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刀刃輕薄

刀刃輕薄

青長時啞然失笑,眨了眨眼睫,有些好笑又頗為驚訝地說道:“使得這麽大的排場,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呢——剛剛看到這開天之勢,聽千機峰傳音裏說,那邊守山門的弟子膽小的緊,還差點以為是有敵襲,差點在禦敵臺敲響鎮山鐘。”

元淺月不以為意,從容地說道:“那你回去同守山的弟子講講,以後這都是經常的事。我若是在朝霞山,那這一片就沒有不見天日的時候。”

青長時笑了笑,眼裏滿是無奈:“你還真是任性而為。”

元淺月神色柔和:“不過是小事一樁罷了,不過你來這裏是做什麽?”

青長時左右看了看,言談間兩人已經進了別苑,跟在青長時身後的兩個弟子卻一動不動,原地候着。

青長時跟在她後頭,邁進門檻,問道:“你那徒弟呢?”

元淺月進了別苑,坐入木椅,手指輕輕一擡,桌上便擺出冒着微微熱氣的茶盞杯碟。她端起一杯茶,頗有些縱容意味,神色柔和:“靈藥峰去了,我讓她去拿些藥膳糕點。”

說罷,她淺飲一口,惆悵地感慨道:“臨淵這次九死一生,在靈藥峰的時候,還要多虧了舒寧影照顧。”

青長時看了她一眼,也端起旁邊的茶盞,啧了一聲,酸溜溜地說道:“将來的魔神哪裏有那麽容易死?你啊,為了将來的魔神胚子跟清水音動手,還拿九霄劍起誓說什麽勢必要保護你徒弟。這才幾天,事傳了十萬八千裏了,其他幾個宗門可是接二連三來問。”

他手指擱在青瓷杯盞旁,狹長的眼眸中笑得極為猥瑣:“月師妹,整個九嶺都在傳,你們寒淵派現在師徒二人情比金堅啊!”

情比金堅是這麽用的嗎?

元淺月老臉有些挂不住,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青長時喝了茶,收了玩笑的心思,這才正了臉色,語重心長地說道:“月師妹,不是我說,我總覺得,你對你那徒弟太當回事了,你該知道,你們師徒情緣短暫,如今牽扯過深,日後只會傷人傷己。你為了這個徒弟同清水音刀劍相向,若是将來她真成了魔神,你又如何面對現在的所作所為?如何在仙門自處?”

想他青長時門徒三千,現在除了幾個閉門弟子外,其他的幾乎連名字都記不住,實在不能體會她們這一脈單傳,愛護獨苗的感受。

若是虛寒谷命中注定要出這樣一位魔神,那他青長時必然立刻把這燙手山芋甩得遠遠地,立刻用天地至寶,降妖除魔的物件給她困住再說。

元淺月放下茶杯,默默地在心底嘆了口氣,神色平和地說道:“你也知道那是以後的事情。我現在只求問心無愧,将來的事,将來再說。”

青長時見她不欲再談此事,自然而然也轉移了話題,開口說道:“今天我本是去濟生宮的,與白宏師兄說件事。”

他刷的一聲展開了自己的扇面,指了指上面的仕女圖,帶了一絲顯擺的語氣:“看,月師妹,沒想到吧,咱們九嶺的地盤裏,竟然也會有鲛人出現。”

元淺月知道他這面繪妖扇是何等法寶,聞言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青長時收了扇面,手指叩在扇柄上,眼裏帶着一絲期待和興奮:“連兩百年未曾現世的鲛人也出現了,這事真是越發有趣了。”

