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間事08
人間事08
《吻我!親愛的總裁先生》開篇就是一位缺愛的少女飽受校園暴力折磨的場景。
顧憫嗑着瓜子,有點不樂意看:“校園暴力不是這樣的,讓他們消費成這樣子,不嚴肅。”
屏幕上一群妝容精致造型浮誇的女生圍着一個女生轉圈圈,她們臉上的表情如果可以稱之為兇惡,那麽武藏和小次郎就絕對不是最可愛的反派。
方盈年靠着顧憫看,特意開了會員,她也沒看過,就看過網上宣傳出來的激動人心的什麽“總裁名場面”“超甜少女心集錦”,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麽情節,就一個勁兒地說,快了快了。
“快到什麽了?”
“快到總裁出場了。”
“哪個總裁這麽閑着沒事兒幹,等在大雨瓢潑裏一下午啊。”顧憫搓着手指頭,看方盈年看得上頭,擰着眉心也跟着看。
到了上午十點多,李穗穗起床出來了,一出來就看見電視上兩個人在花瓣雨中親嘴,然後下起雨,然後播放起了煽情的背景音樂,看歌詞就大致是你是我的世界,吻你就有了全世界,好像世界就是個大嘴唇子似的。
但李穗穗愛看,一扭頭看見是她不茍言笑的二姨和嬉皮笑臉的方姨肩并肩地窩在沙發上,吃完早飯的碗還沒有洗。
她頓覺有鬼,主動鑽去廚房洗碗,出來的時候已經播完了一集,方盈年正談感想:“這演員怎麽演得一股子滑溜溜的味道。”
李穗穗眨眨眼:“什麽是滑溜溜的味道?”
顧憫擡眼看她:“起了?”
側身給女孩讓開位置,李穗穗親親熱熱地擠進來,拿過遙控器跳過片尾曲,進度條一拽,下一集就開始了。
方盈年又給李穗穗複讀:“就是那總裁吧,看着不像個正常人,油腔滑調的。”
“都是配音的,演員演技挺好的。”
“拉倒吧我看沒配音就更嗆。”方盈年沒注意李穗穗臉上的表情,轉頭還和顧憫交換了一個嘲笑的眼色。
扭過頭,李穗穗哼哼一聲沒說話,抱着膝蓋,把腳丫子收到方盈年膝頭,方盈年随手捏了捏腳腕子,一邊看電視一邊嘀咕:“穿這麽少,把那秋褲穿上。”
李穗穗沒搭理。
這一集剛看了一半,是總裁發現女主其實并不是自己想象的趨炎附勢的人,之前是他誤會了,于是正在糾結如何向她道歉。他在電視屏幕裏坐在富麗堂皇的頂樓辦公室裏沉思,閉着嘴垂着眼,背景是生動的內心聲音,一長串,說得方盈年都替配音演員腮幫子酸,去茶幾上摸一把砂糖橘,剝開兩個,放在李穗穗手裏:“給你二姨。”
李穗穗抓耳撓腮,沒聽見,随手填進自己嘴裏。
方盈年砸砸嘴,又剝一個,探身往顧憫手裏放,然而兩人中間隔着的李穗穗忽然往後一靠,方盈年縮回手,裝作無事發生,自己吃了那口橘子。
電視裏的旁白忽然跟踩了風火輪似的說得跟燙了舌頭似的,快得顧憫一個激靈,探身坐起來:“怎麽回事兒這是?”
“二倍速啊!二姨,現在講究效率,你們這慢悠悠看,我同樣時間能看兩部劇呢!”
“哦…… ”顧憫往後躺,聽了一會兒發現二倍速也沒影響理解。
總裁還在內心活動,她無聊地扭頭看,發現方盈年自己剝橘子往嘴裏塞,伸過手去拿了一個:“不說給我遞一個,就把果盤放你那兒自己可勁兒吃。”
方盈年張了張口,還是沒好意思說,閉嘴遞過去果盤,顧憫擺擺手,拍李穗穗大腿:“穗穗給我剝一個。”
李穗穗專注看電視,兩只手就好像有自我意識似的伸過去剝橘子,剝得指甲縫染上斑駁的黃。
總裁終于想完了,擡手呼喚來助理給他安排什麽直升機。
李穗穗目眩神迷,發出一聲悠長的“哦——”
上一次從李穗穗嘴裏發出這聲調還是海綿寶寶片頭,李穗穗看海盜船長發出的那聲,跟着哦嗚了一聲。
給顧憫和方盈年都驚了一下。
意識到兩位長輩都在看她,她十分詫異:“哇這麽浪漫的情節我都要尖叫了,怎麽這麽看着我呀!”
