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期一會(三)

一期一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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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摩西,我是千春。”

幹涸的土地剛被暴雨浸潤過,變得潮濕又泥濘,千春一腳踩進去,鞋底和泥巴接觸時發出黏糊的“啪唧”聲。

廢棄的建築器材歪七扭八地砸在地裏,堆成一座輪廓磕巴的小山。她艱難地推開頂端的兩根石柱,從裏面挖出一顆乳白色的蛋。

耳機那頭噼裏啪啦傳來洗牌的聲音,她等了一會兒,才聽到美樹問:“找到了嗎?”

“找到了,這附近應該沒有別的數碼蛋了吧?”

“是的,你把它帶回來,等下個月傳輸通道開放的時候一起運回去。”

“下個月是英叔叔的生日,大回來嗎?我答應了知香會把她哥喊回去,不然她會抱着我哭诶。”

“那你完了,目前根本聯系不上大……你幹嘛在小孩面前亂承諾啊?”

“咦,不是你跟我說大身上帶着通訊器的嗎?”

“大概在數碼世界跟誰打架把通訊器打爛了吧。”

千春:“……”

距離數碼世界和人類世界相撞的大危機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路上人煙稀少,機器轟鳴,只有工程隊的車來來往往。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會兒,直到千春停下在廢墟裏穿梭的腳步。

灰蒙蒙的冬天似乎終于要過去了,一束微薄的陽光穿過厚厚的積雲灑在她的腳邊,把剛鋪好的柏油馬路曬得油光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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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未艾,百廢俱興。重建城市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大片的區域仍然呈現殘敗的景象,沒有時間修理的野草在角落肆意生長,成了方圓百裏唯一難得的融融綠意;才搭到一半的鋼鐵框架空空蕩蕩,在地上投射出橫豎交錯的長長影子。

她抱住那顆手裏髒兮兮的數碼蛋,用力地呼吸了一口空氣。

還未幹涸的瀝青味、一條街之外餐車裏的蛋餅味、零碎的汗味和鐵鏽味、細微的雜草味……亂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實在不算好聞,但她很喜歡。

此時是三月,凜冬剛過,春意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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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古德拉希爾被理所當然地打敗了。

作為一個臨時加入戰鬥組的技術人員,千春說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把這歸結為“信念萬歲”和“反派必輸”定律。

擁有不死之身的虛自發頓悟放下屠刀、禍害人間的石矶娘娘死于金剛風火輪、作惡多端的成昆最後在少林寺坐牢一輩子。簡而言之,不管古今還是中外,哪怕是再強大再無敵的反派,都逃不過被打敗的最終命運。

數碼世界的神倒了。它生前碌碌無為稀裏糊塗,死後修複了破破爛爛的次元壁、送回了人類形态的大門英、又把數碼世界挪回了原位,也算是終于承擔起了一點作為神明的責任。

但不多。

這場離奇的大戰幾乎摧毀了兩個世界的生态,數不清的數碼獸因為混亂的磁場誤入人類世界,被神的怒火誤傷,在異國他鄉實現快速重開,再被DATS收集起來送回去。

次元壁的維護難度複雜得離譜,連去往數碼世界的通道被暫時嚴格限制了一季一次的使用次數。千春挑不起大梁,就把大梁交給了偉大的父母——如果不是因為DATS人員緊缺,她本該在家好好享受大戰後的清閑日子,而不是奮戰在第一線撈數碼蛋。

“你可是馴服過皇家騎士的女人。”管狐獸用力地肯定她。

“你可是皇家騎士本士,你怎麽不去幹活?”千春用力地反駁它。

“你根本不懂坐鎮大本營的重要性。”管狐獸用力地白了她一眼。

大戰結束的第二天,大門大就因為過于懷念數碼世界的搏鬥生涯,帶着亞古獸一頭栽進數碼世界搞基建去了。

好事成雙。日本坑坑窪窪,遠在千裏之外的奧地利也同樣千瘡百孔,諾爾修坦的小少爺不得不暫時回去整頓家業——是以,一下子失去了兩位得力幹将的薩摩不得不捏着千春的脖子把她送出去幹活。

回DATS的路無比漫長,好在有警車看穿她的脆弱。淑乃從駕駛位上探出頭來:“這是第幾顆了?”

“三十七。”

千春坐進去:“大和托馬再不回來,我會報警的。”

拉拉獸貼心地幫她把那顆蛋丢進後鬥:“如果這樣的話,你會不會因為騷擾警察被抓進去啊?”