挖空了近半座山的藏書閣中,陡峭山壁上,望不盡的書架,密密麻麻地鑲嵌在山壁之中。

空中漂浮着無數淡金色的無根金蓮,在空中飄飄蕩蕩,垂下的長長根須在空中舞動,吸收朝霞山天地蘊藏的靈氣,發出柔和的光線,是藏書閣裏豢養用于照明的靈草。

在一處臨近山壁的書閣中,桌幾上,軟塌上,地上,到處都是堆放着的古籍和珍書。朝霞山的藏書閣置于山腹之中,是朝霞山上唯一能稱得上臺面的景觀。

裏面藏書近萬卷,從煉丹修道到神器靈境,彙聚天下奇聞,道盡志怪異卷。

書籍珍卷有些已經翻破了邊角,被放在一旁。陽光從山壁上鑿開的唯一一道窗口投入,照亮了這沉溺在昏暗光線的房舍。

濃密烏黑的長發逶迤垂地,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如錦緞般柔軟的光澤。玉臨淵席地而坐,纖細的頸脖在蓬松如雲的黑發間呈現一片白膩脆弱。

她手裏捧着一卷古籍,正聚精會神的翻看。

——無論何時來到藏書閣,幾乎都能看到玉臨淵坐在這唯一一間鑿開了窗口的書閣裏看書。

元淺月也曾經問過玉臨淵,誰是她的識字師尊。

九嶺派去調查玉臨淵的舊事,也只知道她是生于勾欄中,林家的私生女。林家已毀,其他的,都只能道聽途說。

那時的玉臨淵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自學。

識字讀書的過程,其實并不像她今日站在這裏,簡單唇齒開合,輕輕吐露幾個字這樣輕松。

——青樓畫舫裏的姑娘,要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樣樣俱全才能賣個好價錢。

她們雖然并不喜歡詩書畫卷,但是為了迎合客人,常常會買一些書卷典故來給自己肚子裏裝點墨水,作為與恩客的談資。

玉臨淵在怨恨中降生,名動一方的名妓在将容顏逝去,恩寵不複的怨恨全部歸咎到了這個懵懵懂懂降生于世的孩子身上,好似她生來就是為了承受所有人的非難和折磨。

她幼年就比同齡人要生得矮小,常年身上黑黑紫紫,淤血難消,枯槁低賤。她的母親懷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夢,醒來卻要賣笑面對困頓茍且的人生。巨大的落差産生了滔天的憤怒,玉臨淵成了最好的出氣筒。

青樓裏承歡的女子往往都在心中堆積了扭曲的情緒,而這些情緒在看見更卑弱且無力反抗的玉臨淵時化作了實質的憤怒。

弱者抽刀向更弱者。

她們在一個不能反抗的孩子身上做出了難以想象的殘忍發洩,她頭發殘缺,身上舊傷未好新傷又添,手上的指甲幾乎從沒有長齊全過。

只要給一口飯就能茍且活着,只要稍不順心就可以肆意打罵,這個命賤死不掉又只能逆來順受的孩童沉默寡言,常年在黑夜裏像老鼠一樣膽戰心驚,藏藏匿匿。

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只有狹隘的漆黑的房間。而在沒有挨打受辱的片刻喘息裏,她會想,她一定會熬過這漫長而充滿絕望的生活。

天不應該只有她伸手就能觸及的樓板那麽低,地不應該像她腳下踩着的牢籠這樣窄。

疼痛不會麻木,不會習慣,折磨不會因為逆來順受而減輕,傾瀉的情緒只會日漸變本加厲。

她餓着肚子躲在接客的廂房後面,在狹隘得以喘息的夾縫裏聽着客人高談闊論。

他們談起花晨月夕,談起春和景明。在被丢棄的絹花珠翠裏時常摻雜着幾本殘破書卷,她偷偷地撿起來,視若珍寶地将它們放在自己狹隘的房間裏。

在偷聽到客人高談闊論的時候,她就照着這上面的字詞,在昏黃的燈光下,用手指挨個挨個地摩挲着上面的每一個筆畫,在這昏黃的燈光下反複咀嚼學着識文認字。

江山如畫。

書上天光湖色的遼闊天地,肆意恩仇,潇灑人生,讓她在黑暗污穢,饑寒交迫裏得到了一絲難得的慰藉和期待。她在飽受折磨的身體裏忘卻痛苦,沉浸在遼闊的識海裏,神魂和身體好似早已分離,在污穢泥沼裏閉眼幻想着肆意明亮,陽光照耀下的人生。

