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花舞小枝(四)
花舞小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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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9月,關東大地震爆發,是日本史上傷亡最嚴重的一次地震。
短短四分鐘,火災蔓延、房屋坍塌,數十萬人倒在厚重的鋼筋水泥裏,再也沒醒過來。
千春曾在新聞裏讀到過那場天災。
如今它從文字裏複蘇了。
繁華熱鬧的都市土崩瓦解,人類逃竄、人類尖叫、人類死去。
貝爾菲獸的能量餘波一圈一圈擴散開來,折斷電線,碾碎屋瓦,爆破聲撼動天地,無休無止。
小屋上的吊燈忽明忽暗,随着外面的動靜劇烈晃動。燈泡發出清脆的嗡鳴,在下一次熄滅時,“嘭”的一聲碎了。
知香吓得縮在媽媽懷裏發抖。
屋裏徹底陷入黑暗。
火光順着窗戶照射進來,在地面上投下微弱的光影。
千春趴在窗邊,看到城市傾頹,火海肆虐,交通癱瘓;看到巨獸橫行,天邊的雲和港灣的水全部變成熾烈的顏色。
落在她的眼睛裏,把她的瞳孔也映照得鮮紅。
日本政府不願意把領土讓給倉田,于是整片大陸都淪陷在前所未有的恐怖襲擊裏,哪怕是将歷史上所有的天災人禍全部加在一起,也沒有現在半分悲壯。
下一發爆炸降臨在不遠處的海岸線,礁石瞬間爆裂開來,在即将砸爛臨時基地之前,麒麟獸從高空俯沖下來,将這間屋子牢牢保護在它的羽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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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的化身垂下眼,确認屋子裏的三人毫發無損後,松了口氣。
然後它和千春對上眼。
“你還好嗎?”它問。
“……我沒事。”
她眨眨眼,試圖從它身上尋求到一些認同感:“我們能打贏吧?”
夥伴的力量給予獵鷹獸進化成究極體的能力。渡鴉獸短暫掰回了戰局,可僅僅只是在貝爾菲獸的腦袋上開了一個紅色的叉之後,它的“首戰必勝buff”就消失了。
麒麟獸嘆氣,扭頭去和薩摩交換了一個眼神。
于是下一秒,薩摩的手心重新燃起進化的數碼之魂——
然後一只爪子扣住他的手臂,強硬打斷了他的行為。
……?
薩摩皺起眉,順着那只毛茸茸的獅爪一路向上,對上番長獅子獸冰冷銳利的瞳孔。
“你……?”
它搖搖頭:“現在不行。”
千春急了:“什麽不行?你千裏迢迢跑來人類世界,就是來看我們爆炸的嗎?”
身形魁梧的人形獅子嘴裏叼着一根草,它輕哼一聲,外褂在風裏呼呼作響。
“小鬼,你知道數碼之魂是什麽嗎?”
“……啊?”
千春一噎:“是人類意志實體化出的某種能量?”
