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家
小船搖搖蕩蕩在河中穿行而過,一直生活在北地的世安站在船艙裏叽叽喳喳問個不停,即便是岸邊的一叢茅草絮也是那麽地新奇。
“阿爹,這裏有頭牛!”世安快活地叫着,顧朗站在船頭看去,那水牛搖着尾巴慢慢悠悠地在田埂間走動。當真是未老還鄉,還鄉依舊斷腸。
“阿朗,容我這般叫你。我委實不知道為什麽你對我這般冷淡。思前想後,卻還是那些話,我與你幼時相識,說句不矜持的話,自小我便思慕于你。我做過一個夢,夢裏你我少年夫妻,相知相愛。若非山河破碎,你我想來必然能白頭偕老。如果我來早一些,你是不是就不會對何嶒産生那般的感情?”前日陳慧放他離開姑蘇的時候,碼頭送別之時,她問的話。
那一刻顧朗幾番沉思,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她借夢說事,卻只說前半段。後半截到哪裏去了?越發讓他覺得這個女人可怕、可恨且可惡。然而她那眼裏的水光,又讓他心顫且心疼了起來。
他暗恨自己在她面前總是把持不住,轉瞬之間似乎總能淪陷在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之中。她是什麽樣的人,上輩子用了多少年,難道還沒看清楚?自己此生的翻來覆去從未有過安穩覺難道不是拜她所賜?
顧朗的思緒回到了上一輩子,在昏黃入血的殘陽之下,屍骨如山,護城河水染了鮮紅,父親萬箭穿心,跌下城門,死不瞑目。他卻茍且偷生,未能以身殉城,只為了能夠去救自己心愛之人。“心愛”二字,愛之多深,痛就有多徹骨。
聽說她被布泰擄去,聽說她已經順從了布泰。這些探聽來的消息他怎麽可能聽得?他的愛妻,爽朗活潑卻委實剛烈,這一點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因為相知所以他們兩人才會性格迥異,卻互相欣賞,恩愛異常。豈會從了破了這個國,屠了這個城的惡賊。
然而事實比傳言更殘酷,等到再次相見于京城的皇家寺廟,她已經是布泰的漢妃,改了姓名,雙目含情地對着那個紮了鼠尾的畜生笑。讓他如何相信,她當真從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終于找到了機會,得以問她一句:“你忘記我了嗎?你忘記國仇家恨了嗎?”
她驚慌失措地看着他說:“你快些走,要是讓皇上看到,必然是要誤會的。”
“誤會什麽?你是我的妻。我實在難以相信你怎麽能從了他,不共戴天之仇,你怎麽能相忘?”
“你給你的妻子安穩了嗎?作為一個男人,我懷着孕,你何曾關心過我?你與你父親不肯順應大勢,螳臂擋車,大周朝滅亡是必然的,新的朝代建立哪能不流血?你的民族主義要不得,皇上一統天下,滿漢之間是兄弟,是一家。我與你夫妻情分已盡,這個世上再沒有陳慧。我勸你,陛下會重用漢臣,以你的才華,大比之年,必然榜上有名。”看着陳慧梳着滿人的“小兩把頭”,穿着旗袍,說出這樣的話,顧朗悶在心口的那一口血生生吐了出來,一時間百感交集。
牽挂着她腹中的胎兒,兩人雖成親三年,陳慧宮寒不易受孕,這個孩子是全家在這樣的世道之下唯一的慰藉,然而此刻看她身段窈窕,已然不報希望,不過是開口一問:“孩子呢?”
“你還好意思問我孩子?我巴望着你帶着我逃命,你卻在以卵擊石。如果不是你爹和你一直要抵抗,整個嘉定城會被屠成那樣?為了你家那些所謂的文人氣節,在逃亡途中孩子已經沒了。咱們之間已經沒有牽挂了。”
顧朗想要開口反駁,想着她之前的話語,轉念之間到了嘴邊的話語咽了下去,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短暫的相逢,将他所有的幻想破滅,但是那一刻他卻恨她不得,這個亂世,她一個女人。為了活命,也許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也許……
也正是這一次會面,他的行藏暴露,落入布泰的手裏。在地牢裏布泰對他說:“我不介意慧兒曾經跟過誰,但是我實在介意你是她曾經的男人,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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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顧朗一直不能忘卻,卻不願觸碰的回憶。布泰親手廢了他,将他帶回了宮裏,做了最低賤的閹人。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身上綁了石頭,用黑布蒙住了臉,他沒有臉面見地下的父母,跳入了冰冷的池水,任由池水将他淹沒,沉入池底。
他的魂魄離開了軀殼,卻沒有入黃泉路。而是成了這個宮裏的一只冤魂,沒有絲毫用的孤魂。他飄忽在宮裏,看着陳慧對着布泰曲意承歡,在宮廷裏蹦跶,捧出什麽蛋糕點心,跳着奇怪地舞。看着她進封為妃,也看着布泰對他漸漸失去了興趣那段日子,他看這個陳慧,他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雙眼,實在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看上這麽個玩意兒,當初怎麽會如珠似寶的捧在手心裏?