她渴望得到解脫,渴望逃離這生來就承擔了無數惡意和遭受折磨的命運,渴望灼燒她的靈魂,使她四肢百骸充滿了受盡煎熬的痛苦。

她生于黑暗,每一步都是踩着開鋒利刃,行走在窄窄一線的懸崖之上,要忍着疼痛,要忍着饑餓,要忍着上蒼的作弄,竭盡全力去抓住自己的命運。

一路走來,身後每一步都浸滿鮮血。

她以為在熬過青樓茍延殘喘,拳腳相加的生活已經是結束,卻沒想到只是更加慘淡可怖的黑暗囚籠的開端。

她以為自己生來就一無所有,但沒想過原來一無所有的人也能失去更多。

在林家暗無天日的狹小牢籠裏四年的日日夜夜,她幾年未曾見過陽光,思維混沌猶如病獸,到最後都忘了什麽是江山如畫。

連昔日幻想的世間風光都再不能想起,在久候而來,鮮血淋漓的片刻自由裏,她只能久久地仰頭看向天穹之上,亘古不變的太陽。

她知道自己十惡不赦,無藥可醫,她扭曲病态,在這降生于世十六年裏,從靈魂到軀殼都早已腐爛不堪。

她願意虔誠地剖開自己的身體,讓陽光溫暖她每一寸冰冷的血肉靈魂。

但元淺月從來不知道,玉臨淵也不想讓她知道。

同情廉價而無用,展露脆弱只會讓人有機可乘。

她只會嘴角微勾,三言兩語掠過,輕描淡寫。

自從山門罰跪之後,玉臨淵去了幾次靈藥峰後,回來後在藏書閣裏的時間更長了,除了偶爾會下山一兩次外,其餘時間整天都不見人影。

玉臨淵生性警惕,身處環境之中都會提前觀察形勢,無論做什麽事情的時候,總會分出一分靈識觀察四周動靜。

只有她在藏書閣裏查閱書籍的時候,才會如此全神貫注,全副身心都投入識海,甚至都沒有發現元淺月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

即使是再晦澀難懂的法典古籍,玉臨淵也能看得一絲不茍,倒背如流。在她超出常人的耐心和毅力下,這近乎一座山的藏書閣裏,大部分有用的書幾乎都被她翻遍了。

她似乎很喜歡看書,元淺月如是想。

藏書閣裏漂浮着無根金蓮,每一間書閣裏也都鑲嵌了鲛珠,柔軟溫和的光芒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只有這個靠在窗戶這一處陽光強烈,在這裏看書,很容易損害眼睛,頭暈眼花。

但玉臨淵很喜歡在陽光下的感覺。

幾乎每次天空晴朗的時候,但凡她有所感,都會長久地注視太陽,任由明亮的光線将自己的雙眼灼到疼痛發紅。

有一次連日陰雨連綿,烏雲沉沉地在天穹挂了三四天。等到放了晴,玉臨淵在院子裏沉默無聲地站了許久。回了別苑,元淺月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眼裏布滿了直視陽光過久後,眼睛裏血管破裂後的血紅。

她渴望陽光,近乎病态。

這種近乎自虐似的喜好,實在怪異。

自從元淺月第一次嘗試用一劍開天撕破烏雲後,這幾天來日日都有驚雷碾過天穹的轟隆之聲。萬裏沉雲壓境,接連下了日日的雨,只有朝霞山這一處的天空,像是被活活撕開了口子,陽光獨照一峰。

連九嶺上的弟子們都對此見怪不怪,私底下都感嘆,都說臨淵派極其護短,真是空穴不來風。

自她進了山門的這幾個月來,玉臨淵又長高了些,跟元淺月幾乎持平。舒寧影為她特意調配的滋補藥膳确實效果極佳,原本帶着一點病态蒼白的肌膚現在被滋養的生機勃勃,氣色極好,更顯得她唇紅齒白,烏發雪膚。

玉臨淵合上書卷,一陣青竹淡香挾裹着雪松清涼将她包裹其中,察覺到了背後有人靠近,她頭也未回,聲音柔和:“師尊?”

