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別哭
別哭
首輔府的大門前站着數十個侍衛,夜色濃,門前的燈籠搖擺着撒下光亮,一陣疾風閃過,人影竄進府內,侍衛們面色一凝,刀劍紛紛出鞘。
看清來人的背影後,衆侍衛面面相觑。
一個侍衛不确定開口:“……那是皇上?”
“是。”
顧時殷大步奔向前殿,風夾雜着冷意打在他的身上,衣袍揚起,發絲淩亂,臉上還有未消的怒意。
首輔府很安靜,連走動的婢女奴才都甚少,顧時殷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風旋。
風旋看見他,連忙拱手行禮,低下頭的瞬間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這是他第一次見皇上如此失态。
“白楚呢?”
顧時殷咬牙切齒的聲音将風旋拉回神,風旋抿唇,恭敬道:“主上不在。”
許久不見人回答,風旋只聽到了遠處不知名的蟲鳴,蟲鳴相襯下,四周靜得可怕,他擡頭。
就見眼前這個身處高位的帝王身上繃着的那根弦似乎斷了,風旋甚至看到了他垂在兩側的手在輕微顫抖,橘色燈光的照映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人呢?在哪?”
聲音很輕,輕得可以順着風飄走消散。
“瑜城。”風旋低頭答道。
耳邊響起一道輕嗤聲,風旋尚未回神,前殿的門就被一陣勁風破開,顧時殷冷着臉走進去。
看着顧時殷滿屋尋找,風旋沒上前阻止,看了幾眼後收回視線。
顧時殷去了前殿後殿,廂房,後花園,幾乎尋遍了首輔府的各個角落。
後花園中,樹影婆娑,沙沙作響,不知名的蟲子在夏夜中歡唱,顧時殷停在樹下,呼吸有些急促,他手撐着樹幹,忽的手握成拳“嘭”的一聲砸向樹幹。
樹葉被震得相互碰撞,沙沙響,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扭曲得不成樣子。
待樹停止了顫動,樹下已然沒了人。
又過了半響,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角落傳來,那人來到剛才顧時殷站的地方,樹影昏暗,看不清他的樣子。
骨節分明的手指撫上樹幹被砸過的地方,縮回手時,在遠處微弱燈光的照映下,指尖已染上了鮮紅的血。
――
顧時殷回到君卿殿時,夜已經很深了,黑沉沉的天空像是透不進光亮,承允見他回來,低頭行禮:“陛下。”
顧時殷嗯了聲便關上了君卿殿的大門。
承允嘆口氣繼續在門外候着,低頭的瞬間,看到了地上的血珠,一滴一滴。
有血珠痕跡的,是顧時殷走過的路。
君卿殿內沒有人,關上門,顧時殷靠在門上,滿眼通紅,隐約可見水光,他仰頭,保持着這個動作,過了許久,他才朝裏面走去。
他很困,很想睡覺。
這都是夢,夢裏一切都是假的,待明日朝陽升起,他醒來,就什麽都沒了,什麽都忘了。
他蜷縮在床上,手指拽緊被褥,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的背面有未結痂的傷痕,血早已凝固。
睡啊,顧挽卿。
快睡着。
睡着就什麽都忘了。
醒來一切還能如初。
快睡啊……
顧時殷咬着牙,他睡不着,一閉眼,視線內就滿是火光,耳邊就會響起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他睜開眼,呆滞半響後坐起來,紅色的床幔搖曳,桌上的蠟燭已經燃到了燈芯,外面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他找不到白楚。
白楚在瑜城。
顧時殷不知道他是在故意躲着自己還是親自在瑜城縱火,哪一個可能都不是他想要的。
為什麽要屠城?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理由,一個非要屠城的理由……
窗外的黑幕漸漸被撕開,樹木的沙沙聲漸小,雲層越飄越遠,破曉的光透過雕刻精致的镂窗,淺淺的光暈打在地上,冰冷無人氣的殿內似乎多了些許溫度。
承允推開門進來時,就見顧時殷坐在桌案前,面前還攤着書冊,他不由得一愣,心道陛下竟起得如此早。
傳婢女進來給顧時殷梳洗着裝後,他放輕了聲音問:“陛下可要傳膳?”
“傳。”顧時殷道。
早膳陸陸續續傳上來,早膳有糕點,面食,果蔬,還有一碗粥。
碧粳粥。
顧時殷盯着粥看了半響,收回視線。
承允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吃了一些糕點,一點面食,桌上的東西他基本都嘗了一點,唯唯沒動那碗碧粳粥,
他低着頭,像是不經意的問出口:“陛下往日不是最喜碧粳粥嗎?今日怎麽不嘗嘗?”
