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舞小枝(五)
花舞小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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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震蕩炸彈的解析出乎意料地費時。
倉田是個畜生,他膽子大,掌握的技術早就超出了正常科研的水平,饒是栗原夫婦和野口夫婦這樣的專家,也一時半會兒分析不出其中的成分。
到了這個級別,以千春半吊子的水平,只配窩在爸媽身邊端茶倒水,偶爾檢查一下電箱是否正常運轉。
對于如今陷入巨大混亂的人類世界來說,它正處于一個好壞參半的狀态——好消息是,遷入地下避難所的行動正在大規模推進,人們有大片可以利用的地下空間。壞消息是,他們要抵禦的并不是核武器。
當番長獅子獸力量耗盡、天上那顆星球真正掉下來的時候,別說躲在地底,哪怕是變成煙塵藏在看不見的角落,也會在撞擊的瞬間灰飛煙滅。
研究室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千春百無聊賴地盯着電腦屏幕上飛速滾動的數字,橡皮筋熟練地在指尖勾出一個五角星的形狀。
“想什麽呢?把早上整理的數據遞給我。”
栗原富枝瞥了她一眼。
“想男人呢。”
千春從厚厚的文件夾裏準确無誤地抽出一張紙。
今天是薩摩帶隊去數碼世界的第三天,根據鐘表顯示的時間來看,正在向第四天邁進。
所謂“根據鐘表”,是因為現在已經沒有天空了。晝夜不分,黑白颠倒,擡起頭的時候,只能看到那顆搖搖欲墜的異界星球,看到球體表面凹凸不平的輪廓,以及延綿起伏的藍綠色塊。
富枝接過紙,一邊工作一邊忙裏偷閑,順着女兒的話思考起來。
“你喜歡的那個小子的确還不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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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了,媽,我都懂。”
千春自信搶答。
“畢竟是我的眼光,我明白。”
富枝:“……”
“論顏值,還是你爹年輕的時候更勝一籌。”她試圖給女兒狂熱的腦瓜降降溫。
“長江後浪推前浪,沉迷在過去的榮耀裏是得不到成長的,”
不吃這一套的千春洋洋得意地翹起下巴,像只炫耀自己漂亮尾羽的孔雀。
“就算是老爹,也得承認,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
“好,那麽這個世界就交給這個時代的你來拯救。”
聽到這段對話的老爹把繁瑣的數據推到她面前。
“不,其實剛剛都是我胡說的,哪怕在這個時代,我爹也是最帥的。”
她又把數據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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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充斥着詭異平靜的忙碌生活一直持續到DATS離開的第五天。
約莫清晨的時候,千春被噩夢驚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撩開窗簾,沒看到動亂,沒看到轟炸,也沒看到熊熊烈火。窗外那幾棵蔫嗒嗒的小苗動也不動一下,似乎連風都沒有。
地球尚存,一切都和她夢裏的不一樣。
她舒了口氣。
至少又多活了一天。
研究所的沙發硬邦邦,她睡得難受,幹脆爬起來,想要出門透氣。
“……咦,憲治叔叔?您還沒休息嗎?”
“我想再看看這幾天分析的結果,一會兒就休息了。”
大家都還沒醒,房間裏只開了一盞小燈,把男人大半個身影都籠罩在暗色裏。他聞聲擡起頭來,借着微弱的燈光看到對方不太好的臉色,大膽猜測:
“醒這麽早,做噩夢了嗎?”
“那不是一般的噩夢。”她痛苦地捂住臉:“我夢到好大一張紅鬥篷,它從天上落下來,把人類世界砸消失了。”
“那得是數碼獸吧?”
野口先生佝偻着背,摸了摸自己好幾天沒剃的胡須,略微思索了一瞬目前的情況,判斷道:
“沒準是什麽預知夢……你出門注意安全,我聽說你很招數碼獸稀罕。”
千春:“?”