投射而進的陽光中,細碎塵埃浮動,泛着折射的金色微光。

元淺月站在她的背後,往她手裏的書卷上看了一眼,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晦澀難懂的古籍。玉臨淵回身仰起頭看她,不動聲色地合上了手上的書卷,聲音裏帶了一絲慵懶:“師尊今天怎麽來了?”

她求知若渴,對任何未知事物都抱有敏銳的觀察力和好奇心。這本書邊角殘破,元淺月無意掠過一眼,只看到封面上畫着一副青面獠牙惡鬼圖。

多半是一些不知從哪裏流傳出來的妖鬼邪祟書冊。

這藏書閣修建之後,朝霞山人丁稀少,來翻看的人幾乎少之又少,很多殘破孤本都沒人翻過,壓在藏書閣裏,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

元淺月一心劍道,自然也不會來翻看這些。

元淺月微微俯身,心中微微動容,自然而然地替她伸手拂過腮邊一縷垂下的黑發,別在耳後,說道:“只是來看看你。”

旁邊放着一杯已經冷去的清茶,桌幾上細細的青花瓷瓶裏擺着一朵不知名的淡紫色花朵,籠罩在陽光下,舒展着纖細柔嫩的腰肢,似曾相識。

元淺月心念一動,手指蓋過茶水,輕輕一拂,那茶水便冒出氤氲霧氣,白霧缭缭。

她溫和地說道:“多喝熱茶,總喝涼的不好。”

玉臨淵輕輕一笑,她往後一仰,便直落落地靠在元淺月的身上,背靠着她的腿,是毫無防備而坦然相對的神色:“師尊對我這麽好。”

越發教我渴望找到能克制師尊的法子了呢。

元淺月只要一低頭,就能看到玉臨淵腮凝新荔,明眸善睐的臉,她有些不自然地擡起頭,望向四周,避開玉臨淵的視線,說道:“你總在這裏看書,也要适度,凡事講究循序漸進,莫要操之過急,适得其反。”

元淺月的嗓子受過傷,即使治好了之後也總是帶一絲沙啞,聽上去醇厚溫柔,像一壺摻了苦澀卻回味甘甜的高山清茶。

玉臨淵在她身上嗅到了令人舒适安心的青竹雪松淡香,這股香味讓她感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滿足。玉臨淵松懈下來,露齒一笑,柔聲道:“師尊所言極是。”

她直起身,伸手拿了茶杯,淺淺飲下一口,随着雪白的頸脖滑動,玉白項圈一顫,鈴铛發出細碎的悅耳輕響。

元淺月見她乖順地點了點頭,這才又坐下來,問道:“你這幾天下山是去做什麽?”

守山門的弟子來報,最近幾日裏玉臨淵總會下山在古青城最繁華的一家酒肆裏聽曲,跟蹤她的弟子并沒有看到她同任何人說話,她好像真就是個人間閑散客,只是饒有興趣地聽着臺上的戲折子。

陽光在玉臨淵的眼睛裏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似乎還沉浸在廣闊識海中,這才漸漸抽離神識,随意道:“舒大夫同我說,山下有家花樓出了新折子,挺有趣的。”

她一擡眼睫,看向元淺月,嘴角微翹:“師尊要一起去聽聽麽?這新出的曲子還挺不錯的。”

元淺月心中只有除魔衛道,沉迷劍道和教導徒弟,對旁的沒有任何興趣。

不過玉臨淵喜歡聽戲,這倒是讓她倍感意外。

她對戲曲一竅不通,只得搖頭道:“不了,這些時日外邊也不太安全,妖邪異動頻頻,你去古青城聽戲沒什麽,只是要注意些自己的安全。”

玉臨淵嫣然一笑,說道:“師尊放心,還剩一出,這戲就齊全了。”

九嶺山腳下,是繁華富饒的都城。

如今天啓洲地廣千萬裏,上有十來個國家,最強盛的之一名為遼國,九嶺山腳下的古青城便是它統治下的都城之一。

古青城百姓近百萬,風調雨順,富饒異常。

今日風晴日朗,城中小販商賈叫賣之聲不絕于耳,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兩邊酒肆飄香,人滿為患。

