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雀色時(四)

雀色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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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如今進入末日狀态的地球來說,它像是被按下了八倍速播放的狗血連續劇,硬是要在十二集裏講完一百集的內容。

千春在這個亂糟糟的時間線裏和基爾獸相遇,倘若換做日常的敘事節奏,至少可以再播放個四五集的內容——比如詳細講講基爾獸的心路歷程、強調某個打動它的人類高光時刻、或者單純跟誰打了一架……

可惜這些都沒時間發生,從紅蓮騎士獸和八足馬獸大戰三百回合開始,一直到今天,其實也就過了四五天而已。

千春掰着手指頭算了一下時間,覺得自己居然能夠感化圍剿人類的劊子手,實在是太過偉大。

她試圖發表感言:“你——”

“你要對千春做什麽!?”

打斷她的是從前線趕回來的兩只進入爆裂模式的究極體。

渡鴉獸的速度快如閃電,千春只覺得眼前一花,等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已經被撈進懷裏,從陽臺轉移到了半空中。

千春:“?”

她擡頭,郁人趴在渡鴉獸的肩膀上:“已經沒事了!我們會保護你的!”

“不是,它……”

她還沒來得及解釋什麽,薔薇獸已經如臨大敵般一鞭子抽了過去,打在紅蓮騎士獸舉起的盾牌上,發出一聲清脆響亮的“啪嗒”聲。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進化的……但識相的話,趕緊滾回你的數碼世界去。”

紅蓮騎士獸微微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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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打嗎?”

“你以為我們會怕你嗎?”

“好啊,那就陪你們玩玩。”

“來啊!”

“來啊!”

“不來!!!!都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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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什麽時候的食物格外好吃。

答曰,努力跑完八百米體測的時候、游了一下午的泳肚子餓癟了的時候、跟家人吵架又和好的時候、打了勝仗的時候。

餐桌上叽裏呱啦亂成一團,淑乃和郁人的腮幫子被米飯塞得滿滿當當,拉拉獸和獵鷹獸在激烈搶奪最後幾塊珍貴的雞蛋燒,空氣裏全是碗筷丁零當啷碰撞的聲音,看得小百合情不自禁笑起來。

“已經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她感慨。

一大家夥人坐在餐廳裏搶飯吃的場景久遠得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她偶爾也會想,把世界的重任沉甸甸地壓在這樣一群小孩的肩上,算不算是作為家長的失職。

芳香獸成了一顆深褐色的蛋,被暫時放在沙發的軟墊上。布加獸湊過去嗅了嗅,既沒聞出危險的味道,也沒聞出好吃的味道,但是暖烘烘的,非常适合用于睡覺。

于是它打了個哈切,在蛋的附近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眼休息了。

“當時真的是紅蓮騎士獸擋住了爆炸,保護了這裏嗎?”

淑乃忙裏偷閑把腦袋從飯碗裏擡起來,得到知香和小百合同時點頭的雙重肯定。

她倍感難以置信,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

這是千春的座位,但她不在這裏。

她此時正坐在屋頂上,把頭用力地向上揚起,勉強能看到紅蓮騎士獸的眼睛。

順着它的視線往遠處看,她發現那是富士山的方向。

番長獅子獸仍然站在那裏,可是距離實在太遠了,以她的視力,只能看到閃爍的橘色光點。

它沉默了一會兒,判斷道:“它撐不了多久,人類世界被毀滅是必然的。”

千春“哦”了一下,冷不丁說:

“你回去吧。”

紅蓮騎士獸:“?”

“什麽?”

“回數碼世界去吧。”

千春把手攤開,白色的數碼之魂跳躍起來,然後又收回手,看着它快速熄滅。

“雖然大家都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但好不容易重新變回究極體,你不想回去嗎?”

“……你不怕我繼續破壞人類城市?”

