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幻開局

夢幻開局

謝秉城來退婚那一天,天氣很好。

春光明媚,萬裏無雲,賞花廊外植了棵高逾兩丈的桃樹,元淺月在下頭擺了張椅子乘涼。風一過,頭頂枝葉晃晃悠悠,将陽光絞剪,滿地斑駁碎金。

就是在這個時候,謝秉城來了。

婢女将他領進院子大門,尴尬地小聲對元淺月說道:“小姐,謝公子來了。”

謝秉城在一旁看着,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反應。

十五歲的元淺月倚在椅子上,她一身素淨,肌膚白皙如玉,唇如初春桃花,剛洗過的青絲如瀑傾瀉垂地,日光下如同鴉羽般光澤柔膩。

她睜了眼睛,不知道婢女為何擾了她的美夢,一臉茫然地問道:“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婢女紅了一張臉,說不出話。

謝秉城一咬牙,提着厚禮,一張年輕俊臉上盡是愧疚,紅着眼眶将賠禮都在院子裏放下,朝着元淺月輕聲說:“淺月,我對你不起,我……是來退婚的。”

元淺月哦了一聲,繼而朝婢女問道:“告訴過桐夫人了嗎?”

桐夫人是元淺月的母親故交,自半年前她父親獻祭滿門堕入魔道後,她這個僥幸活着的遺孤便被桐夫人給帶進了門,視作養女。

而在滅門之後,與元家曾經指腹為婚定下婚約的謝家見她現在家門中落,勢單力薄,一過喪期便立刻馬不停蹄地讓謝秉城前來退婚。

婢女點頭。

元淺月這才看向謝秉城,一指大門:“行吧,門在那邊,自此以後,你跟我元淺月一刀兩斷,一了百了。”

謝秉城眼淚一滾,砸在地上醞出一團暗色,仿佛他才是那個被退婚的人。

元淺月往涼椅上一躺,舒舒服服又要進入夢鄉。謝秉城站在烈日下,像釘子似得,直勾勾地望着元淺月。他看了她許久,才痛不欲生地說道:“淺月,我知道你恨我,退婚實非我所願,但家父之命,不得不從……”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最後加了個總結:“淺月,這次是我欠你的,若日後你有所求,必當全力助你。”

……

其實她與謝秉城只見過兩三面,退婚無關痛癢。但她沒想到,僅僅在退婚兩個月後,靈界中竟然傳出了謝秉城叛出師門,堕入魔道的消息。

再過半年,拜入山門的時候,她穿着一身樸素青衣,在一群招搖而矜驕的仙家世家弟子裏格格不入,鶴立雞群。

有人在四周嘀咕:“……元家家主獻祭滿門堕了魔道,謝家公子也叛出師門誤入歧途……真是一夜間天翻地覆——聽說連收養她的桐家都害怕被牽連。若是我身邊出了這檔子事,必定自此之後都是擡不起頭,這元淺月真是天生災禍,怎麽好意思上仙門求道?!”

四周沒人敢她說話,只是圍着她站了一圈,而後竊竊私語。

元淺月在這一群同齡弟子們的指指點點裏昂首挺胸,不為所動。

有人輕聲說道:“元淺月?喏,擡起頭來。”

那聲音清冷似琴,雅靜如茶。

她在背後無數充滿非議和疑惑的目光裏擡起臉來,靈界裏的仙門第一人蒼淩霄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

蒼淩霄如同降落世間的谪仙,翩然如玉,清風霁月。他毫不在意那些坊間傳聞,流言蜚語,而是神色柔和地問她:“為何要修仙?”