最為繁華的地段裏,碧瓦朱甍,層樓累榭,華美富麗的摘花樓裏,個個衣着華麗的富貴公子流連忘返。往來恩客,連綿不絕。

這古青城最有名的花樓已經開設了近百年,是城中風流客最喜歡去的地方,出過無數名妓和花魁。這偌大的摘花樓一共三層,底下正中雕金堆玉的臺上,穿着羅裙的舞姬在場中旋轉,絲竹悅耳,歌聲動聽。

四周圍着的酒席座椅上,年輕美貌,穿紅着綠的姑娘們在潇灑公子們的懷裏敬酒,叫好聲和嬉笑聲此起彼伏。

一道戴着鬥笠的纖細人影慢慢地上了樓,鬥笠下垂着數條長長的珍珠細鏈,在陽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芒,白紗幾乎垂地,掩住了所有向這邊窺探的視線。

店裏的接客小厮接過了她手裏拿着的牌子,看了一眼,指了指樓上,快步退下。

她的腳步有些發顫,身子帶着些力不從心的顫抖,往樓上慢慢地走去,仿佛每踏出一步,都是在燃燒她的生命。

來往的華貴公子們都有些好奇地往這裏投了目光,雖然隔着一層幕笠白紗,但隐隐約約透出的纖細輪廓裏,已經足以讓這些在煙花之地流連忘返的公子哥們,察覺這是怎樣一個絕色的美人。

但沒有任何人敢接近她的身邊,主動向她開口問詢。

因為不知何時起,在最高一層的樓臺中,出現了一個抱着胳膊依靠在欄杆上的黑衣少女。

她正盯着這戴着白紗鬥笠的身影。

這個黑衣少女有着讓人挪不開眼的姝麗容貌,頸脖上玉白色的項圈上綴着三只細小鈴铛,那白皙如玉的臉上,有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郁結深沉猶如深淵,望一眼只覺得心底生寒。

她嘴角噙着微笑,在絲竹歡笑,靡靡之音中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這步履顫抖的白紗鬥笠。

——明明只是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明明只是道随意而懶散的眼神,卻讓所有心懷不軌的貴客公子哥們都心驚膽戰地打消了肚子裏的貪戀。

白沙鬥笠下的身段顫抖着,連珠簾都微微撞擊,發出清脆細微的輕響。她似乎用生命作為代價才勉強支撐着身體,讓人情不自禁替她擔心是否下一秒就要倒下。

但每一步都如此艱難,她卻還是慢慢地上了樓。

玉臨淵好整以暇地等她走到自己面前,白紗下的人離她一步之遙時頓住了步伐,垂下的珠簾止不住的顫抖,她微微屈膝,朝玉臨淵輕聲說道:“殿下。”

聲音輕不可聞,虛弱至極。

玉臨淵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徑直回身往房間裏走去。

這是靠東的房間,此時朝陽初升,陽光透過雕花窗扉落在地上。四周裝飾華麗精美,妝臺前有一面偌大的銅鏡,桌上燃着令人靜心的熏香,屏風上繡着開屏的白孔雀,七寶琉璃塔中,一道細細的白煙缭缭,散至空中。

白紗鬥笠身體發顫,勉強走進了房中。

背後的門無聲關閉,将門外悅耳的歌聲和嬉笑隔絕在外。玉臨淵坐在窗邊的椅子中,她穿着黑衣,收袖的衣裳緊貼在手臂上,玉白的手指輕輕地擱在桌上的木盒上,緩緩地摩挲。

沉香木盒上綴滿寶石和珍珠,鑲嵌着鲛人紗月白色的邊。

面前的來人終于揭下了鬥笠,赫然是一張容顏迤逦妩媚的臉。

她身體顫抖,幾乎是虛弱無力地跪在了地上,聲音清淺,像是費盡了力氣後,只剩茍延殘喘:“魔主殿下,确定要這麽做嗎?”