她推門的動嘴一頓,十分誠懇地提出自己的意見:
“叔叔,您作為科學家,最好還是不要信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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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碼獸的殺傷力無與倫比,東京一夜之間回到解放前。中央供電不足,沒有一盞路燈幸免于難。
千春看不清路,被不知名垃圾絆得踉跄了一下。
街道坑坑窪窪,瀝青路被猙獰的裂縫鋪滿,露出底下斑駁的土地。放眼整座城市,幾乎都找不到幾處完好無損的建築。水泥板、大樹和電線倒在一起,在路邊堆起一座座殘破的小山,偶爾有派送應急物品的車颠簸着開過,輪胎在地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環繞在島國四周的湖水不再清澈,末日的景象虛虛籠在它的表面,被刮過的風吹碎又重組,直到某一刻,突然變得扭曲猙獰——
她猛地擡頭。
發出去的消息超過兩分鐘就不能撤回,立過的flag也不能用記憶橡皮擦除,同理可得,來自長輩已經說出口的關懷,也不能再被吞回肚子裏。
視線被自動聚焦到天空的某一角,于是她也自然而然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數碼獸。看到說不出是什麽材質的銀白長槍折射出金屬的寒光,看到冰冷堅硬的铠甲,還有半空中那塊巨大鮮豔的紅色披風,火焰一樣,翻飛在風裏。
有點眼熟。
今年春天的時候,管狐獸指着自己歪七扭八的手繪書,給她講數碼寶貝世界複雜的構造和階級——雖然她後來聽睡着了,但這不妨礙她隐約還記得一些有用的細枝末節。
據說是守護數碼世界的最高級安保,如今正降臨在這片土地上。緊接着,它的手朝西北方一揮——
“轟——”
世界短暫安靜了一秒,爆炸聲過後,街邊的房屋軟化成泥沙和粒子,淅淅瀝瀝融化在渾濁的空氣裏,像是在下一場颠倒的雨。
然後和夢裏的場景完全重合。
超出理解範圍的現狀短暫侵占了思考能力。她愣了一瞬,緊接着,被某種神秘力量支配着機緣巧合、陰差陽錯、鬼使神差、不偏不倚地與那只數碼獸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千春:“……”
說不出是什麽的奇妙情緒順着脊椎向上猛竄,她寒毛豎立,沒有絲毫猶豫地跑了起來。
風和塵埃呼啦啦砸在她的臉上,周圍的景色快速倒退,在即将跑出這條街之前——
整個地面被不知道來自哪裏的攻擊“轟隆”一聲炸出深可見底的溝壑,她甚至能看到藏在地裏、因為空間扭曲而橫豎交錯的大片數據。
紅鬥篷不偏不倚地降落下來,從天邊燒到她的面前。
還真的是預知夢。
她發出一聲很招數碼獸稀罕的嗚咽:“……我知道你,你是皇家騎士。”
“我也知道你。”紅蓮騎士獸自上而下俯視着只有它半截小指那麽大的人類:“你是那個聞起來有數據味道的人類。”
還真別說,這個人設在隔壁世界挺有名。
“……世界要毀滅了嗎?”她問。
“只有人類需要被毀滅。”高高在上的皇家騎士屈尊回答了她的問題:“伊古德拉希爾已經做出了判斷,人類暴虐愚蠢,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千春:“?”
她又問:“伊古德拉希爾是什麽東西?憑什麽審判人類?”
“放肆!”
紅蓮騎士獸的槍換了個方向:“區區人類,也配質疑神的決定。”
哦,原來是它們的神。
“平時也沒見你們幹什麽活,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只要摸摸魚就能當拉風的小領導,去什麽網上投簡歷才能擁有這樣的工作?”
“……你說什麽?”
巨大的槍尖停留在她一臂之遙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立刻把不尊重神明的人類一槍捅死。
千春的眼睛被鋒利的寒芒晃得生疼,可是荒謬的情緒瘋狂上漲,支配她的大腦,推動她無論如何也要向前走出這一步。
“數碼獸誤入人類世界的時候,是DATS把它們送回去的。”她高高仰起頭,直視對方的眼睛,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微妙感又蔓延開來:“還有墨丘利獸、黃金鄉獸、貝爾菲獸……一直以來,都是 ‘區區人類’在為了你們戰鬥。”
“不用偷換概念,是人類率先打開了數碼世界的大門。”紅蓮騎士獸冷哼一聲:“你們該為自己那些肮髒的欲望付出代價。”
千春移開視線。
東京灣的海岸線盡數湮滅,變成被吹飛的蒲公英、飛走的氫氣球、撒出去的一把沙,好像未曾有人類生活在那裏過一樣。
她突然想到那附近有家很好吃的海鮮丼,平時閑來無事的時候,她和淑乃常約着去那裏吃飯。
可是這座城市在消失,淑乃也沒法像往常一樣,一個電話就火速出現在她的身邊。
她知道自己手無寸鐵,只要被碰一下,就會慘死街頭。
可有些話非說不可。
她問:“常年關機當甩手掌櫃,世界危機的時候只要輕飄飄說一句毀滅,就可以靠武力壓制欺辱無辜的人類,你們的偉大神明算是什麽東西?和倉田又有什麽區別?”