空氣渾濁,大地震顫,山崩海嘯,連天都搖搖欲墜。
閃光暴龍獸的身體重重摔向身後的高樓。脆弱的建築承受不住這樣的沖擊力,變成一幅多米諾骨牌,“轟隆”一聲成了廢墟。
“我知道你,是你保下了墨丘利獸的蛋和黃金鄉獸。”番長獅子獸深深看了她一眼:“所以,人類的意志和潛力究竟有多強大,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瓦礫和塵埃卷起遮天蔽日的巨浪,渾濁的空氣被汽油和傷疤裹出嗆人的腥味,此起彼伏的哭叫聲振聾發聩。
這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聲音。
年輕的小夥攙扶着老人、不通醫術的小姑娘笨手笨腳地替傷者包紮傷口、天真的小孩從口袋裏摸出髒兮兮的糖果,想要磨平大人眉間的褶皺、素未謀面的青年們翻開鋼筋石板,從那裏挖出微弱的生命。
還有明知道前線危險重重,卻執拗地來給兒子送一頓煎雞蛋的母親。
千春不說話了,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無限大”。
番長獅子獸眯起眼,一拳打翻身後倒下來的巨樹。
枝幹猛地斷裂,樹葉四處翻飛,變成大片的金色蝴蝶,簌簌地落在斷壁殘垣裏。
“倒下了就站起來、打不過就讓自己變得更強。只要意志力還沒有熄滅,他們就不會輸。”
遠遠的,橘紅色的數碼之魂亮了起來。
灰敗的城市裏,這道光貫穿陰霾,頂天立地。
它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點感慨: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一直是這樣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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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觀主義者和悲劇風格的文學作品總愛強調“事情會在看似好起來的時候急轉直下,然後朝最壞、更壞、無止盡壞的方向發展”這一中心思想。
比如你成功準備好了一個重要的報告,但是電腦在最後一刻壞了,而且你沒有備份;比如醫療費昂貴到誇張,你辛苦半輩子好不容易湊齊了錢,但是被小偷搶了;再比如你以為貝爾菲獸已經是人類歷史上的最大危機,好不容易它被擊敗了,結果天塌了。
物理意義上的天塌了。
爆裂模式的閃光暴龍獸和倉田模式的貝爾菲獸打得太狠,幾乎整個東京都被夷為平地。
喪心病狂的倉田到最後完全失去理智,試圖靠吞噬時空震蕩炸彈來獲得更強的力量,結果折騰了大半天,還是被大門大一拳送去見了閻王。
十年前他沒打過大門英,十年後他沒打過大門大,所謂血脈壓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倉田和貝爾菲獸一起死了。
——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和他發瘋留下的後事比,“一死了之”簡直就像“晚安我睡了”一樣輕松愉快,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
頭頂嗡嗡作響,千春擡起頭,看到四周的空氣破了。
它好像一塊透明幕布,需要撕出個口子才能看到藏在裏面的真面目——黑綠相間的,電子的,還能看到亂碼的。
使用過度的時空震蕩炸彈震碎了人類世界和數碼世界的屏障,天空在一寸寸下移,要将不屬于這裏的另一個世界嵌入地球。
電閃雷鳴,亂流橫生,信號失靈。遠處的飛機轟然墜落,城市的燈火迅速熄滅,整個世界都被不詳的绛紫色籠罩,徹底變成末日該有的樣子。
“……這樣下去會怎麽樣?”知香扯了扯她的袖子。
“……我不知道。”狂風呼啦啦砸在她身上,她握住小孩冰涼發顫的手:“一個空間承載不了兩個世界,我們大概會和數碼世界一起爆炸。”
知香的臉白了白。
千春回過頭:“現在這種情況,也能靠意志力解決嗎……咦?”
番長獅子獸不見了。
“如果要找那位獅子先生的話……”小百合指向富士山的方向:“它好像去那邊了。”
哦,它挑了個最高的位置近距離觀看爆炸。
千春悲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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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怎麽樣?”奈奈美嗤笑一聲,給自己病恹恹的臉上補了口紅:“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愚蠢?”
“是啊,是到了半夜十二點都會驚醒,爬起來抽自己幾個巴掌的程度。”
千春側過頭去。
富士山仍然安靜地屹立在那裏,數碼世界在天際若隐若現,清晰得能輕易看見這顆外來星球圓形的輪廓線。
但它停在了那裏,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停在了離山頂極近的地方,一寸也沒再往下落。
按下暫停鍵的那個人——那只數碼獸,正擋在兩個世界中間,以燃燒生命為代價,用血肉之軀在那裏支撐起了一整個世界。
沒人知道它為什麽這麽做,也沒人知道它能撐多久。它是被鎖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人類世界帶來珍貴的火種。
“……可惜了,現在每一秒都是半夜十二點的樣子。”
眼見自己因為殷紅的唇瓣看起來重新有了點氣色,奈奈美滿意地放下鏡子,重新躺回病床上:“說說吧,怎麽只有你一個人,DATS呢?”
“他們去數碼世界找那裏的神了。”
“這回你不當卧底了?”
“沒在網上找到數碼世界的招聘廣告。”
“那你來這裏幹什麽,看我的笑話嗎?還是來想來說教我,說我當時的選擇是錯誤的?”