鲛人一族生得美貌,作為鲛人族少君的菱鶴更是其中佼佼者。她低垂着眉眼,像是瀕死的魚,忍耐着對水的渴望,從骨子裏發出的絕望讓她抑不住的顫抖。

但如今她肩負使命,有比活下去更迫切的渴望。

菱鶴喘息了片刻,這才擡起臉來,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爬起來,走近了玉臨淵的身邊,離她有兩三步的距離,這才單膝跪下,語氣發顫地問道:“殿下可明白,一旦嵌入聖人骨,日後您以人之軀承受魔神之力,将會産生多大的變數嗎?”

陽光正好,透過窗扉中,玉臨淵墨色長發垂下,泛着柔軟的光澤。

她的神情半隐在陰影中,光與暗交割,使她的臉看上去如此純潔柔軟又陰鸷殘忍。

桌上白淨的瓷瓶裏,淡紫色的花朵漸漸化作一灘水澤,空氣中出現了無形的波動,身着淡紫色衣裳的夕顏妖輕盈地落在桌邊,她望着旁邊的菱鶴,又将目光轉向了面前椅子裏神色平靜的玉臨淵。

夕顏妖也單膝跪下,十分真切地說道:“鲛族女君說得對。殿下,若是因為擔心天機鎖會對您不利,我族會尋找将天機鎖打碎的神器,您現在身上只有兩道鎖,只需多花費些時日罷了。您不必再屈身于凡人的身份,您是我們一脈歃血為盟後認定的魔主,我們将傾全族之力助您成為魔神。”

菱鶴低低地喘了口氣,說道:“殿下不成魔,妄圖以凡人之軀禦駕魔族,恐會惹來殺機。”

頓了頓,她又說道:“我們一脈在這一千年裏代代淪為階下囚,受蛟族統治已久,只有魔神降世于我族,才能重獲自由。殿下既然願意成為我們一族的魔主,就該讓我們也見到殿下的誠意。”

玉臨淵的手指摩挲着沉香木盒上的珍珠,帶着一絲輕柔笑意:“我想你們是弄錯了什麽。”

“我從不受制于仙門,或是你們魔族。我要保留凡人身份,只是我想而已。”她若有所指地點了點自己脖子上的玉白項圈,微微一笑。

随着鈴铛細碎聲響,她靜靜地坐在椅中,沐浴在陽光下,半隐在黑暗裏的眼微微眯起,語氣柔和而缱绻:“至于天機鎖麽,師尊送我的東西,我怎麽舍得摘下來呢?”

菱鶴沉默良久,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是否自己這一脈都押錯了寶。

即便是魔族,也有種族之分,黨羽之争。

魔族素來以強者為尊,魔族十二域裏,上一次的魔神降世在蛟族,溢出的力量全分給了同族,所以蛟族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魔族的皇族,入主黑耀雙城。

而作為同占殊念海的鲛人一族,從平起平坐,井水不犯河水的同等魔族成為了蛟族統治下的附庸,代代的鲛族少女都被進貢給皇族,成為了蛟龍一族取樂的玩物。

如今臨近魔神降世之時,除了皇族外,其他魔族都分成了三個派系,都希望自己擁簇的那個人選能成為降世魔神,好讓他們成為上等魔族。

作為最渴望擺脫如今現狀的鲛人一族和生來羸弱的花妖一族結成了盟約,共同找上了玉臨淵。被全族歃血認定後,不管是人是仙還是魔,都會成為一族的魔主,由不得拒絕。

菱鶴的姐姐菱池生得美貌無雙,早在兩年前她主動代替被皇族指要的妹妹去了黑曜雙城,到最後屍骨無存,盒子裏送回來的只有一枚鲛人鱗。

這次派使者與玉臨淵結盟,是菱鶴自願請命前來。作為鲛人一族的少君,抱着死志,菱鶴帶着玉臨淵開口指要的東西從殊念海離開,千裏迢迢來到天啓洲,在九嶺眼皮子底下與她達成盟約。

