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告知,而不是商量
告知,而不是商量
光熙五年,初夏時節。
皇宮內,奴才婢女都安分守己,做着分內的事,他們在皇宮中穿梭,卻都是低頭不語,沉悶的氛圍卷襲整個皇宮,連帶着京城也無端壓抑。
這一年,瘟疫自瑜城爆發,南國各個城都受到了波及。
四處是逃難的百姓,雖已采取封城措施,但效果不佳。
夏日燥熱的風吹響了君卿殿窗前的風鈴,鈴铛聲不大,飄渺空靈,穿過紅色的珠簾,在空曠的殿內留下袅袅餘音。
一個身穿龍袍的男人端坐在桌案前,如墨般的黑發散在身後,有些淩亂,周身氣質卻清冷高雅,他正垂眼看着手中的書冊,長而密的睫毛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不如意的內容,細長的眉毛皺起。
門口進來一個身穿太監服的公公,他朝男人彎了彎腰,輕聲道:“陛下,首輔大人求見。”
男人的手一頓,擡眼道:“宣。”
他抿着唇,放下手中的書冊,最近瘟疫之事擾得他心情很是焦躁,對于白楚的到來,他的心裏總有一股不詳的預感。
從容不迫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殿內極為突兀,聲音愈來愈近。
白楚走到顧時殷前面的位置上坐下,淡聲說了一句:“拜見皇上。”
顧時殷嗯了一聲。
然後看着他,這人永遠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好似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實則什麽事的在他的掌控之中,這種淡然只是不屑,不在乎罷了。
他們見面的次數極少,特別是在這種只有他們二人的情況下,顧時殷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沉默又壓抑的氛圍壓得君卿殿內的空氣都愈加沉悶。
半響後,白楚道:“今日臣來,只是告知皇上一件事。”
他用的是告知,而不是商量,顧時殷縮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蜷縮,內心不詳的預感愈發重。
顧時殷道:“你說。”
他刻意收斂了情緒,清冷的聲音裏聽着十分自然,但是細聽就會發現聲線略有些緊繃。
白楚的手搭在扶手上,修長的指輕輕敲打着節拍,一下又一下,每一下似乎都敲在顧時殷心上,讓他的心越來越往下沉。
“瘟疫蔓延,全國三十六城都受到了波及,無一城幸免。”
白楚的嗓音又冷又淡,聽不出情緒,顧時殷安靜的垂眼,認真的聽他說。
“目前找不到解瘟疫的配方,但是拖得越久情況越嚴重。”
說到這,白楚停頓了好一會兒,顧時殷眉尖一跳,問:“所以?”
白楚望着他,懶懶的斜靠着扶手,剛才他都是微低着頭,這會兒他擡了擡眼皮,狹長的桃花眼內滿是顧時殷熟悉的陰冷,現在的天氣明明這麽熱,卻好像怎麽都驅散不了他周身的冷意。
“所以。”他像是重複了一遍,然後道:“屠城。”
顧時殷的手顫抖了一下,他努力壓住聲音的顫抖:“你……說什麽?”
“屠城,屠瑜城。”白楚順手從桌上拿了個茶杯,垂眸擺弄着,漫不經心的又說了一遍。
顧時殷呼了口氣,穩住心神試圖和他談判:“你給我一個非要屠城的理由。”
他知道屠城也是一個辦法,瘟疫是在瑜城爆發,傳染源幾乎都是瑜城的百姓,封城措施現在已經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百姓恐慌,發起□□,官兵已經壓不住了,每天都有已被傳染卻不自知的百姓逃出瑜城,這些人途徑哪裏,又遇到些什麽人,根本查不清。
屠城雖然可以控制絕大部分的傳染源,但是瑜城內還有未被感染的人,他們對生命還充滿期許,對未來還充滿希望。
顧時殷不忍心,那些無辜的人不應該被卷入。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辦法,可是屠城之後會發生什麽?