“那你以後就再也吃不到我請客的甜點了。”

“我會保護好你的!誰想傷害你都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見不到托馬,就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淑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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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二周,千春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彼時她正在給知香塗指甲油,粉粉藍藍黃黃的小瓶子擺了一桌。相同配色的比丘獸好奇地湊過來,又被甲油膠的味道嗆到,縮着脖子退回去了。

她忙裏偷閑看了一眼自己的禮物,結果手一抖,粉色的甲油在知香的食指上抖出一條歪七扭八的線。

小孩看了看千春,又看了看自己的便宜老爹,撇撇嘴,扯着千春的袖子把自己的食指擦幹淨,決定做出讓步:

“那我先把千春姐姐借給爸爸五分鐘。”

然後她拍拍屁股找比丘獸玩去了。

千春愣了好一會兒,才不确定地問送禮的人:“……這是給我的?還是給知香的?”

“知香還小呢。”大門英把禮物往前推:“我太久沒有進實驗室了,所以花了一點時間把它做出來——不是有數碼獸回應了你的數碼之魂嗎?”

他在數碼世界輾轉了十幾年,和小百合阿姨放在櫃子上的照片比,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白色的小機器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千春握在手裏把玩了一下,覺得有點感慨。

比丘獸和知香正在客廳裏打鬧,也不知道是撞到了什麽,發出此起彼伏的呼痛聲。千春側過身瞥了一眼,只在地板上捕捉到兩根粉紅色的羽毛。

然後她的視線向右漂移,停留在一旁落地窗外的陽臺上。

兩個世界恢複平靜以後,紅蓮騎士獸回了數碼世界去重建自己的家鄉——它和拉拉獸它們不一樣,人類世界并沒有它值得留戀的東西,所以這為了對抗反派而短暫建立起來的搭檔關系,也就自然而然到期了。

它是守衛數碼世界的皇家騎士,既不想當基爾獸,也不想變成人類的搭檔,做出最大的讓步大概就是臨行前不情不願地被千春抓着拍了張照片——其表情之不情願、神态之僵硬,好像她才是那個差點毀滅兩個世界的大惡人。

一想到這裏,她把暴龍機推回去。

“謝謝叔叔,但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也許你們以後還會再見哦?”

“那樣的話,我更需要的應該是請小百合阿姨教我怎樣成功織出一條超大超長的紅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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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重建的速度非常快。

工程隊的車輪都快磨出火星,數不清的鋼筋混凝土成噸成噸地運往各個角落。

“千春——有你的花——”

富枝在樓下喊她。

“來啦——”

被叫到名字的千春應了一聲。她放下手裏關于次元壁的研究資料,窗簾被呼啦啦地吹起來,露出窗臺上一只小小的花瓶。

在這個全球都忙着重整基建的時間段,往日裏随處可見的鮮花反倒成了在最末尾才會考慮到的稀缺物資。

可是栗原千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

玫瑰、百合、郁金香、甚至只是路邊野生野長的小雛菊。嚴格來說,這并不是什麽昂貴的、能夠輕易打動人心的禮物,不過是某些家夥記住了她說的話,正在認真履行他的承諾。

她撥通對方的電話,只短暫等待了幾秒,就迅速接通了。

“收到花了嗎?”電話那頭問她。

“收到啦。”

她抱起那一捧鈴蘭花,白色的花瓣沉甸甸地往下墜,露出一點明黃色的花蕊,像是一串優雅的小鈴铛。

她想了想,突然說:“隔壁街的松下醫生前幾天跟我表白了。”

“是嗎?你怎麽想?”

“你再不回來的話,你的競争對手就會從東京一直排到維也納。”

“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吧,我可是很受歡——”

千春猛地停下腳步。

電話裏的聲音突然被無限拉近,抽象的電波頻率被轉化成了什麽實體的聲音,被風一吹,輕飄飄的落到她的耳朵裏。

想說的話突然消失了,看到剛下班的路人三三兩兩地結伴經過她的身邊,熙熙攘攘的電車和交談聲把空氣塞得滿滿當當。

金色的落日撫過她的眉間發梢,她如有感應般回過頭去,在街道的盡頭看到一雙藍色的眼睛。

“你好,這位追求者從東京排到維也納的小姐。”托馬微微彎下腰:“久等了,我是來插隊的。”

“……你這是作弊。”

“沒辦法,誰讓競争壓力這麽大呢。”

太賴皮了。

千春咽了口唾沫,無意識收緊手裏的花束:“好吧,你也知道的,松下醫生雖然人很好,但在我心裏果然還是你最好……我已經說過很多遍啦,我喜——”

“這麽久了,這話也該輪到我說了吧?”