她背負着一族使命,離開殊念海後,無論身心都俱是疲倦沉重。

人仙魔之間本是界限分明,普通人想要成仙成魔都無比艱難,玉臨淵毫無修道資質,自身并不能入魔,但只要以足夠多的鮮血與怨氣污染軀殼,便能由仙堕魔,結出妖丹。

何況他們兩族身為魔族,能讓玉臨淵直截了當,幹淨利落由人成魔的方法多了去。

偏偏玉臨淵拒絕了成魔的要求,她要保留如今的軀殼,以人之身駕馭魔族,成為這一脈的魔主。

簡直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菱鶴想起鲛族長老們聽到這話時那錯愕震驚的臉,越發不安。她作為鲛族少君,根本不知道花鲛兩族為什麽會選定這樣一個身為凡人,籍籍無名的小輩。

他們甚至只是在靈藥峰見過她幾面,這期間的交流完全由一只弱小的夕顏妖來傳達。

菱鶴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身上有什麽價值,值得兩族長老将前途押在她的身上。

如今魔域中已經有了四位被供奉選定的魔主,魔神之力只能選其中一位繼承。這四位魔主将會在各自簇擁族的鼎力相助下,自相殘殺,直到剩下最後一位合格的繼承者。

現在怎麽看——都是他們兩族在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菱鶴只覺得心神俱疲,半跪在地。

她想起自己的姐姐菱池,又想起當初從黑曜雙城被送回來的那枚泛着碧藍幽光的鲛人鱗。

玉臨淵打開桌上的盒子,裏面放着一把薄如冰片的小刀,上面雕刻着極為細微複雜的符文法陣,入手冰涼,輕薄如羽。

菱鶴默不作聲,玉臨淵撩起自己黑色衣裳的袖子,高高挽在肘部,用右手從桌上拿起一旁的長長白绫,将自己的左手捆在椅子扶手上。

她捆得極為認真細致,一圈又一圈,将自己的手臂和手掌固定好,只剩下中間白皙如玉的手腕,暴露在陽光之下。

白膩的肌膚下,是條條淡青色的血管。

玉臨淵擡起眼來,長睫下深潭似的眼落在菱鶴的身上。

菱鶴勉強撐起身,事已至此,她們沒得選。

她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截白森森的腕骨,這腕骨上籠罩着一層氤氲流動的仙氣,在陽光下散發着如夢似幻的光澤。

這股仙氣是做不了假的。

聖人骨是望天宗遺傳千年的至寶,據傳神界早已隕落,這世間無人再能飛升,而這聖人骨則是世間最後一名渡劫失敗後的散仙遺骨。

能知道望天宗和聖人骨的存在,可真虧了這朝霞山的藏書萬卷。

在太興洲沉入海底後,鎮守魔域邊界的望天宗也跟着一夕隕滅。在夕顏妖找到她商談結盟事宜後,玉臨淵沒有索要他們一族任何的幫助,只要了兩個東西。

一個是望天宗所有的秘法殘卷,一個是聖人骨。

早在靈藥峰時,玉臨淵便從夕顏手裏拿到了望天宗殘卷。望天宗真不愧是曾經的第一仙門,攔截過上一任魔神的最強宗門。殘卷上記載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精妙道法,還有早已失傳斷絕的絕頂心法。

魔族的鲛人族雖然能潛入海底,尋到這些遺物,但人魔兩族修煉心法完全不相容,身為魔族并不能修習這些精妙高深的道術,相反如果這些心法流傳給靈界,反倒有助長他們威風的危險。

至于聖人骨——這股缭繞的仙氣對魔族來說,更是避之不及的東西。

既然玉臨淵不肯成魔,又提了此事,那他們也樂得把這些沒用又危險的東西打包送來,順水推舟做她個人情。

玉臨淵越強大,他們一族才越有希望,畢竟她是他們一族破釜沉舟選中的魔主。

菱鶴将腕骨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她,玉臨淵用右手接了過來,放在自己左手的手臂上,比了下長度,這才将它重新放在桌上。

要移植聖人骨,必須要玉臨淵自己親手用這布滿了法陣的冰刃一刀一刀剜出自己的腕骨,再将聖人骨嵌進去。

要将每一寸血肉和筋脈都恰到好處地切開,從裏面小心翼翼,活生生地剔開每一點肌肉,每一絲經脈,将自己的腕骨取出來。

這是堪比淩遲的劇痛,還必須要自己在神志清醒的前提下,親手一刀刀執行,容不得絲毫差錯。

望天宗的聖人骨留存多年,作為仙門至寶,卻連神魔大戰時都無人動用過,這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玉臨淵垂着眸,手指撫上冰刃。