“我爸媽旅游回來了,帶着伊萬的弟弟妹妹一起。”千春坦率地回答:“所以我是來還孩子的,他說你在這裏,我就順路來看看。”
栗原夫婦是半天前和野口夫婦一起出現在避難所的。
他們甚至沒空和半年未見的女兒做過多的寒暄,只急急啓用了備用電源,一頭栽進時空震蕩炸彈的研究裏,争分奪秒地試圖剖析出修複屏障的辦法。
奈奈美沉默一瞬。
日本現在一片狼藉,整個國家都陷入了癱瘓狀态,醫療系統也瀕臨崩潰,只有少數幾家醫院還在正常運轉。
超生化進化帶來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她和聖當初在數碼世界受過的傷需要長時間的修養。三個人裏,只有伊萬仍然身體健康,多虧他保留着戰鬥的能力,才能在貝爾菲獸的轟炸下費力保住了這家醫院。
門外小孩嘻嘻哈哈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聚集在這間房間外。伊萬肩上扛着兩個、手裏牽着兩個、身前身後分別跟了兩個,被一群小孩圍在中間,停在門口朝裏面看。
他的身上殘餘着戰鬥留下來的狼狽和灰燼,但他笑得很開心。
奈奈美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純粹的、暢快的微笑。
“謝謝你。”他朝千春道謝。
“謝謝姐姐!!!!”七八個小豆丁一擁而入,在愛丁堡被養得白白胖胖,整齊響亮地跟着道謝。
太吵了,吵得奈奈美忍不住高高地皺起眉。
但是坐在她床邊的千春似乎不覺得吵。她被圍在中央,也跟着笑起來,快活得像只吃到了甜果子的小雀鳥。
“所以,你為什麽要來看我?”
她趁亂問出這個疑惑,結果被反問:“你不是心理學天才嗎?你就不能讀心嗎?”
奈奈美:“……”
被托馬打敗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她嫌棄地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嗎?笨蛋這種品種是不能随便讀的,會被傳染。”
“好吧。”
千春往她床邊空蕩蕩的桌子上放了一朵玫瑰。
可是城市衰敗,花草枯萎,世界潰爛,哪兒還能找到一朵玫瑰花呢?
奈奈美看了一眼,是紙折的。
折痕明顯,被不熟練地卷成玫瑰的形狀,沒有模拟到半分真花該有的柔軟。
“你做什麽?”
她露出一個不解的表情,覺得今天的自己格外容易疑惑。
“探望病號當然得帶花啊。”
千春拍拍屁股站起來,氣定神閑地解釋:“外頭已經沒花了,所以只能靠手工了……是知香教我折的——你認識她嗎?她是大的妹妹。”
“我的意思是,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折花……你不害怕嗎?”
“害怕啊。”她點頭:“可是我的朋友、我喜歡的人、還有我的家人都還在為拯救兩個世界拼命努力。我明明一直在被保護,如果還要露出絕望的表情,也太不識好歹了。”
伊萬的弟弟妹妹們在她四周轉,她捏住其中一個團子的臉蛋,發現比她想象中還要軟,幹脆多捏了幾把,直到小孩在她掌心發出求救的嗚嗚聲。
這個世界搖搖欲墜,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迎接毀滅,但她仍然明亮柔軟。
奈奈美如鲠在喉。
說不上來的情緒憋得她氣血上湧,她僅僅思索了一秒,就自暴自棄地把這歸結為“笨蛋恐懼症”。
她拿起那朵玫瑰,紙張的觸感在掌心蔓延,突然問:“你給聖也折了?”
“怎麽可能!?”千春聞言瞪大了眼睛:“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作為一個有原則的女人,我這輩子只會給自己喜歡的男人送花——就算是紙折的也不行!”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突然有點感慨。
……原來已經發生過這麽多事了。
她順着窗戶,遙遙看向富士山的方向,再向上,看向那個陌生的數碼寶貝世界。
“而且,你之前從鬥士獸手上救過我,我一直沒跟你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