“沒什麽還能讓你們破壞啦。”她聳聳肩。

DATS的大樓炸了,城市破破爛爛,荒蕪和腐朽滋生。山體塌陷,海水渾濁,連東京塔都不再會亮了,不過——

“為數不多完好無損的地方,不是剛剛還被你保護了嗎?”

千春站了起來。

紅蓮騎士獸要走的那條路已經清清楚楚地用行動告訴她了,所以……

“所以,我已經不怕了。”

明亮溫和的笑意來不及攀上嘴角,狂風暴雨洗禮過的屋瓦格外光滑,以至于她還沒有站直,就腳下一歪,從屋頂一猛子往下栽去。

紅蓮騎士獸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衣領,在她即将不美觀地摔成泥娃娃前,提雞仔似的把她提到自己眼前轉了一圈,再放回陽臺上。

它銳評道:“你看起來挺怕的。”

千春:“你說得對,那你別回去。”

紅蓮騎士獸:“摔死你。”

她覺得這話有點耳熟,仔細想想,管狐獸也愛用這種語調跟她說話——她有點想它,可惜如今薩摩的電話整日無人接聽,他正忙着制止各處的皇家騎士,也不知道成功率究竟可不可觀。

還有獨自在數碼世界奮戰的大。

大門英博士去往數碼世界的時候,她年紀還不大,對于他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只能從小百合阿姨擦拭了千百遍的合照裏勉強回憶起他的輪廓。

她問:“英叔叔……就是大的爸爸,他真的是伊古德拉希爾嗎?”

“伊古德拉希爾是數碼世界的意志,嚴格來說,它可以是任何形狀的。”

“所以它選擇了人類的形狀?它不是對人類深惡痛絕嗎?”

“……我并不知道我們的神是什麽時候換成人類軀殼的。”紅蓮騎士獸破天荒回答了她的問題:“但我知道,如果你們想要繼續活下去,說服伊古德拉希爾改變想法才是唯一的辦法。”

“那你呢?你要繼續服從命令嗎?”

“沒人可以命令我紅蓮騎士獸,我只走我自己認定的路。”

“也是,伊古稀巴爛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小生命,不是一個靠譜的領導。”

“竟敢這樣稱呼神,真是放肆。”

“那又不是我的神,我是無神論者。”

一人一獸沒再繼續對話。氣氛變得安靜下來,耳邊風聲緩緩,吹來屋裏斷斷續續的嬉笑打鬧聲。

紅蓮騎士獸覺得人類真是好神奇的物種,明明都已經大難臨頭了,還有心思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坐在病床邊慢悠悠地哄小孩睡覺、浪費一晚上的時間玩幼稚的小游戲、慢條斯理地把簡陋的應急食品變成一大桌子的佳肴……光是回憶這些的話,實在是平凡樸素得過頭。

要不是忌諱那莫名其妙的數碼之魂,它才不要留在這裏過這樣的無聊日子。

它一扭頭,發現那個讨厭的女人一頭鑽回小百合阿姨的家裏,翻出來一塊一看就還沒織完的布遞給它。

能看得出,她實在很不适合做手藝活——因為它捏着那玩意看了半天,才嫌棄地憋出一句:

“這是什麽垃圾?”

千春翻了個白眼:“這是圍巾,沒眼力見的小恐龍崽子。”

“你喊誰——”

紅蓮騎士獸提高了三個調的聲音急轉直下:“你在做什麽?”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一朝從能被允許放進屋的寵物恐龍變成比樓還高的超大型戰鬥高達,她不得不踩着陽臺的圍欄才能爬上它冷冰冰的掌心,把那團圍巾搶回來。

“我原本以為你能在人類世界過年的。”

千春如是說。

“我們人類逢年過節就愛送禮物,所以,這是我原本打算織給基爾獸的新年禮物。”

圍巾被艱難地織了大半,看起來粗糙又磕巴。這個長度大概能勉強繞着基爾獸的脖子一圈,但換做紅蓮騎士獸的話,她只能努力把它系在它的手腕上,變成一條奇怪又不協調的紅色飄帶。

已經快入冬了。東京的冬天很冷,四面八方的風把她的臉吹得紅撲撲的。她吸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作,忍不住問它:“你不能變回去嗎?”

