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夕立(三)
夕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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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長長的海岸線,早秋的風吹過高高的吊橋、碧藍的海洋,吹到盡頭的海灣,吹出一簇猩紅的火。
緊接着是爆炸聲。
高聳入雲的電線杆被利爪輕易切斷,砸進周圍的房屋裏,将四周炸成一片廢墟。
遠遠的,借助望遠鏡,千春看到橘紅的恐龍從空中墜落,盛開的粉色丁香在路邊枯萎,還有藍色的巨犬被壓在敵人的腳下。
火勢越來越大,幾乎一發不可收拾地順着海岸線快速蔓延。爆炸的煙塵裏,巨大得幾乎有十幾層樓那麽高的金色獅子甩動尖銳的獠牙,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這是千春第一次看到究極體。
尖銳恐怖的殺意幾乎實體化,她後頸發涼,可是雙腿卻不受控制地往前挪了一步。
“哦呀,千春桑,在擔心他們嗎?”
倉田露出了一個為難的表情:“你看,只要當初把郁人交給數碼獸,這些就不會發生了。”
“……就算交出了郁人,我們也未必能避免這場戰鬥。”千春放下望遠鏡:“何況,不是有您在嗎?”
沒有了望遠鏡的幫助,她只能看到從海灣那頭燃燒起來的大火,幾乎要将海的那邊通通籠罩進熾烈的紅光裏。
這也是千春第一次見到DATS落敗的狼狽模樣。
得到想要的回應,倉田吹了聲口哨。
“看看這些,再想想你之前天真的想法,你還堅持人類和數碼獸能和平共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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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真的把自己捧成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俯瞰人類所做的錯誤決定:“千春桑,我都說了,數碼獸只能帶來災難,為了我們大家的和平和幸福,必須将它們全部誅殺。”
來自黃金劍獅獸的怒火洶湧澎湃,無人可擋。在這樣恐怖的力量下,DATS數十年努力經營的和平脆弱得可憐。兩個世界之間的戰火重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裏,一刻也藏不住了。
她知道它們為什麽憤怒。
是十年前的倉田率先向數碼獸們開了槍。
他帶着自己的恐懼、不甘、和怨毒的報複心,炸開數碼世界的大門,妄想靠武力和屠殺統治那個未知的世界。
而現在,數碼獸們累積起來的憤怒被人類接二連三地踏足重新點燃,落入森林的火星被這麽一燒,便如烈火燎原般轟然爆發。
她靜靜地看向身邊這位始作俑者。
“……您還不去嗎?”
“什麽?”
“基茲獸啊。”她眨眨眼:“您帶我來這裏,不是想讓我看看,連DATS都束手無策的怪物,是怎樣被您的發明一擊斃命的嗎?”
倉田誇張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打了個響指,基茲獸AT在他身邊飛起來,發出機械運轉的“滋滋”聲,吹得他的白大褂呼呼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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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天裏,在黃金劍獅獸的利爪下,日本的局勢天翻地覆。
數碼寶貝不再是沒人知道的秘密,它變成懸在人類世界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下來。
國家機密署不再相信DATS的能力,在極度的恐慌之下,轉而考慮起更加激進的解決方案。
“栗原千春。”
羽柴長官從電腦前擡起頭,那雙本來就留白極多的眼睛裏,倒影出少女的臉。
“你最好知道你在說什麽。倉田博士是人類世界的功臣,如果沒有他,那只數碼獸不可能被消滅,這并不是DATS的功勞。”
在大家都對黃金劍獅獸束手無策時,是基茲獸一發激光炮破壞了它體內的數據,就像只認識0和1的主機無法兼容第三個數字那樣,引發了無法挽回的混亂。
再然後,找到機會的大門大才能一拳打碎它的獠牙——雖然從千春的角度來看,比起一味吹捧倉田的機器人,不如解剖一下能跟究極體互毆的大門大來得更實在一些。
沒準能發現什麽超人基因呢。
“我以為你是來替倉田博士邀功的。”羽柴眯起眼,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在他手底下工作了一陣子,居然在勸我不要采納他的做法?”
他稍稍擡高了音量,西裝下的肩膀因為情緒波動而細微抖動:“放任那些怪獸踐踏人類世界,這樣的責任誰來承擔?作為人類手無寸鐵的你嗎?還是DATS那群沒用的小孩?”
千春的确無法負責。
她深深吸了口氣,反問:“您怎麽判斷倉田博士是正确的呢?”
“那也不能證明DATS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
“……可我覺得,這并不是選擇題。”
“這是什麽意思?”