顧憫瞠目結舌,在她看來這情節真的很奇怪——總裁先生,女主就在你家對面,你為什麽非要開個直升機去女主的工作單位?還要灑玫瑰花?劇組道具組長家裏玫瑰滞銷幫幫她們?而且這麽灑花瓣考慮過保潔阿姨的心情嗎?工作單位還是你自己家的産業,是想讓大家從此之後都不和女主說話了還是已經默認女主就是你老婆了?而且為什麽你們全公司男女老少都像是從月老那裏畢業一樣,每天不幹別的就撮合男主女主,在女主面前說總裁的好話……這麽想的話這公司的員工是不是總裁從橫店招來的啊,一個比一個能演。
但李穗穗就好像已經鑽進電視裏變成女主了一樣,兩只眼睛連瞳孔都看不見了就能看見花癡兩個字。
這位總裁先生也沒有很帥啊,在顧憫看來真不如樓上的秦善卿年輕時候五官周正……她感覺自己有點兒跟不上時代,但她平時也挺跟得上時代的呀,看超級英雄大片的時候對俊男美女很能欣賞得來,超能力異世界克蘇魯蒸汽朋克都大概知道點兒,但也從來沒這麽迷茫過。
她可是木瓜小區秀美河山廣場舞小分隊的隊長呀!
她趕緊去看方盈年,方盈年卻在那裏咧着嘴直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麽。
方盈年喜歡這?
顧憫皺着眉頭陷入沉思,感到一股強烈的無助。無助了好一會兒,聽見有人按門鈴。
如蒙大赦地跳起來,發現是李愛華來了。
“喲你們家看電視呢!我女兒也看這個,每天喊哥哥哥哥的,也不知道看了點兒什麽。哎,給你這個。”
李愛華穿件羊絨毛衣就來了,腳上還穿着拖鞋,臂彎挂着個袋子,從袋子裏拽出一疊紙來。
“看我直播沒有?前兩天有人來找我,說願不願意加入這個互助計劃。”
李愛華難得正經,還要和方盈年打招呼,顧憫擺擺手示意讓她們看吧,自己轉頭拿過文件翻了翻。
是個民間組織的宣傳冊,一行粗黑的黑體字寫着“記憶追回互助計劃”
李愛華開始介紹。前段時間徐愛國鬧着要去找李滔,正要上路被追了回來,這幾天正悶悶不樂,腦子清楚的時候出來擦車,蓄謀着随時要竄出小區。記憶糊塗的時候就誰也不見,看誰都像是要打他一頓。李愛華把當天鬧哄哄的現場直播出去,也沒掀起什麽風浪,卻有人錄了屏發在網上,醞釀了幾天,吸引了這麽一個組織來聯系她。
“就是說,她們要辦一個巡回展覽,就是這些阿茲海默症的老人能記住的東西,要記錄他們的故事和病情,舉辦商業展覽,所有盈利都用于這個治療生存基金——”李愛華翻開幾頁讓顧憫看捐款安排事項,補充,“還要宣講,希望更多人關注到這個群體,互相幫助,現在的互助成員都是家裏以前或是現在有這病的老人,不光是照顧上不方便,心理上也覺得應該記住點……我忘了人家是怎麽說的,我給徐愛國看,他腦子糊塗,清醒的時候說給你看,你能給徐愛國做主?”
“我怎麽能給他做主?”顧憫把文件扔在桌子上,腦子裏無數個念頭翻滾着,最後也只是又拿起來,再扔下。
李愛華看着她,顧憫抿着嘴巴,又拿起來看了兩眼,皺着眉:“靠譜嗎?我看這些都是要編排人的,笑完了哭完了消遣完了……呵,他們是誰呢?互相幫助,何德何能?我對老徐都怕惹了事,他們怎麽做?給資金支持?住養老院?住得起麽?徐愛國又沒家人,我去伺候着?”
說得有點兒尖酸,她蔑視所謂的民間組織,也蔑視這套腔調,不信這些人。
可說着說着眼窩有些淚,用掌心刮了一下,顧憫側身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眼:“他們想要做什麽?”