紅蓮騎士獸不搭理她,她思考了一下,迅速把這個問題的答案總結為“不能”。

她往年不太喜歡光禿禿的冬天,可是和現在這樣烏漆墨黑的場景比,她又忍不住惦念起冬天的好了。

“快過年了。”她感嘆:“真想讓你也感受感受。”

神社的銅鐘敲滿一百零八下,虔誠的信徒會從門口一直排到小巷的盡頭。暖黃色的燈光挨家挨戶地從窗縫裏洩露出來,要是遇到敞開窗戶的,還能輕易聞到從屋子裏飄出來的飯菜香味,聽到電視機裏響亮的紅白歌會。

可惜今年應該不會有這些了。

紅蓮騎士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紅條子,“啧”了一聲,覺得有點礙眼。

它要再次強調,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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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古德拉希爾是真正意義上的神明,要與它為敵,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精細的計算機,也算不出那點渺茫的百分幾勝率。

回數碼世界的時間急急定在了當晚。比丘獸幾經思索後決定留下來,當大門家裏唯一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果數碼獸真的有性別的話。

千春順着四周看了一圈,最後放任自己的目光像往常一樣牢牢扒在托馬身上。

他才剛趕過來,如今正耐心地半蹲下來安撫知香,眉眼溫和而柔軟。金色的碎發搭在鼻尖,被屋裏的燈光一照,虛虛在那張臉上投下一點搖曳的光影,漂亮得像是一幅該供奉在博物館裏的偉大畫作。

……解決好那些沉甸甸的家事了嗎?

不等她移開眼,托馬已經擡起頭來,把她大喇喇的打量視線捉了個正着。

知香站在他邊上,不知道為什麽朝她做了一個促狹的鬼臉。

然後世界在那雙藍色的眼睛裏短暫靜止了片刻。

沒有任何理由和邏輯,她眨眨眼,問:“你終于要跟我表白了嗎?”

托馬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反問她:“在這種條件下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賴皮?”

“是有點。”千春點頭:“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差多等幾天……至少,我想要一束花。”

她仔細觀察了一下當下的環境,光禿禿的土地龜裂開來,別說是花,哪怕是一根草也沒有。

于是她趕緊補充:“要真花。”

托馬聞言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在世界即将毀滅的緊要關頭的确不适合說這種話題,但她總是這樣,既不害怕危險的事情,也不害怕失敗和落差,樂觀又大膽,被亂七八糟不着邊際的東西塞滿大腦,制造出讓他接不上話的奇思妙想。

做事嚴密且熱愛制定計劃的小少爺很少會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刮目相看。

在耐心回複每一條消息的時候、給咖啡加糖的時候、留門的時候、聽她說話的時候。

最初那個春天,他踏進DATS的辦公室,看到有誰正認真努力地和代碼較勁。

長長的數字和符號挂滿整個電腦屏幕,桌上的花瓶随意插着幾朵金色的郁金香,精心打理過的棕色頭發沐浴在陽光下,柔軟得像是錦緞一樣。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個不停,屋外的櫻花樹正值花季,把半截天空都籠罩進斑駁明亮的花瓣裏,被風一吹就嘩啦啦下起粉色的雨。

——然後她回過頭,撞進他的眼睛。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幡然醒悟,大腦的潛意識遠比語言系統更誠實,或許從一開始,“栗原千春”就被偏心地放在了不同的分類裏。

“會有的。”他聽到自己說。

看不見的、栖息在心頭的小鳥呼啦啦地張開雙翼,留下透明的羽毛叩擊心髒。觸電一樣的情緒攀升到太陽穴,他認真地消化這些從沒有過的情緒,覺得有點新奇,唇角不自覺地向上翹。

“你想要的都會有的,千春。”

“也包括你嗎?”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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