉。
“我也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