回答她的是紅蓮騎士獸暴怒之下向前突刺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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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做平時,就算再給千春一千六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口出狂言。
可是世界都要毀滅了、槍都指着鼻子了、再不說點什麽等死了就來不及了——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擺爛心情,她才敢胡說八道。
誰知道根本沒死成。
當時那槍離她的腦袋只有0.0001毫分,千鈞一發之際,她突然被什麽東西一把拽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地獄門前強制扯回到人間。眼前的景色花成一片,氧氣翻湧,脫離死亡現場的冷汗爬滿後背,被高空的風一吹,就像活活凍死一樣難受。
她無意識往後縮了縮,撞到溫熱的牆壁。
哦,不是牆壁,是誰的手指。
她在狂風裏抱住這根手指,艱難地向上一看——
實體化的斯萊布尼爾,但是是紅色的,她也在《數碼獸世界百科》裏看到過畫像。
“你……”
“不好好在家裏呆着,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麽?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敵人?你剛剛差點——”
千春當即“哦”了一下:“原來你是管狐獸。”
八足馬獸:“?”
它好氣又好笑,正想多罵幾句,有道強光倏地從斜後方爆射而來,撕裂空氣,準确砸中它毫無防備的後背——
“砰——”
一瞬間天旋地轉,急速下墜的失重感籠罩全身,在千春覺得自己要被氣流颠簸得活活撕裂或是直接摔死之前,她感受到八足馬獸猛然收緊的手指,将她牢牢護在掌心,一點也沒讓她受到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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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去年年末的時候,千春第一次遭到了數碼獸的攻擊,是管狐獸利索地救下了她的小命。
彼時DATS只不過是剛剛起步的狀态,薩摩不能像現在一樣坐在辦公室裏指揮下屬們幹活,所以大多數碼獸的事件,全靠他親自出馬。
萬事萬物有一就有二,很快,來自數碼獸第二三四五次的襲擊接踵而來——和人類世界目前所面對的危機相比,成長期的攻擊力其實弱小得不堪一擊。但在當時,她的承受能力遠沒有現在這麽強大——至少,在頻繁遭受襲擊的某一天,她終于沒出息地被吓哭了。
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管狐獸靜靜看了她很久,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一點了,才嫌棄又無奈地用自己長長的尾巴蹭蹭她的手背。
“哭什麽?你這不還活着嗎?”
細軟的毛發擦過肌膚,羽毛一樣的觸感,在冬天顯得格外柔軟溫暖,和普通的貓狗沒什麽區別。
就像現在這樣。
它躺在軟墊上,渾身纏滿了繃帶,有氣無力地用尾巴勾住她的手指,試圖靠這種方式安慰她——
“哭什麽?你這不還活着嗎?”
“……可是你受傷了。”
她抽抽鼻子,視線被眼淚糊成一團,還不忘小心翼翼地給管狐獸身上的繃帶打一個蝴蝶結。
薩摩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提出建議:“真的需要這麽包紮嗎?”
千春:“真的需要。”
栗原夫婦所在的研究所是最重要的科技希望,為了不把戰火帶到那裏,他們選擇回到了DATS的秘密辦公室給管狐獸做應急處理。
談判失敗,長着大門英博士模樣的伊古德拉希爾仍然堅定不移地要誅殺人類,八足馬獸腳程最快,這才趕在所有人回來之前把千春救下來。
“什麽是長着大門英博士模樣的伊古德拉希爾?”
“單從長相看的話,那個人的确是大門英博士沒錯……但他稱自己是數碼世界的神。”
千春大驚:“大還好嗎?”
“可能不太好,”管狐獸嘆了口氣:“所以他們暫時還沒有回來。”
成噸不熟悉的詞彙化作黑得滴水的烏雲攏在頭頂,可是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在看到薩摩擔憂地撫摸管狐獸的頭時,就只化作了一個想法——
要是她沒有出門就好了。
紅蓮騎士獸對待袒護人類的同事下手絲毫不手軟。它把對方打回成長期,細長的脊椎骨上全是燒傷一樣駭人的疤痕。
“對不起。”
她垂下眼,覺得眼睛酸酸的。
“我不該惹怒那個紅鬥篷……害你受傷了。”
“那叫紅蓮騎士獸。”
管狐獸費勁地看了她一眼,短暫的沉默過後,突然坦白道:“我也是皇家騎士的一員,是伊古德拉希爾派來監視人類世界的。”
燈光打在它的身上,又落到它耳朵邊那個小小的金屬環上,折射出幾縷微弱的暖光。
“神有它自己的決斷,但是千春,我不覺得你是錯的。”它笑了一下,聲音很輕:“人類和我們一樣,擁有活下去的權利……我相信,一定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來自異世界的監察官,目睹過無數夥伴被殘忍殺害,也見過人類一往直前的孤勇。在歷經幾百個日夜後,選擇保護這個被神明判了死刑的弱小族群。
“……痛不痛?”