托馬打斷她的話。

“雖然現在才告訴你有點遲了,但……”

天空被濃豔的橘紅色夕陽鋪滿,道路兩旁重新移植了櫻花樹,到了花季的染井吉野櫻正成片成片地綻開,粉白色的花瓣被黃昏曬得發燙,在枝頭顫巍巍地搖晃。

哪怕隔了些距離,她也能輕而易舉感受到從他眼底蔓延開來的、情不自禁的柔軟笑意,從眉梢一直到唇角,把他整個人都籠罩在看不到的溫暖氛圍裏。

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情感重重叩擊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撞得發着光的水晶小碎片在身體裏面噼裏啪啦地散開。少年的歡喜隐蔽又洶湧,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長成了參天巨樹。

“我喜歡你,千春。”

他聽到自己說:“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試着和我在一起?”

怦——

春天有大片大片朦胧的雲朵,有遠處富士山上隐隐綽綽的綠,有全是花香的風,還有一些浪漫又直白的少女心事。

世界安靜到極點,只有心跳如雷鳴響亮。濃郁的夕陽和春色一起傾瀉下來,透過斑駁的綠蔭,落在少年的肩膀上。

“诶?我、你,我也……那個……”

千春的大腦發出劇烈宕機的聲音。

她手忙腳亂地在身上的口袋裏亂翻一通,最後掏出自己的手機,眨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你能再說一遍嗎?我、我想錄下來發給奈奈美!她之前跟我賭了一根雪糕你到底會不會喜歡我!”

142

四月的時候,大門家的兒子從數碼世界回來趕上了老爹的生日,知香省了一頓眼淚,人類世界也終于恢複到了一個初具雛形的狀态。

千春把窗戶“吱呀”一聲敞開,日光順着窗戶斜射進來,在屋內的地板上撒下一圈暖色的光暈。然後她一擡頭,正巧看到獵鷹獸撲騰着翅膀,從半空輕車熟路地停留在她的窗臺上。

“早上好,小鷹崽。”

“早上好,人類女人。”

小鷹崽在她的窗臺上放下一杯奶茶。

最近越來越多的食鋪開始複活,她接過一看,發現這是城西二點點的冰淇淋綠茶加波霸奶霜,是她最喜歡喝的口味。

她道了聲謝,笑眯眯地捏了捏獵鷹獸的臉,給它喂了一顆橘子軟糖:“郁人呢?”

“郁人等下要去學校報道,那篇自我介紹都已經背了十七遍啦——哎喲!”

有根回力棒從斜角甩上來,不偏不倚砸到獵鷹獸的腦袋,再繞了個圈回到一只手裏。

千春吸了一口奶茶,順着那個路線看去,郁人在不遠處憤憤跺腳:“沒有十七遍!明明是十六遍!”

他穿着沒穿過的白襯衫,不自在地揪着自己的領子,像是只誤入新世界的懵懂小雀鳥。

這只命運多舛的小雀鳥在數碼世界度過了不一樣的童年,如今塵埃落定,他終于可以過上正常孩子的生活,體驗最平凡不過的上學放學、考試學習、運動唱歌了。

——雖然大概率會被應試教育狠狠毒打一頓,然後收獲一份慘不忍睹的成績單。

一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笑出來,翻了翻口袋,也朝着他的方向丢了一顆糖:“不可以跟同學打架哦。”

“知道啦!”

小孩跟她招了招手,和獵鷹獸一左一右往學校的方向去了。

再往前有家跆拳道館,她前些天路過的時候,看到聖在那裏做起了拳擊教練。奈奈美的心理咨詢室就打算開在正對面,按照這個地理位置推算,受衆群大概是那些被聖揍得懷疑人生的可憐娃子。從那裏拐個彎,伊萬正在那家托管所裏當全職保姆。

大家的生活都在逐漸走向正軌,她探出頭,直到目送一人一獸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這裏曾經飽受異界的摧殘,好在猙獰的疤痕很快褪去淡去,露出新生的皮肉。

在這片尚還在複蘇的土地上,“活着”的味道如此鮮明。

千春擡起頭,在頭頂那藍得像是被水洗過的天空裏,突然捕捉到一角鮮豔的紅色剪影。

……咦。

她揉揉眼睛,等再定睛一看時,又什麽都看不到了。

桌上的翻轉相框一晃一晃,照片裏的紅鬥篷也跟着一晃一晃。她盯着那張照片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她想,明天也一定是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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