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分隊日常03
小分隊日常03
H城,徐愛軍的地址。
一排殘破平房坐在橫叉豎叉的交通要道上,“拆”字油漆畫了一層又一層,新舊相間,暗紅色和亮紅色交織,顧憫站在牆角擡頭辨認一張藍色門牌。
“秉德巷4號……”她捏着紙片眯起眼對照,怕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明白。方盈年越過她推開了門,門上門神一對橫眉怒目,是新貼上去的,紅紙泛着一股燒雞蛋皮的臭味。
徐愛軍不住這裏,住這裏的是他兒子,已經有五年沒有回家看過徐愛軍了。
“那麽你爸現在住哪兒呢?”顧憫攤開塑料文件夾,抹平紙片重新描摹一遍地址,旁邊貼便利貼另附地址,是周邊縣城村裏的一個地址。
周末,顧憫和方盈年操心徐愛國的事,驅車前往H城,得到另一張地址時已近正午,再下村裏怕沒有落腳處,于是打道回府,下回再來。
年輕時,徐愛國太過風流。年輕人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叔叔,顧憫沒有多提,知道一個癡呆老頭本就遭人嫌,何況年輕時也并不體面沒有情分的遮羞布。
回去時兩人都陷入沉默,方盈年摸着一只梨團在手裏,像盤一對核桃似的用手指笨拙倒騰,盤得果肉失去彈性,沾染手指的溫熱,才慢慢啃着。駕駛座的顧憫從後視鏡瞥她:“梨是寒性的吃的,你少吃一點。”
“我想吃,梨比蘋果清爽。”方盈年說。
顧憫也沒說什麽。
關系失去彈性,兩人的對話年久失修,松弛且沒有活力,方盈年又啃了一口梨,味同嚼蠟。
徐愛國突然決定要對秦善卿告白,顧憫被他折騰得沒脾氣,訓斥他搞事情,秦善卿的兒子就要來拎着他衣領子把他當抹布似的挂在小區防盜門上,但是徐愛國的這不知道第幾春的愛情破土而出,顧憫捂不住,思忖着問李愛華該怎麽處理。
她本該和方盈年商量,但方盈年想必會說:“好事!我支持!我給他提供菊花兩三朵!”
這不是起哄是幹什麽?
但背着方盈年,她良心有虧,周五中午吃飯時和李愛華商讨,李愛華說,得,還得和秦善卿說好,讓秦善卿做好準備別被吓着多多擔待,想好應對別傷害徐愛國也別讓徐愛國發現她顧憫從中作梗。
從通訊錄裏挖出秦善卿來聊天,顧憫從朋友圈入手,說秦善卿最近這個字很好,問能不能替她寫一幅挂在家裏。
其實這件事是顧憫妄求,秦善卿是本地書法家協會的成員,字寫得不賴。秦善卿像伯牙遇見鐘子期,恨不能當時沖進顧憫家給她寫字,顧憫約了周六去秦善卿家瞧瞧,順帶腦子裏編着寫什麽挂在家裏比較不突兀。
周六早上,顧憫起來做飯,催李穗穗起來寫作業,李穗穗邊摳眼屎邊打哈欠,跌在桌邊一手一根筷子杵着等顧憫賞飯:“方姨還睡懶覺呢您怎麽不催她呀。”
“誰慣着她這臭毛病——”顧憫為了給李穗穗作表率,揚起嗓子,“方盈年!方盈年吃飯還要我叫你?”
空蕩蕩的,顧憫一頭提鍋鏟一手抓圍裙,沖進卧室,沖進書房,連陽臺洗手間都巡視一番,方盈年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晚上還睡在一起,早上人就消失,顧憫抓起手機看見方盈年的微信:我有點事,先走了。
周六,方盈年該和小區運動小組去跑步,但跑步不是這個點,也不用說“我有點事”。
顧憫轉頭問平時和方盈年跑步的一個女人,女人說還沒到時間。
一刷朋友圈,老呂說:給好朋友助陣!
照片裏,方盈年赫然在列,顧憫點數人頭,五個,都是美隊成員,老呂在左方盈年在右,中間夾着徐愛國,像挾持他似的。他露出一個把鬼子引進村的皺巴巴的表情,穿一身上過油的皮衣,稀疏的頭發吹得高高的,兩只手像雞爪子一樣不自覺地張開弓起。
方盈年層次不齊的頭發也特意重新剪過了,戴了個眼鏡,人模人樣地立定,背景是晚上跳舞的小區門口,石碑旁邊花團錦簇,挂一橫幅:預祝徐愛國同志老年開春。
這幾個人是給徐愛國告白加油助陣的,燒得顧憫眼疼。
她背着方盈年阻撓,方盈年背着她助陣,兩人都算不上無辜,壓下手機,李穗穗說:“方姨背着你偷情啦?”
小女孩就是小小年紀什麽都敢說,不知道一句話能掀起什麽驚濤駭浪。
就和那群助陣的老混蛋一樣,就像大馬路上帶兄弟們告白的混賬男孩,以為感情的事也是人多勢衆,殊不知必敗的局面,觀戰的人越多,就愈發顯出輸得慘烈。
讓李穗穗自己從鍋裏撈飯出來,顧憫披起大衣出門。
“愛國愛國!熱愛生活!善卿善卿!看看愛國!”連口號都想出來,五個人喊出了五四運動的氣勢,顧憫走到公園門口就看到了這幅場景,秦善卿正在跑步,被他們喊得腳差點崴了。
擠進人堆裏,她冷不丁地站在方盈年身後,方盈年知道是她,沒有回頭:“趕上看熱鬧了!”