“不想嘗。”顧時殷答。
――
早朝期間,朝廷官員都望着坐在高位,面上無表情的男人,靜默無聲,誰都知道皇上情緒不佳,自是沒人敢觸黴頭。
今日一大早,國內已經傳遍了。
昨夜瑜城被屠,整座城被火海吞噬殆盡,聽聞大火燒了一夜,到現在任未停止,離瑜城城門近的人家,傳道黑夜猶如白晝,黑沉沉的夜幕被火光照得通亮,拍打城門的聲音響了一夜,還夾雜着聲嘶力竭的哭喊,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縱火者,屠城者――首輔大人白楚。
駭人聽聞的是,聽聞首輔大人并沒有同皇上商量,不顧皇上的意見直接屠城。
傳聞有真有假,但今日一看皇上的臉色,傳聞怕是八九不離十,如此一來,官員們就更不敢說話了,唯恐皇上遷怒。
顧時殷不語,大臣們沉默,承允一揚拂塵,尖聲道:“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百裏墨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有要事要奏。”
顧時殷擡了擡下巴,示意他說。
百裏墨道:“首輔大人屠城之事過後,恐引起百姓□□,依臣之見,應派官兵随時準備鎮壓。”
顧時殷沉默半響,問道:“丞相大人似乎也覺得屠城是個好辦法?”
百裏墨一愣:“臣覺此舉雖殘暴血腥,卻也是一個辦法,算不上好,但總比什麽都不做任瘟疫蔓延來的強。”
顧時殷面上沒有情緒波動,他的目光掃過衆大臣,又問:“衆愛卿認為呢?”
衆大臣面面相觑,最後齊聲拱手回答:“臣等認為此舉可行。”
朝廷官員大部分分為兩黨,首輔黨與丞相黨,還有一小部分中間派,中間派極少。
剛才丞相已表過态,此舉雖殘暴,但可行,首輔大人直接放火屠城,都無需表态,兩個黨派意見同意,自是說可行,中間派平日裏都是牆頭草 ,那邊強往哪邊倒,現在兩黨意見統一,他們自是沒什麽好說的。
外面豔陽高照,空氣燥熱,顧時殷卻覺得渾身都涼。
顧時殷的舌尖抵着唇齒,忽的嗤笑出了聲。
錯的到底是自己還是他們?
瑜城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在放火那晚的隔天午後,京城下了一場暴雨,雨來得毫無預兆,午時明明還是一個豔陽天,午後京城便被雨水不斷沖刷。
暴雨傾盆,雨水打在地磚上屋檐上的聲響如雷貫耳,京城內,滿是雨水流淌過的痕跡,千裏外的瑜城卻只有大火焚燒的灰燼。
這場雨,終究是下錯了地方。
瑜城大火之後,瘟疫蔓延的速度慢了下來,每日被傳染的百姓越來越少,朝廷也終于掌握了主動權,将瘟疫控制在可控制範圍內。
瘟疫之事有了好轉,百姓也沒有像顧時殷想象中的那麽躁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顧時殷心上卻還懸着一把劍,一切風平浪靜的背後,往往危機四伏,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繼瑜城大火的數十天後,危機還是來了。
一夜之內,萬民湧入京城,手捧血書,齊跪皇宮門,朝陽升起,哀嚎聲不斷。
他們在控訴首輔大人的冷血,懇請皇上處死首輔,還他們公道,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公道!
顧時殷是在午後才得到的消息,等他趕到時,當即愣在原地,入目滿眼的紅刺激得他的神經發麻。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這都在幹什麽?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的發抖,扶着城牆才勉強站穩。
幾萬人民被官兵壓着跪在地上,黑壓壓一片,男女老少皆有,幾十個壯漢手持砍刀站在最前面,砍刀高舉,陽光反射一道亮光照進顧時殷眼裏。
他還未反應過來,砍刀揮下,鮮血噴出,再一次染紅了顧時殷的眼。
垛子手們沒停,一刀接着一刀朝人的脖頸砍去,風吹得撒了滿地的血書漫天飛舞,好幾張飄上城牆,落在顧時殷腳邊。
他像是終于回過神來。
“住手!給朕住手!”
“為什麽要殺他們?”
“給朕住手!再不住手,朕誅你九族!”
“……”
他雙目猩紅,像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野獸般嘶吼着。
站在城牆不遠處的侍衛奴才婢女跪了一地,光熙帝自登基以來一直溫沉修雅,從不曾失過态,今天這樣還是頭一回。
垛子手們好像失了聰,眼都沒擡一下。
顧時殷快崩潰了,他見不得這麽多人死,也見不得這麽多血,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要被殺?誰來告訴他為什麽?
看啊,血一直順着青石路流下,彙集成血河,終會流進皇宮門。
身後傳來腳步聲,顧時殷猛地回身,就見白楚抿着唇站在自己身後。
他沖上去,拽緊白楚的衣襟,道:“你快讓他們停下!讓他們停下!讓他們停下啊!他們不聽我的!”
白楚皺着眉沒說話。
顧時殷松開攥着他衣襟的手,崩潰的吼道:“或者,或者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殺他們?給我一個殺他們的理由!告訴我為什麽?”
他垂下手,失神低喃道:“這麽……多人,你們要殺到什麽時候?”
聲音都在抖。
他看着城牆下的一片紅,頓時覺得刺眼,比直視烈日還令人眼睛疼。
一只手橫在他面前,捂住了他的眼,白楚從後面擁着他,低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別看。”
顧時殷沒掙紮,他的手握成拳,顫抖着嘴唇說不出話。
溫熱的液體染濕了白楚的手,白楚将人抱得更緊了,眼裏的理智一寸一寸的瓦解,他按着顧時殷的肩,把他翻過來,細細的吻上顧時殷的眼睛,吻掉他的淚痕。
“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