元淺月仰頭看他,認真道:“斬妖除魔,報仇雪恨。”

白玉茶盞裏沏了上好的雪山毛尖,沸水一入,打了個璇兒。她端過敬師茶,恭恭敬敬地遞上,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接了,而後淺啜一口,端坐在高堂之上的蒼淩霄瞧着她,淡琥珀色的眸子裏頗有欣賞。

她在蒼淩霄門下苦修,春夏秋冬,寒光劍氣,凝結如虹。

在随師尊雲游天下的時候,蒼淩霄對她說:“人魔本有界,一念成魔,一念成仙,不過是片刻間,望你日後斬妖除魔,保佑蒼生,終能得償夙願。”

元淺月似懂非懂地點頭,自此,斬妖除魔,手段雷霆;行善濟世,慈悲為懷。

在這滿門弟子中,蒼淩霄對這個這個小弟子最是滿意,視如己出,悉心教導,由是最常帶在身側。

而後,在元淺月終于可以出師山門之際,蒼淩霄與魔教妖女對戰後卻意外受傷,元淺月親自奔赴東海,冒死潛下百丈深海,替他摘下生在海崖下的仙草。

這番冒險,去了她大半條命。

蒼淩霄蒼白着嘴唇,仙人之姿未曾褪色半分。他接過元淺月親手炖出的草藥,朝她柔聲道:“如今你舍命替我摘下草藥,就當我欠你一命,日後,大可向我讨要。”

元淺月背上三道被海底蠻獸劃傷的巨大傷疤,深可見骨,且無藥可愈。但她只是毫不在乎地裹緊禦寒狐裘,面對着自己最尊愛的師尊,眼裏光芒灼灼盡是依賴。

她對着蒼淩霄說得風輕雲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些事情都是淺月的分內之事。只要師尊沒事,那淺月也就放心了。”

但沒想到,在蒼淩霄病愈之後,他就從仙門不辭而別。自此之後,元淺月就再沒見過他。

聽說他愛上了一個魔教妖女,一人心甘情願剔了仙骨堕落成魔,一人無怨無悔斷了妖根化身成人,兩人攜手避世,再未出現。

……

春去春又來,花開花又落。

又是一年九嶺仙門的入門大會。

作為靈界四大宗門之一,九嶺仙門建于靈氣充沛之地,三座主峰被歷代仙尊加以禁锢,升上天空,除了法力凝成的虹橋外,不與塵世所通。

而其他四座山峰則是成環繞之勢,作為與主峰連接的路徑,山腳下坐落着繁盛都城。

在入門大殿前,偌大一片空地。

場中鋪砌了白玉石,潔白無塵。此時上面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

新招的弟子大部分都出身其他宗門或是貴胄世家,各個衣着華貴,不掩臉上年少輕狂之色,翹首以待。

元淺月坐在紫檀木椅中,面色平和,心頭微微惆悵。

偌大的殿內零零散散坐了幾人,九嶺一共七座山峰,對應共七位掌峰。這主峰裏的濟生宮裏是仙門仙尊商議的地方,七位掌峰尚在商議今日的要事,此時已經接近尾聲。

坐在主位上的掌門白宏撇了元淺月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知月師妹歷來心軟,但事關魔神降世,千年大劫,不得不心狠。”

說罷,便起身,第一個踏了出去。

剩下五位掌峰也跟着出了殿門。元淺月慢吞吞地起了身,理了理衣擺。身側虛寒谷掌峰青長時見她起身,不由得開口囑咐道:“月師妹!可切記……”

他的絮叨落在了元淺月身後。

大殿九層白玉臺階下,門下弟子們屏住了呼吸,虔誠欽慕地望向了臺上從天而降的幾道虹光。

各門大弟子們畢恭畢敬地垂手侍立兩側,場下黑壓壓一片弟子。在七道虹光陸續從天而降,落地顯出身形後,臺下無數激動目光盡數投來。

新招的弟子們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在入門大殿還未開始前,已經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其中對白宏和清水音的議論聲最多。

白宏是上一任長老欽定的繼位掌門,如今九嶺的主事人,職掌九嶺一切事務。他道法雖然不算頂級,但勝在心思沉穩,歷來臨危不亂,把九嶺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條。

而清水音則是仙門中公認的絕色美人。她穿着一身淺藍輕紗,鴉羽般光澤的黑發上佩着一朵六瓣小白花,身段窈窕,戴着面紗,一雙潋滟鳳眼充滿了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傲。

有人竊竊私語:“仙界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就算戴着面紗也如此動人。”

對各位掌峰的贊美驚嘆之詞,不絕于耳。直到作為第七道虹光的元淺月現身,臺下的議論聲忽然一滞,剛剛還在竊竊私語的衆人好像被齊齊地攥住了脖子。

在這短暫的停滞後,又有人開始喃喃自語道:“怎麽還有一位——難道是臨淵仙尊?”

