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間事03
人間事03
顧憫的心事怎麽經得起琢磨,她把自個人淩遲起來,守了半天空房,想象方盈年怎麽擱老萬跟前編排自己,李穗穗跟個小尾巴似的幫腔,給她架出個刻薄難相處的形象。
思來想去還是去了,去了先是吓一大跳——怎麽嫁到了農村?
她不是讨厭農村,但看看老李,再看看老萬,她總懷疑顧憐是在報複性網戀,老李不好麽!好,那麽一切都反着來!
李穗穗雖然口齒伶俐,但也沒學方言的天分,融入不到大叔大媽的隊伍中,轉頭尋找黑臉女金剛顧憫,好像看見菩薩似的虔誠地過來,給她介紹不遠處田壟上和一群男人蹲着抽煙的莊稼漢之一,說那個就是老萬。
老萬的照片和本人的差異比欺騙性網紅還誇張,黑紅的面龐好像從那張名為《父親》的油畫上走出來,耳朵後別着根煙,穿一身灰藍的中山裝,像老電影裏的老政委,過早地經歷了滄桑。
如果父親在世恐怕也沒有這幅尊容,顧憫以貌取人,眉頭就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方盈年也不打電話來彙報?
顧憐和老萬站在一起遠看就像父女,四十歲的顧憐融入農村生活,好像雨點投入雨林,乍看一片模糊。
顧憫看着村裏的人們,村裏的人們也看她。
顧憐介紹了,這是她五十歲的姐姐,人們驚奇,看顧憫不像五十,磕着瓜子猜她打多少針,刮多少肉,說她的大都是同齡人,大都長了一副孫志冰的容貌,五大三粗,笑起來驚飛群鳥……除了一直消失的方盈年,這裏只有顧憫突出,被說了又說,就說成了小三。
看見老萬,顧憫心裏就突突地跳起來,拉着顧憐問:“不是說出差?怎麽回了他老家?”
“工作順利嘛,他家在縣城,開了大超市,父母都過世了,就是來給他舅舅過一眼,真要辦典禮,還是進城去,”顧憐笑得恣意,“還有,方姐進城去幫忙了,你來晚了,等明兒個老萬開車送咱們進城去。”
“你怎麽想的?這……不知道的人以為是人販子把你賣到這兒了,多大歲數的人了能不能——”顧憫環顧四周,很難想象顧憐這只驕傲的鳥兒把自己放進塵埃裏去了。
“別瞧不起農村人,老萬縣城的大超市很賺錢,一年也有三十多萬,就是長得老點兒,但人踏實。”
顧憫為自己的偏見道歉:“不是,我不是瞧不起,就是,你給我吓住了,我千裏迢迢過來,這和你以前标準太不一樣,我以為你賭氣……”
“我想安定下來……脾氣好,包容我的好,就跟方姐那樣的,能過下去。”顧憐不敢再說下去,顧憫容易婆婆媽媽起來。
姐妹之間談話再怎麽壓低聲音,也不知道怎麽就竄入別人耳朵。
有人心窄,誤傳來說她瞧不起農村人,故意捉弄她,騙她翻上了南邊二道梁去,人一繞,把顧憫扔山坡上去了,信號也差,顧憫險些迷路在一樣的山堆中,再回來的時候晚飯都吃罷了,火也熄了,夏天熱,誰也不肯允許人再燒一遍炕,餓就餓着吧。
樹下說話的男人女人們看見她,故意提醒她:“顧老師怎麽回來這麽晚啊,去哪兒啦?唉,人家飯都擱下去了,下回早點回來啊。”
要不是大半夜危險,顧憫鐵定開車連夜離開,還是老萬勸住了,他其實年輕,四十二,天生比較黑,年輕時又是工地裏好幾年做出來的,難免糙了點,細看還是俊的。老萬對顧憫這位二姐還是敬畏的,有知識有文化,話音也是綿的:“他們村裏頭沒見識,見了個人就恨不能用唾沫點子噴死人家,咱們是體面人,不和他們置氣,他們的心針尖大,外來的不管說什麽他們也等着看笑話,你要走了,他們能笑一年。還是明兒個咱們一道走,就當個屁似的把他們放出去。”
他也有讨好顧憫的意思在,顧憐就這一個血親,而且是他沒考慮周到,就是顧憫真的出去溜達一圈誤了飯點,他還能讓客人餓着……這就不周到了。
顧憫也知道是情緒上來了有點兒沖動,回頭進屋,老萬說話的确比老李好聽,之前和顧憐吵過一架,現在氣血不足,沒空挑刺,看老萬順眼三分,也沒說什麽。
老萬的确有吸引顧憐的點,顧憫承認,他後來彌補就做得漂亮。
喊了李穗穗,問她看不看星星,出去村外一片無人的草地上支起烤架,串了串,請三個女人觀賞漫天繁星,還帶足花露水和墊子,自己生了火烤串,拍着竹板給她們唱本地小調。
顧憐好像一頭牛似的在愛情道路上一去不複返了,顧憫征詢李穗穗的意思,問她覺得老萬怎麽樣。
李穗穗在顧憫的民主壓力下,笑容都有點兒不自然了。
小孩聰明有時候也不好,她太會體察大人的心思,察覺顧憫心裏有根不想認可老萬的救命稻草等着拽呢,但實際上人也說不出什麽不認可的理由……四十歲的人了,也沒拖累她,她能說什麽?