“什麽看熱鬧,你沒事兒埋汰徐愛國幹什麽?”
“我沒埋汰他,他趁着清醒想說就讓他說,等晚了後悔了不是耽誤事兒麽?”
“秦善卿肯定不答應他,當着這麽多人,你讓徐愛國怎麽下臺?”
“反正他到時候多丢人最後都記不住,要是還畏首畏尾的,就後悔死了。”
她和方盈年争論聲很小,像兩朵蒲公英被吹來吹去。話音剛落,秦善卿就被擠在人群裏和徐愛國對着看,徐愛國把手貼在褲縫緊張地搓,搓得褲子像皮衣一樣泛光,從牙縫裏擠出:“老秦!這麽巧!你跑步呀!”
分明是你們一幫人像打群架似的攔下了秦善卿。
顧憫扶着額頭,緊張得像是她自己要對什麽人告白,抓得方盈年龇牙咧嘴。
秦善卿環顧四周,最終看向顧憫,眼神中似乎有些求助的意思,顧憫點點頭,以為秦善卿詢問這事是不是她操辦,連忙認下背鍋,等之後解決。
老頭舒了一口氣:“老徐,好巧。”
巧得太刻意了。
方盈年掙脫顧憫的手,繞到人群後,一把歲數爬上了花壇最高處,面朝徐愛國打手勢。
徐愛國一擡頭,明白過來:“老秦,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有什麽事和秦善卿說,但仰着頭是怎麽回事?如果是看秦善卿,秦善卿至少得有姚明那麽高。視線越過秦善卿頭頂,方盈年像練功似的金雞獨立,比出兩根手指頭,搭在一起。
連顧憫都看不懂這意思,徐愛國看懂了,看起來事先排練過多次:“哦——咱倆,現在,都是一個人了,我看咱們……咱們……”
方盈年握拳,狠狠地撞在一起,接下來不斷地兩只手靠近,做出親密的姿勢。
“咱們……咱們……”徐愛國急得臉紅,要他記下所有話太為難他了,方盈年急得像是她自己告白,幾乎要跳起來。
花壇上突然冒出另一個人,手腳并用地攀到最高處,捉住了她的小腿。
方盈年一低頭,顧憫皺着眉頭上來:“趕緊下來!幹什麽呢!”
“你吓死我了!”
“下來!”
顧憫好說歹說把方盈年抓了下來,秦善卿也意識到這邊有人教徐愛國說話。衆目睽睽,顧憫丢盡了顏面,披上大衣一振肩膀,方盈年沒辦法再給徐愛國比劃。
徐愛國終于臨場發揮:“咱們都是書法愛好者!我尋思跟你學習書法!”
方盈年一拍額頭,滿臉頹相地捉住了顧憫的手,徐愛國的事兒就順其自然,她家裏快着火了。
但有人就愛給她添把火,秦善卿回過頭:“不了不了,改日再提,今日正好約了顧隊長商讨書法,顧隊長什麽時候來?善卿在家恭候!”
顧憫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從旁阻撓,最後卻變成了自己親身下場,阻撓得徹徹底底。
徐愛國盯着她看,眼睛像生鏽的鈎子,有點兒不解又有點兒發澀,方盈年盯着她,顧憫怕她多想,在她手背拍了拍,回身禮貌地笑笑:“行,過會兒我和我家老方一道兒過去。”
方盈年低聲:“我就不去了。”
“必須去。”顧憫怕她多想,死死攥着,方盈年認輸,等秦善卿跑走,美隊的人擁上來,她才開聲說:“你們怎麽想的?也不怕丢人?”
方盈年立即轉變了立場:“就是就是!你們怎麽想的!你們看秦善卿那樣子就不像好人,老徐,改天你方大姐給你找個更好的!”
她比徐愛國小,徐愛國耷拉着苦瓜臉,在她倆之間轉了又轉:“顧憫,你不厚道。”
“我怎麽不厚道了?”顧憫皺眉。
“你……你,你,你還有你的方盈年呢,腳踏……腳踏兩只——”
顧憫還沒發作,方盈年撲上去推了他一把:“徐愛國你有沒有心!除了顧憫誰天天操心你家長裏短的破事兒,別一張嘴胡咧咧地瞎說八道。”
方盈年主動過來做惡人,顧憫只好做好人:“徐愛國,秦善卿沒結果的,你們不是一類人,你比我清楚,別自讨沒趣,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這事說不上誰好誰不好,美隊只好齊刷刷針對秦善卿,把本就不太融入的秦善卿排出美隊之外,像腸子蠕動拉出一根釘子,內部立即變得團結。
顧憫怕方盈年多想,拉着她一起去秦善卿家,電梯裏,方盈年說:“你怎麽這麽小心眼了?別人說一下我就信嗎?”
“我怕你小心眼。”顧憫心裏羞赧,面上還要強硬。
電梯門叮一聲開了,顧憫率先擡步往前,回頭,方盈年正在發呆,愣愣地看着手掌,電梯在眼前合上了也沒動靜——顧憫盯着樓層變化,目睹方盈年被電梯帶下了一樓。
然後再上來。
顧憫忍着笑:“還說不小心眼?行啦,來都來了,你賄賂我,我就不告訴穗穗,說出去要笑死了。”
方盈年這才笑起來:“我就是小心眼,得看看秦善卿要給你寫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