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山形】
【第二十章·山形】
夜晚的鄉間昏黃暗淡，遠遠沒有城市高樓林立間仿若白晝的燈光。仁王聿盯着門口的那棵松樹看了一會兒，一步一步踏進了主屋。
門沒鎖。
輕輕推開門，往裏走去，越走越急，心裏的忐忑仿佛要爆破而出。千萬，千萬不要……仁王聿心裏默默念着，不要是阿聿說的那個樣子。
恐懼如潮水一般溢滿，距離那抹昏黃的燈光越來越近了。
幹淨整潔的屋裏，爺爺的背倚着牆，床上躺着的，是幾個月前還對他說要加油的奶奶。她的雙眼緊緊閉着，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經看不清楚表情，被子松松垮垮的蓋着……仁王聿放慢步子上前，不敢驚擾她。
幾月不見，她已經瘦了這麽多……
心裏的酸楚立刻滿溢出來，眼淚順着臉龐流了下來。這麽多年，他一直記得，那麽小的時候，奶奶牽着他的手，帶他走街串巷，帶他去學校，帶他去找別的小朋友玩……縱然父母不在身邊的事實曾讓幼小的他神傷許久，但是因為爺爺和奶奶，他仍然覺得幸福。
因為有奶奶。
送他到神奈川的那一天，奶奶眼裏的眼淚他分明看的清晰……他只是想着，一年級的假期一定會回來看看，卻不曾想到，短暫的分離換來的竟然是訣別。
手緊緊握着奶奶的手，她的阿聿回來了，她應該會醒的。
床頭的聲響驚動了靠在牆邊休息的爺爺，他擦了擦眼裏的淚，語無倫次的開口：“阿聿回來了，回來了好，回來了好……”爺爺雙手揉着眼睛，斷斷續續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仁王聿突然抱住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還沒走呢！”爺爺指着奶奶的身子，一只手緊緊握住她的另一邊：“直子，直子醒醒，阿聿回來了。”爺爺的聲音很輕，帶着哭腔，早就沒有了和奶奶吵架時的氣勢。
仿佛真的有了神跡，奶奶的身子微微翻動了一下。仁王聿停止了哭泣，把臉湊了過去。那雙帶着老繭的手摸了摸他的臉，摸了摸他的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随即失去聲息。
仁王聿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失去了。
“你奶奶她一直在等你回來呢！”爺爺頹喪的站在一邊，老眼含淚：“見不到我家阿聿好好的，她舍不得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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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天天想着你在家裏過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和哥哥處得好不好……天天想，一天要和我說好幾遍。那時候她和我都舍不得送你走，可是她又跟我說，阿聿總是不能離了自己的爸爸媽媽。”
“她的病已經有了一段日子了，從神奈川回來以後發作得更厲害，偏偏不讓我說……”
“她走得很滿足，見到阿聿了她心裏可高興呢……”
昏暗的燈光下，仁王聿抱着奶奶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聽着爺爺敘說。歇斯底裏之後，哭累了，便是抽泣，一遍又一遍，任後悔淩遲着自己。
只是不到半年而已，為什麽自己什麽都沒有發現？
只是不到半年而已，為什麽自己一直都不在她身邊？
為什麽自己沒有經常打電話聽聽她的聲音？
視線逐漸模糊。映在眼前的，是背略有些佝偻的她背着年少的自己穿過田壟，牽着自己的手走過湖邊，教自己識第一個字，在自己詢問父母的時候擁抱自己……在無數自己知道不知道的時候偷偷哭泣，離開神奈川的那一天的那個背影……
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有關。
自己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她，自己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奶奶”，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全部都是這個人的影子，全部是她。
可是她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去了遙遠的天國。
仁王聿只覺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塊，空空蕩蕩的，有什麽東西想要發洩，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想望着她的笑容，只想她再醒過來，只想她再叫他一聲“阿聿”。
眼淚止都止不住，這個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終是離開了……
寂靜的鄉間，只有夜風順着召喚吹打着窗戶，似乎在安慰着一動不動的三個人。
“媽怎麽了？”沖進來的是仁王爸爸，他盯着床上的人看了三秒，突然雙手顫動，猛地跪了下來。随後進來的是仁王純子和仁王雅治，三個人如同僵屍一般頓在原地。
仁王聿擡起頭，冷冷盯着他們看了幾秒，緩慢擡起腿，雙手指着門：“你們出去！”
“阿聿！”爺爺突然出聲，片刻之後卻不再言語。
“為什麽要我去神奈川？”發瘋似的抓着自己的頭發：“如果不去神奈川，我就能一直在奶奶身邊。如果不在神奈川，我會每天看到爺爺奶奶，奶奶也會每天都看到我。”
片刻之後，似乎是情緒發洩出來了，仁王聿喃喃道：“錯的是我，我不該離開的。可是我看到他們，就會想到是他們從小不要我，長大了卻又要把我接回去。我寧可從來沒有離開這裏……是我的錯。”
“阿聿……”仁王站在原地，犀利的眸子之中早已沒有了先前的精明，滿滿是痛。
“不要跟我說話。”仁王聿微微傾下身，仔細地理着奶奶額前的一縷白發，雙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緊。眼淚又一次流下來：“阿聿再也不走了，阿聿在這裏陪着奶奶，再也不走了。”
“可是就算阿聿不走，奶奶也不會回來的。”将被子掖得更緊，仁王聿阖上眼睛：“為什麽現在才來，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來這裏看看她，看看我！”
“現在哭又有什麽用呢？”擡起腿來：“我一直覺得回到神奈川之後，我會答應奶奶好好生活，就會一直幸福下去。這幾個月的生活也給了我這種錯覺，可是我突然覺得我錯了。我這輩子做得最大的錯事就是回到了神奈川。”
“阿聿！”
仁王聿擦了擦淚，繼續開口：“爺爺您不用訓斥我。這麽多年，縱然沒有父母在身邊，阿聿還是感覺很幸福。奶奶能給我的東西，是爸爸媽媽永遠不能給的。所以就算爸爸媽媽一直不在，阿聿除了小時候不懂事有些難過以外，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是沒有差別的。別人很快樂，阿聿也很快樂，阿聿不比別人缺少什麽。”
“可是為什麽明明是子女，爸爸媽媽卻不能來看看爺爺奶奶呢？”
他不明白，所以他沒法理解。
夜晚越來越涼，陪伴他的，只有一個永遠熟睡的老人和那一彎月亮。
第二天白天，晴。但是對于仁王聿而言，這是人生中最昏暗的日子，沒有支撐，沒有希望，沒有愛。直到看到奶奶的身體永遠的深埋土中，他才好像有了一點生氣。
這段時間，柳生一直和他一起呆在山形，每天和他一起在田間走一走，絲毫不在意外界發生的一切。“柳生學長，你怎麽還不回學校呢？”仁王聿低聲開口問道，絲毫沒有顧及遠處欲言又止的仁王。
“等阿聿回去，我也回去了。”柳生聲音清淺，陽光熹微的早晨聽到這樣的聲音，就好像一陣清風吹來。仁王聿微微露出一絲苦笑：“我不會回去了，我想在這裏陪着爺爺奶奶。”他不想，再有這樣遺憾一生的事情發生，他不想，只能再看親人最後一眼。奶奶雖然走了，這裏還有爺爺……
“真的嗎？”柳生轉過身來與他平視：“真的決定了？”
“嗯。”仁王聿點點頭：“這裏最适合我，我不想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