元淺月從容不迫地站在臺上,眼觀鼻鼻觀心,做安分守己狀。

看見她出現,偌大的臺下,喧鬧的人群,霎時間陷入一片秩序井然的沉寂。

稍有些見識的新弟子則是在這沉寂裏悄聲嘀咕:“傳聞這位掌峰命中犯克,身邊的人無一不成魔。自數年之前那一役後,再無所蹤,避世不出,今天怎麽會出來了?”

稍微聽說過這樁舊事的人立刻震驚地問道:“不是說她不會再收徒麽?!”

是了,九嶺仙門對外的收徒名冊裏,本來沒有她這一位掌峰參與的。

自從她繼了仙門寒淵派的掌峰後,這一派已經名存實亡。

原因無它,就是因為她師尊蒼淩霄入魔後,她繼位掌峰,再收下的三個弟子,又全都入了魔。

這幾位弟子入魔身隕後,元淺月也身受重傷,白宏一臉嘆息地讓她進了石室,靜修百年,也不再讓她收徒。

但昨日被青長時在閉關的洞外叫了一天後,她還是出了關,作為九嶺掌峰之一,踏在這一片本該是無比榮耀的殿前。

……

臺上為首的白宏掌門輕輕咳了一聲。

臺下霎時間鴉雀無聲,他例行慣例,開始入門訓誡,聲音莊嚴肅穆,湧向四面八方:“今日乃是我們九嶺開山門之日。我們九嶺以匡扶正義,斬妖除魔為己任……”

幾位掌峰側耳聽着這千篇一律的訓誡,神色淡然,眺望遠方,一副飄然欲仙不食人間煙火模樣。

唯有置身事外的元淺月漫不經心地望着臺下的弟子們。

臺下的弟子們或崇敬或激動,一個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臺上幾位掌峰,沒有任何視線是朝着她的。

她站在一旁,像是被孤立在這日光下的影子,清清冷冷,甚至還有人瞧見她在掃視,連忙挪開目光,避之不及。

下面整整齊齊站着數列弟子,他們站在玉石階前,心中想着除魔衛道,匡扶正義,個個神色激昂,恨不得在白宏的演講裏,馬上拿出刀劍沖進邪祟妖魔老巢裏亂殺一通才好。

這群年輕,稚嫩,充滿正義感的世家新弟子們,就像一片鮮美欲滴,等待被割的嫩韭菜。

她不禁滿懷一絲苦中作樂的心思,壓下心頭的微微嘆息,微挑了嘴角。

在出關後,白宏就告訴她,據通天鑒那邊發來的消息,魔神即将降世,千年之劫又将到來。按照她身邊人必成魔的規律,她若收了誰做徒弟,那人十有八九定會成下一任魔神。

如今面前的所有弟子都任由她挑選,可惜被她選中的人,面對的不是什麽光明正途,而是命中注定的萬劫不複。

誰會是被她割下的嫩韭呢?

所有人都望着殿前訓誡的白宏仙尊,元淺月心裏揣着惡作劇的念頭,目光晃晃悠悠地掃了過去,目光卻猝不及防跌進一雙水光潋滟的眼睛裏。

是個少女。

在望着白宏的黑壓壓人群裏,她并沒有一如大衆望向衆人敬愛的白宏,反而目光跟她在半空中相撞,這讓元淺月心中徒然生出一股錯愕。

這張陌生的蒼白小臉上也浮現一絲詫異,黛色眉頭輕皺,似乎也沒想到在這隆重嚴肅的時刻,元淺月作為仙尊不好好聽訓,反而帶頭開小差。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一瞬便立刻錯開目光。

元淺月面帶微笑故作從容地望向遠方,心裏卻隐隐有些尴尬:“我為什麽要做賊心虛啊?”