屠城會寒了百姓的心,會導致百姓□□,民心不穩,甚至會發生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經過瘟疫的肆虐,朝廷已經經不起打擊了。
再加上瘟疫爆發之事不知何時傳到了北國,北國此刻正虎視眈眈,傭兵南下,繼瘟疫過後,又有一場戰争。
若到打仗時,國內民心不穩,軍心難調,又因瘟疫帶來的負面影響,比如人口短缺,發展受創,這場戰争恐怕要亡國。
他能想到的後果白楚不可能沒想到,或許比他想的還要更加透徹,白楚提出屠城,這令他匪夷所思,他找不到理由來支撐這個辦法。
更令顧時殷擔憂的是,白楚向來說一不二,他既然來找自己提出屠城,那麽自己說再多恐怕都沒有用。
白楚沉沉的笑了一聲,笑聲十分短暫,短得讓人來不及反應他的笑裏含着什麽意思,他把茶杯放回桌上,杯底與桌面相碰,發出“砰”的一聲,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楚。
他站起來,斂下嘴角:“臣是來告知皇上,而不是來商量。”
“既已告知,臣告退。”
“站住!”顧時殷起身,直勾勾的望着他,斬釘截鐵道:“我不同意。”
白楚轉身,看了他一眼後什麽都沒說,而是撩起珠簾,擡腳朝門外走去,珠簾相互碰撞響起一陣悉悉落落的聲響,晃蕩了幾周後又回歸原處,白楚的背影被珠簾阻隔,顧時殷看不真切。
他重新坐下,斂下眼,沉默幾秒過後,想翻開剛才未看完的醫書,但是因手抖了一下,醫書掉在了地上,他撿起來,重新翻開。
只要他能找到解瘟疫的方法,瑜城就不會被屠。
傍晚夜幕被拉開,輪廓模糊的雲層濃而厚,沒有了繁星微弱的星光點亮繁華,夜黑得如墨肆意撒在天邊,在這黑暗裏,好像可以吞噬包納一切的光芒。
君卿殿內明燭長駐,殿內的奴才婢女都被遣了出去,只有承允在顧時殷身後,拿着折扇為他扇風。
承允小幅度的輕搖着折扇,幾次欲言又止後,開口道:“陛下,您歇會兒吧。”
顧時殷沒擡眼,目光專注的盯着書,好半響後,像是反應過來了,他道:“不用。”
承允輕微嘆了口氣。
陛下已經看了一天了,日落時分還召集了所有太醫院的太醫,詢問過後,讓衆太醫一起翻藏書閣的醫書。
不知看了多久,顧時殷再次擡頭時,窗外已經萬籁寂靜。
他看了一眼濃黑的夜色,道:“別扇了,今夜的風有些大。”
承允應了一聲停下。
顧時殷還在看窗外,窗外只能看到夜幕的一角,雲層濃厚且龐大,頂部輪廓模糊呈白色,重重掩蓋下,看不到星星,顧時殷收回視線。
“明日可能要下雨了。”承允也看向外面,收回視線後慢吞吞道。
“嗯。”
初夏的天氣變化無常,誰也不知道前一天萬裏無雲的晴朗夜空後是陽光明媚還是暴雨将至。
顧時殷看着書,卻怎麽也沒法在集中精神,他心裏好像壓着一塊千斤重的石頭,有點喘不上氣。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焦慮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快把他折磨瘋了,不安的源頭,焦慮的根本,是因為瘟疫之事尚未解決?是因為屠城?還是因為南國危機四伏?
或許都有。
心口又在隐隐泛疼,他頹然般的靠着身後的靠背,心口痛的毛病很早就有,每次都是疼一會兒就自動停止,可是今天持續的特別久,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細微的疼痛最後演變成了鑽心的疼。
“陛……陛下?”身邊傳來承允焦急的聲音。
顧時殷偏了一下頭:“嗯?”
承允看上去有些着急:“陛下的臉色怎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适嗎?是否要選太醫?”
從窗外爬進來的風吹得燭光搖曳,也吹亂了顧時殷的頭發,他把垂落的發絲繞到耳後,輕聲道:“無事,風吹的。”
說完後,他又道:“你退下吧。”
承允應了一聲,彎腰退了出去,随着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殿內重歸安靜。
一道黑影閃過,一個穿着侍衛服的人單膝跪在地上:“陛下。”
顧時殷看了他一眼,忍着疼,盡量控制聲音平穩:“何事?”
“傳來消息,瑜城城門被鎖,被傳染的百姓被官兵押入城內,城外圍滿了侍衛。”
顧時殷猛地站起來,心口的痛瞬間成倍疊加,他眼前一黑,手撐着桌面才站穩。
“白楚打算今晚屠城?”
他的聲音有些抖,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疼的。
“是。”侍衛低頭答。
他咬牙切齒道:“他打算怎麽屠?”
“放火。”
顧時殷的身體止不住的發抖,撐着桌面的手握成拳,白皙瘦弱的手指屈着,手背上的青筋冒起。
“你退下。”顧時殷一字一句的道。
待侍衛走後,他咬牙砸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瓷瓶滾到地上,碎了滿地。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因生氣,眼尾被刺激得發紅,心口的疼痛感像是被放大了數倍,使得臉色愈加蒼白。
白楚只是告知他……
真的只是告知他。
顧時殷擡腳朝門口走去,剛走了兩步,頓時一陣血氣倒騰,血腥味自咽喉底上湧,他立即把手抵在唇邊,血順着指縫滴落,滴在石磚上。
他咳了兩聲,低垂着眸子,從袖中拿出手絹擦幹手上的血跡。
被氣成這樣,真是好樣的。
他推開大門,與站在門口的承允對上,承允看着他,驚訝道:“陛下這是要……”
話沒說完,顧時殷已經大步向前,風揚起他的衣衫,也吹來了他清冷的聲音。
“去首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