“說要是同意,支持徐愛國去找初戀的,就開衆籌,他們會有志願者跟着一路負責照顧,支出明細定期公開,然後找到之後就拍一些照片,采訪采訪,再留一些資料做展覽什麽的。”
“天真。”顧憫按着眉心批評過,半晌沒說話。
外頭電視劇聲音似乎變小了點,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顧憫過去開門,發現是方盈年。
李愛華笑眉笑眼:“老方啊,我們正說徐愛國的事兒呢,你來給參謀參謀。”
顧憫咳嗽了一聲,把方盈年攔在外頭,轉過臉看李愛華,嘆了口氣:“我不摻和這事兒,我也不是徐愛國什麽人。我負責不了,我也不知道這什麽組織是不是正派,有什麽目的,是什麽手段,最後什麽結果,我一概不關心,你也少摻和,徐愛國自己的事兒。”
李愛華嘆口氣:“徐愛國說你做主嘛!”
“我做主?我是他什麽人?廣場舞隊長?我要有辦法,我是個仙女教母,一轉手讓他妙手回春!我是個什麽?我能管了什麽?要是你們沒辦法,那我能說什麽?我就是在這兒簽了字,法律上規定我能管得了徐愛國什麽?”
李愛華皺着眉頭:“哎哎哎,我就是個傳話的。哎呦你在這裏罵來罵去的,不管就不管嘛…… ”
方盈年卻擡手截住了那打紙,笑眯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顧憫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要她說不管,真沒人管徐愛國了,你看徐愛國的事兒不全是她出頭?不然能讓她來主張這事兒?咱們為徐愛國好,就是他老不正經,也別讓人看笑話,你看上次那麽些個人過來編排徐愛國,顧憫還沒消氣呢。這次忽然冒出個組織,老大不小了,咱們也不放心,從長計議。坐吧坐吧。”
顧憫也知道自己是對徐愛國的現狀無能為力氣急,枕着胳膊半晌沒說話。
方盈年卻是翻着那疊資料,忽然說:“要是信不過,咱們去看看他們之前那展覽呗。要是加入了,萬一哪天我也得了這病,你看我也記憶力不太行了,也去加入加入,讓大家也知道知道咱們的故事。”
“胡扯!”顧憫拍案而起,方盈年把資料往背後一藏,笑着給李愛華說:“你看,人老了脾氣不好了,一天到晚不知道跟誰生氣,跟我也這樣。”
李愛華這才轉怒為笑:“你們看看吧,那人聯系方式就在上頭呢,你們考慮考慮?我跟你們交個底,徐愛國這事兒,不好弄,要有人接了手,對你倆也是輕松,明眼人都看着你倆跟着操心,有些閑言碎語呢,我群裏不讓他們瞎說,但也有人給搗鼓不好聽的。趕緊找個解決法子吧。”
人走了,顧憫把資料奪過來扔在桌子上氣笑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現在我把人交出去也不是,不交出去更不是。”
“嘴長別人身上,她們一群壞胚,見不得別人當好人,見不得別人說公道話,自己藏在陰溝溝裏,裝個理中客,沒見她們出來幹實事,就見閑話随風飄。”方盈年從兜裏摸出個小橘子剝到她嘴邊,顧憫咀嚼橘子,氣還沒消,冷哼幾聲:“說話做事只憑良心,要這麽說,我真得看看這什麽計劃是個什麽樣。要是全社會關愛他,也是好事,就怕關注的人是一群随風倒的草,跟着熱點跑來跑去趕時髦,哪個年頭不都是這樣,我想的是,要是那不靠譜的,還不如就小區裏,還有鄰裏能照顧照顧。”
“顧憫,”方盈年忽然從背後抱緊她,靠在她肩上,“咱們美隊的人是群怪胎,互相看得起,都能照顧徐愛國。可咱們能有幾個人呢,就是跳廣場舞的,也都在李愛華那兒,咱們跟她們不是一夥的,她們一直看不起徐愛國,也看不順咱們這堆人……咱們工作體面,別人面上還能尊敬一兩句,徐愛國呢?說鄰裏照顧,萬一誰搬家了,誰哪天走了,老秦年紀大了,孫志冰一身舊傷……老呂的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複發,咱倆歲數最小,也還照顧不過來一個徐愛國,要是她們也躺下了……我的意思是,咱們盡了力,但咱們盡人事,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放。”
不知為什麽,顧憫總覺得方盈年想哭,可又聽不出哭腔,聲音總是悶悶的。
方盈年繼續說:“我這麽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自私?你是跳廣場舞的隊長,跟一幫跟咱們一樣不受待見的怪胎做朋友。我也在乎他們,可我更……你是我愛人!我……我真怕咱們日子也是過一天少一天,活着的日子盡顧着這些苦難的事兒,咱們平平淡淡過了好些日子,我有好些事兒想和你一塊兒做,等以後退休了,還剩多長時間呢?真怕來不及,也沒下輩子能再相見……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