他也看着布泰開始推進滿漢一家,減免江南稅負,那個時候漢人已經被殺了七成,整個士林幾乎覆滅。同時,也看着他大興文字獄。漸漸地天下似乎太平了,直到有一天,他睜開眼,發現自己重回了十五歲……
小娃娃念着拱橋上的楹聯:“西城萬戶稻粱入,東望千艘吉貝來。”拉回了顧朗的回憶。看着船艙之外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初冬的雨陰冷而纏、綿。
“阿爹,我們要到家了嗎?”
“快到了。”
“長虹彩射金沙塔,半月潮連合浦門。”世安一字不差的将東西兩側的楹聯念出,即便是細雨之中,橋上行人撐着油紙傘來來往往不絕,木屐敲擊着石板,卻是極具韻律,看着兩岸上喧鬧的叫賣聲。這是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富庶的江南小城。
到了城中,靠了岸站上了水橋,十來年未曾歸來,比之其他受戰火洗禮的城池,這裏顯得安康寧靜。“阿朗!”這一聲呼喚,顧朗看見了自己的雙親,拉着世安的手拾階而上。到了父母面前,看見父母已經鬓發染了秋霜,顧朗雙膝已經無法站立,跪倒在雙親面前,口中帶着哽咽道:“不孝子拜見父親、母親!”
世安跟着顧朗跪下,脆嫩嫩的嗓子裏喊着:“孫兒拜見祖父、祖母!”
顧家兩老看見顧朗和孩子跪在面前,獨子在外,擔心受怕了多年,口中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邊說顧師母邊抹着淚,看着白嫩生生的小娃兒,張開雙手道:“好孩子,讓阿奶抱抱!”世安迎接上去讓顧師母抱了起來。用袖子給顧師母擦淚道:“阿奶莫哭!我和爹爹都回來陪着阿爺和阿奶!”
“好寶貝兒!阿奶不哭了!”顧師母抿着唇,忍着淚笑道:“我們回家去!”
顧朗站直了身子,看着已經老去的母親,從她手中接過了世安道:“娘,我來抱孩子!”一家子往家走去,身後是何家的護衛雇了車子将船上的物件搬了上來。
待到顧家門口,顧朗的妹子與妹夫已經并着兩個孩子守候在那裏,顧朗走的時候,他的這個妹子還是個十二歲的姑娘,如今卻是已經兒女雙全的在眼前,顧玥往前兩步叫道:“哥哥!”
顧朗笑看着自己的妹子,從矮矮胖胖的姑娘,成了風姿綽約的少婦。顧朗淺笑叫她:“小蘭!”
“大哥!”妹夫叫了一聲顧朗,顧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麽多年未見,你竟然成了我妹夫!”他妹夫剛想要說什麽,一雙兄妹已經嫩生生開口喚“舅舅”了。
世安更是讨人喜歡,在那裏問道:“這是我姑姑和姑父嗎?”
顧師母笑着說:“你們兄妹打算在門口認親?還不快進去!”
一家人進了院子,那一日已經有花苞的牡丹已經綻開了粉紫的花瓣,嬌嫩的黃色花蕊吐露,顧玥高興地說:“果然是牡丹也知人意,哥哥這是花兒迎你回家呢!”顧朗回顧這花,腦中卻出現前世間他與陳慧站在花前的景象,那是三月芳菲天,不是這寒風瑟瑟中開的孤單一朵,而是清明時節間,枝頭幾十朵的花兒映襯陳慧粉頰素頸。
“先回屋歇歇,等下出來吃飯。”顧師母的話拉回了顧朗的思緒。
顧朗轉頭讓跟随的仆婦去隔壁收拾院子,顧師母瞪着眼睛道:“怎麽要住隔壁?”
“娘,我和世安自然是住這裏,跟來的人總要有地方落腳。”
“嗯,我跟阿爹住這裏!”世安說出這話,讓顧師母高興地刮了他的鼻子道:“你個鬼機靈!”
顧朗踏進了房間,一切都是離家之時的模樣。世安是一切都新奇,東摸摸西看看,顧朗給他擦了臉,洗了手便說:“走了,去客堂間。大家夥兒都等着我們呢!”
“阿爹,前日給姑姑家的哥哥妹妹買的糖。”世安提醒,前日陳慧送他們去碼頭之時,陳慧買了許多糖果糕餅給世安言道,就要回家了,給表哥和表妹總要買些禮物。
世安抱着糖果進了客堂間,顧源和妹夫秦景明坐着說話,顧玥帶着孩子坐在旁邊。世安到顧玥身邊叫道:“姑姑!這是給表哥和表妹的。”說着遞過東西,兩個孩子沒有動手。
這倒是讓顧玥意外:“懷兒,你表弟給你的,你和妹妹拿着吧!”兩個孩子才點點頭接了過去,一下子也就玩在了一起。
顧朗坐下與顧源和妹夫一起聊天,顧玥站起來到廚房幫她娘,不一會兒菜就端滿了桌,溫了黃酒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一口十多年的第一次團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