再看過去,那雙波光盈盈的眼睛已經沒入人群間,再尋不見。

白宏仙尊的訓誡尚在繼續,旁邊青長時傳音入密,朝她囑咐道:“月師妹,等會兒你就找一個根基弱,家世差,資質淺的弟子入門,不怕拿捏不住她。她既做了你的弟子,咱們就守株待兔,早日有所防範,日後她若成了魔君,也稍稍好對付些。”

元淺月很想翻個白眼,她傳音入密,語氣淡漠地回道:“倘若魔神另有他人呢?”

青長時煞有介事:“怎麽可能另有他人?你身邊已湊齊了一聖二尊五從徒,都快湊了個遍,魔界空缺出來的席位裏,就只差魔神了。”

是了,她的親近之人,從她爹元朝夕,未婚夫謝秉城,到師尊蒼淩霄,和曾經的弟子們,他們全都成了魔,且地位尊貴,都是在魔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起先她以為是巧合,她拜入師門後嫉惡如仇,斬妖除魔,拼命證明自己并非什麽災星。但直到蒼淩霄堕魔後,她也開始心生動搖。

她以前從不信命,可到如今,連她自己都懷疑,是否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因她而成魔。

是不是她害了他們?還是說,她元淺月就是天犯孤星命中注定?

元淺月心情很複雜。

青長時見她不應,以為她心軟,便在旁邊乘熱打鐵:“如今天機鎖已經修複得七七八八了,随時都可以用上。你這弟子日後要成魔君,咱們就先尋個時機将天機鎖打入她的體內,她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翻不起什麽浪來。”

“你只需帶她入門,訓她,打她,折辱她,對她百般苛刻嚴厲,動不動便處罰于她,讓她心中滋生怨恨,由此順水推舟,順利成了魔君,咱們就可以解決這千百年的心患!”

元淺月幽幽地撇了他一眼:“若是冤枉無辜……況且你這般,教我如何下得去手?”

她師承蒼淩霄,最是心軟慈悲。

但說到底,她心底還是抱有那一絲不切實際的僥幸和擔憂。

青長時怕她一時心軟釀成大禍,忙道:“反正天機鎖馬上就要修好了,放着也是放着,她若是清白之人,天機鎖對她也起不了作用,此舉是為了天下蒼生,你又怕什麽?”

如此一個克制魔族的絕世法寶,說得好像跟閑置的破銅爛鐵一樣急着脫手。

元淺月嘆了口氣。

這是整個九嶺仙門的決定。

與其放任魔君自由成長,倒不如讓她元淺月從這裏選一個出來,早日定了心,多加看管,等到她化身成魔的那天,自然而然地将她用天機鎖困住,而後鎖于九萬裏海底下,永世鎮壓,不見天日。

與其惴惴不安地等着魔君降世為禍蒼生,倒不如養虎為患,至少他們會提前打入天機鎖,以求在魔君出世後最虛弱的時候掰斷它的牙齒,廢掉它的爪牙。

這一決策,只有元淺月心底尚存一絲猶豫。

她始終不願相信這一步棋行險招會有效。何況,這養虎為患,且不說天機鎖的問題,萬一這領進門的弟子本性純良,卻被她逼上絕路,那她豈不是助纣為虐?

她跟大多的魔族倒沒什麽交集,她身邊親近之人,大多入了魔後對她有愧,見了面都繞道走,也囑咐過部分下屬,有她在的地方,全都退避三舍。

仙魔水火難容,從仙門堕魔後的人大多都被各個仙門所絞殺。唯有三位,尚在逍遙。

一位,是獻祭了元淺月全家的父親,元朝夕。

一位,是退了她的婚,卻又叛出師門成魔的前未婚夫,謝秉城。

還有一位,是為了情愛堕魔隐居山林的師尊,蒼淩霄。

而元淺月能點頭答應招入一名弟子的最大原因,抛開為蒼生避患這一點,最主要還是因為她的父親元朝夕。

就在不到半個時辰前,白宏看了通天鑒那邊傳來的音訊後,許久後,才對元淺月說道:“倘若你能擇一名弟子納入門下,待到她日後成了魔君,興許就能找到你的父親了。”

“因為,現在你的父親,就是魔界中負責找到魔君轉生的魔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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