于是李穗穗說:“我還行,主要我媽喜歡,沒事兒,我媽那性格誰能欺負她呀?要是老萬同志跟我不好,不是還有您和我方姨麽?我媽要讓我受委屈了,我就給您當女兒去,讓她一個人孤家寡人去吧。”
顧憫特別吃這套,李穗穗的撒嬌春風化雨恰到好處,她身心愉悅了,白天的不快一掃而空,接了老萬給端來的涼茶抿一口,意思是她這關過了,老萬看出來她臉上繃着個惡人的刻薄臉,心裏沒想和誰過不去,也松了一口氣。
“你前一個老婆呢?”
“離了婚,她給我戴綠帽子,生下兩個孩子說是我的,去醫院查,說不是,就離了。”
“她們會回來找你麽?”顧憫擔心這邊突然冒出孩子讓李穗穗吃虧。
“還有臉回來?我反正是沒見過了,也有好幾年了……啊呀,是06年的事情了。”
顧憫沒別的問題了,趁着手機信號好,給方盈年發消息,方盈年在城裏老萬的屋子裏住着,仔細一看,花花草草都很細致,很幹淨利落,對顧憫說:“我看行。”
“你看有什麽用,還不得看她,”顧憫總不能好好說話,還好網絡差,方盈年的笑容卡在屏幕上還沒來得及生氣,顧憫的下文續上了,“咱倆就別管了,過好自個兒的。”
卡了好一會兒,方盈年的聲音出來了:“你可想通啦?真好,我可真怕你跟人打起來,我是很不喜歡那村啦,人們老了一個個就不顧體面了,大夏天光着膀子坐在那兒撓屁股……啊呀,我看見她們心裏就想到你……”
“想到我幹什麽?我光着膀子了?”
“你還記得王小波的書麽,裏面說,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倒不是因為不好看,是因為要故意惡心人!我看那一村就坐着一排自然災害。”
方盈年笑話人的時候笑容可燦爛了,俨然忘了自個兒也是中年婦女。
“仔細孫志冰打你。”顧憫笑。倆人背地裏編排粗野的孫志冰,也不怕孫志冰一手一個拎起來把她倆扔河裏去。
“孫志冰可不一樣,孫志冰是大大咧咧,心可好着呢,誰也沒規定中年女人就得跟咱倆似的體體面面,這難為人。可這村的,可真是令人生理性厭惡,她們看見好看的女人,就連顧憐,她們也說是小三,說她是雞,貪圖老萬的錢。連帶着這樣的話,你聽出她們在嫉妒還是存心的惡?和又是和咱一個歲數,那時候我可真是想家,咱們小區的人多好啊。”
“那你還巴巴地趕着來?”視頻裏,方盈年的笑容都有三秒延遲,但愣是沒有一點兒白眼,可見就是笑容沒變過,顧憫跟着嗔一句,又續一句好聽的,“要是都能出去念書,她們說不準也不這樣。”
“咱倆實在是運氣好,一輩子的好運氣。”
方盈年感慨起來,笑容淡淡的。方盈年家裏窮,但父親是個文化人,一定要她讀下去,顧憫家境好,都能念書,都有體面的工作,最後體面地生活在一塊兒,吃了苦也還沒到卑瑣的地步,這已經比絕大多數人都幸運了。這是實話。
顧憫卻說:“呸,遇見你我可倒了黴呢!”
方盈年的笑容在三秒延遲後熄滅了,顧憫開起玩笑來:“不遇見你,我可有些俊小夥追我,遇見你,我桃花都掉沒了。”
“那我就是桃花樹了,你有我了,怎麽還想着別的樹?始亂終棄。”方盈年笑容重新展開,顧憫心裏跳了跳……方盈年的變化她似乎捋明白了點,老小孩老小孩,方盈年也不年輕了,粘人起來,連從前不肯說出來的話都脫口而出,聽着矯情,可方盈年說就透着股真誠……奇了怪了。
也想說句好聽的,可嘴巴就像給膠水粘上了,張不開,跟春晚上的趙麗蓉似的,幹瞪眼。
方盈年也笑了,她只好笑,隔着視頻和斷斷續續的網絡盯着看了一會兒,沉默片刻,最後相看兩相厭,都別過眼,把對方那張老臉給撇出鏡頭。
“怎麽不說話了你?”顧憫惡人先開口。
“就是心說,不見你還想,見了你,唉,還是趕緊跑吧……”方盈年說話這麽欠揍,顧憫氣急:“挂了!”
老小孩!
怎麽回事,從小區換到村裏,在這天高地闊的蒼茫大地上一站,心胸開闊了?忽然想明白方盈年轉變的源頭了?可自個兒又是怎麽回事?年輕時不是很會戲耍人家麽,怎麽現在好聽的話說不出口,嘴巴成了機關/槍,突突突地發射着不好聽的?真該給自己這嘴唇上個柔順劑,免得說話橫沖直撞傷了人的心。
狗吠聲越來越近,村裏的狗吠太平常,一狗呼,百狗應,哪天從狗盆裏翻出寫着反貓複狗的絹帛也應該不意外。顧憫合眼睡下了,第二天明白過來為什麽狗叫了。
有人給她車輪子卸了倆。
看它光禿禿好像被捆上蒸熟的螃蟹,老萬發了火:“我們再不來這地方!”
顧憫忽然發笑,笑了很大一會兒,連李穗穗都覺得山雨欲來。
“二姨,老萬同志去查了,直到是誰,給你把輪胎拿回來!這個村就這麽大,知道得很清楚呢,別氣了別氣了,網上說,生氣容易得乳腺癌……”
“去你的!”顧憫笑罵,揉着李穗穗的腦袋一陣歡快的笑,“我不氣,我就是,覺得自己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