“沒那麽痛。”
“騙人。”
“……那你還問。”
管狐獸翻了個白眼,不再白費力氣和她溝通,閉上眼躺下來小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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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最初加入DATS的時候,薩摩曾試圖将她培養成可用的戰力。遺憾的是,雖然在誘捕數碼獸方面天賦異禀,她卻始終沒有找到契合的夥伴,也感應不到數碼之魂。
簡而言之,就是出廠設置裏根本沒有這個技能。
皇家騎士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究極體。紅蓮騎士獸攻擊力驚人,于是天塌地陷,山峰傾斜,滔天巨浪翻滾在礁石上,發出轟隆隆的悲鳴。
“你已經受傷了,我現在不想跟你打,滾開。”
它眯起眼,目光冷冷地落在擋在它面前的八足馬獸身上。
“別犯蠢了,你還要袒護人類到什麽時候?”
“……你真的看不到嗎?”八足馬獸嘆息:“看不到人類的可能性。”
紅蓮騎士獸驚疑不定地又看了它一眼:“就為了這麽愚蠢的理由?”
各個組織有各個組織的行事風格和規章制度規矩,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只有對待“叛徒”的态度基本大同小異。
相棋獸和車棋獸倒在地上,和起伏的廢墟融為一體。大概是察覺到有誰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車棋獸勉強睜開眼睛,朝斜後方投以一個安撫的表情。
在那裏,是毫發無傷的栗原千春。
這一次,上一次,千百次都是這樣。
無論情況究竟有多糟糕,她一直都像現在這樣被保護得很好,總覺得DATS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是以,既沒什麽強烈的渴求,也沒有想要在一線戰鬥的欲望。随着時間的推移,自然而然變成了一只随意散漫、得過且過的鹹魚。
紅蓮騎士獸和八足馬獸一路從城市打到海灣,所過之處,房屋被夷為平地,樹木被震成殘屑,玻璃噼裏啪啦迸裂開來,在空中變成烏糟糟的碎片。
千春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她曾經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不那麽糟糕,孤身去了倉田的研究所。可是貝爾菲獸被喚醒、平行世界的牆壁被炸碎、人類要被抹殺,兜兜轉轉了一大圈,這個世界最終變得比她想象中更糟糕。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不停,她打開一看,來自父母的未接來電密密麻麻占據整個屏幕。
接二連三的爆破聲自海灣處炸開,撕開天幕,爆發出能吞噬一切的恐怖白光。
……憑什麽想要好好生活的人,要承受倉田一個人作的惡?
千春側過頭去,看到不遠處的地下庇護所正在動蕩,聞到四面八方燒焦般的嗆鼻味道,聽到空氣裏令人窒息的哭喊,以及薩摩幾乎撕心裂肺的聲音。
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失态的領導。
順着這個繼續往下想,她突然不合時宜地意識到,無論是作為“DATS的一員”還是“大家的夥伴”,她都付出的太少,而得到的太多。
紅蓮騎士獸的長槍重重地刺在它的身上,火星和寒光混合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爆破聲。
一小截繃帶落在千春的腳邊,勉強還能看到藥水在紗布上留下的痕跡,刀子一樣,硬邦邦刺進眼睛裏。
“……別再打了。”
給她畫畫的管狐獸,纏在她脖子或者手腕上的管狐獸,會陪她說鬧、笨拙安慰她的管狐獸……
以及為了救自己而受傷,如今卻不得不負傷戰鬥的八足馬獸。
氣溫驟降,風聲嘶啞,洶湧的暴風雪缭繞在它的身邊,滾動成肉眼可見的漩渦。它趔趄着往後退了幾步,巨大的身體像是一座随時會坍塌的山。
薄冰從腳底蔓延上身體,紅蓮騎士獸透過冰雪,似乎終于厭煩似的,舉起了自己的盾牌。
然後它的盾開始發光,肉眼可見的恐怖能量自那裏飛速聚集——
千春瞳孔驟縮,前所未有的憤怒彙聚在胸腔,撞得她渾身發燙。
她用力甩開美樹試圖拽住她的手,猛地向前飛奔——
“別再打了!!!!!!!!!”
下一秒,有白色的光從她身上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