她坐在陽光下,手指放開冰刃刻滿了繁複法陣的刀柄,轉瞬從懷裏摸出一塊圓潤如鵝卵石的傳音石。

随着一點靈力灌輸,傳音石發出淡淡白光。

玉臨淵将傳音石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拿起冰刃,低着頭,細致認真地動手劃開自己手腕的肌膚。

猩紅的鮮血順着冰刃劃開的傷口流淌而下,順着她被緊緊捆在扶手上的手腕往下流淌。

滴答一聲,鮮血在地上綻開,嫣紅如梅花。

她輕聲喚道:“師尊。”

這是玉臨淵從器修寶卷裏學來,自己做的傳音石,每顆只能用一次,一次一炷香。

另一枚就在元淺月那裏。

沒過片刻,元淺月的聲音透過傳音石在這陽光下的房間裏響起來,她帶着一絲破碎沙啞的聲音如此溫柔醇厚,從容而柔和:“怎麽了?”

玉臨淵垂着頭,陽光照在身上,溫暖令人心生倦意。她低着頭,細致而認真地一刀一刀劃開自己的手腕,任由鮮血流淌,任由血肉翻卷。

她的額頭沁出冷汗,臉色蒼白如紙,嘴角卻還是微微勾着的。

玉臨淵的聲音因為隐忍而帶了一絲喑啞,語氣卻又輕又緩,從容不迫地說道:“師尊現在在做什麽?”

手中的冰刃浸入鮮血中,切入血肉裏,觸及了一寸寸在血肉下堅硬的白骨,痛楚像是放大了無數倍,在這溫暖的陽光下尖銳又殘忍。

被綁在椅子上的左手因為劇痛而抽搐,反射性地顫抖,卻被緊緊地束縛住,連動也動不了。

玉臨淵長睫低垂,臉色蒼白如紙,她的右手幾乎握不住冰刃,在持續尖銳的疼痛中指尖微微一顫,繼而又在強大的自控力下慢慢繃緊,貼在冰涼的刃面上。

元淺月心情似乎很好,她的語調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上揚,淡淡笑道:“千機峰送了幾株凝霜蓮,移到朝霞山來了。”

玉臨淵柔聲道:“師尊喜歡凝霜蓮嗎?”

她的臉慘白如紙,蒼白得幾乎透明,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聲音還是這樣喑啞而柔和。

繃緊的指尖緊緊地貼着冰刃薄薄的刀身,慢慢地剔開骨頭上面緊附的血肉和經絡。

房間裏鮮血氣息彌漫。

元淺月說道:“倒也算不上喜歡。臨淵,你怎麽忽然想起來用這傳音石與我說話?”

菱鶴和夕顏妖都默不作聲地站在她的身邊。

玉臨淵切開腕骨的鏈接處,她的手掌失去了支撐,此刻軟軟地垂了下去。

溫熱的鮮血湧出,她垂着頭,黑發如雲流淌滑下肩頭,幾縷被汗水打濕的長發黏在腮邊,襯得皮膚越發慘敗。

她的面容半隐匿在背光的灰暗裏,看不清是個什麽神情。

玉臨淵的聲音極為喑啞,用極低,極柔的氣聲說道:“我聽說,人在感到痛苦的時候,總會去想一些渴望的東西,好來慰藉自己,有力氣支撐自己渡過眼前的痛苦。”

陽光下,她半隐于黑暗的蒼白面容上,只有長睫下漆黑如潭的眼睛裏微微亮着,好似烈火燃燒,鮮血從被攤開的傷口湧出,被取出的腕骨上滿是猩紅鮮血,輕輕地放在她的膝上。

玉臨淵放下冰刃,臉白如紙,渾身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她将那塊氤氲着朦胧仙氣的聖人骨慢慢地嵌入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順着她的指尖流淌,嗓子沙啞的不成話。

“而我現在很想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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