“DATS是為了守護和平才誕生的組織,這十年來,我們把誤入人類世界的數碼獸消除記憶,以數碼蛋的形式送回去,從沒出現過差池。”
她對上指揮官冰冷的視線,發現自己藏在袖子裏的手有點抖。她不得不深深吸氣,以确保自己的措辭足夠謹慎:“的确,這是個治标不治本的溫和方式,可是倉田博士走的是一條極端的路。基茲獸AT能夠消滅數碼獸的數據,他這是在抹殺一個種族……”
她看向自己的手,想到不久前那顆落入大門家陽臺的玫紅色數碼蛋。
從蛋裏破殼而出的無辜小生命,躺在她手心裏的時候,柔軟的皮毛下分明湧動着充沛的生命力,一下一下,滾燙又清晰。
然後她握拳:“您撤了DATS的職,人類就徹底沒有退路了。只要數碼獸們還存在,哪怕只有一個族群、一顆蛋,它們對于人類世界的報複就會源源不斷,等待我們的會是無休止的戰火。”
一個種族的存在,本就不該被“治本”。
羽柴短暫沉默了一瞬。
巨大的生存壓力落在他的身上,他似有些動搖:“……那又如何?只要我們全力支持倉田博士的計劃,将它們一只不落地絞殺,人類就不必面對這樣的風險。”
——可是倉田博士自己也在搞人造數碼獸那一套。
千春不敢說,只順着他的話點頭:
“是的,所以如果您這麽選,我們只能依靠倉田博士了。”
“因為只有他的團隊懂得這樣的技術,所以全人類的未來、包括您的命,我們通通都交給他。到那時——”
到那時,當人類的生命全都寄托在一人身上的時候,權利、地位、階級、律法,什麽都束縛不住他。
他會随心所欲,成為人類生命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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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密不透風的領導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千春重重舒了口氣,毫不意外地看到筆直站在一旁的伊萬。
日本不常見的健碩體格藏在黑色的緊身衣下,勾勒出線條誇張的肌肉。哪怕是領導高層門口千挑萬選的警衛先生們,和他一比也顯得像是幼兒園小朋友一樣瘦小。
見自己的“保護對象”從屋裏踏出來,伊萬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盡職盡責地扮演保镖的角色。
事實上,究竟是保镖還是監聽,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
千春費勁地擡起頭,和他對視:“你都聽到了嗎?”
哪怕擁有再好的隔音效果,對于一位擁有數碼獸基因的雇傭兵來說,答案都是肯定的。然而伊萬只是稍稍垂眸,神情嚴肅地開口道:“你一字不差地轉述了倉田博士的請求,可惜羽柴長官對此似乎有所猶豫。這件事,不用撬開我的嘴我也會說,但……”
千春的心被句末的轉折高高吊起,她屏住呼吸,誤以為對方要臨時反水,把她舉報給倉田換取高額獎金——
結果他手一伸,遞來一袋亂七八糟的藥,問她:“雖然是養花高手,但不知道怎麽給花殺蟲這件事,我不會說。”
千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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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夏末秋初,季節交替的時候,氣溫總是變幻無常。
這會兒的葉子是最綠的時候,翡翠一樣,綠得幾乎能滴出水來。要不是偶爾能看到在葉尖閃爍的金黃色,幾乎分辨不出夏天快要過去了。大波斯菊從山的最那頭開始,被風裹着柔軟的粉紫色,大片大片地盛開起來。
但是也有可憐的小花被驟變的氣候短暫地擊敗,病恹恹地把自己藏起來。
“這可不行哦。”
千春捏了捏小男孩的臉:“不吃藥就不會長高,不成為像伊萬大哥一樣的人也可以嗎?”
正在感冒的小豆丁用力吸了吸鼻子,口齒不清地反駁:“不可以!我以後要比伊萬大哥更強壯!”
千春把裝着黑漆漆感冒藥的碗往他臉上湊了湊。
“嗚……看起來好苦。”
“喝糖水是不能幫助你痊愈的,只能讓你長出脂肪和肥肉。”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身後的伊萬:“以及,開窗通風是非常有必要的。”
伊萬撓了撓頭,“呼啦”一聲把鎖死的窗戶打開了。
好不容易把感冒藥喂給小孩,她順手收拾了一下亂糟糟的藥箱,把每一種藥都貼上對應的标簽,才伸了個懶腰,走出這間才剛通風不久的小房間。
她剛一出來,七八個小豆丁便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七嘴八舌地關心裏頭那個生病的病苗子。
“好啦,不會有事的。”她把離她最近的小孩抱起來:“只是普通感冒而已,多喝水,多吃水果,大概病個兩三天就會好了。”
伊萬的小屋在某個連她都不知道東南西北的山坳坳裏,隐蔽得幾乎與世隔絕。他和八個孩子一起生活在這裏,但因為身份特殊,無暇全天照顧他們,這些年基本都拜托隔壁的奶奶照看。
幾天前,隔壁的奶奶回老家給剛出生的孫子慶祝滿月去了,沒人照顧的病苗子這才不得不交回給了對此一竅不通的伊萬。
——雖然千春是個自己也沒辦法照顧好自己的湊合型選手,但至少,和某些讓感冒小孩喝糖水代替吃藥的雇傭兵比,她還算是有點常識。
顯而易見,殺人越貨樣樣行的雇傭兵先生,并不知道怎麽治療感冒。
她擡起頭來,伊萬站在離她幾步的地方,小幅度地朝她點頭致謝。
平日裏喜怒不形于色的僵硬男人,和這些孩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溫柔耐心得簡直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