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家。
只要曾經經歷過生死離別的人,都會深刻明白這麽一個簡單的“字”代表着什麽。
裴寧擡起眼睛。
祁鈞寒正垂眸看着他。
兩人視線交彙。
裴寧在對方深入海的黑眸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鼻子臉紅成一片,頭發亂七八糟。他這副模樣,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祁鈞寒卻對着這樣子的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裴寧覺得自己應該是非常感動的。
而他确實也非常感動,在他傾吐自己只剩一個人的時候,有人願意給他提供一個家。
這種事情,就像幹涸的魚遇到水一樣,令人激動。
感動之餘,裴寧又突然有些迷茫。
在這之前,他一直很篤定自己和祁鈞寒只是很單純的身體金錢交易。
現在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之前是給祁鈞寒擋過刀子吧?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找找看哪裏有傷疤。才碰上,裏頭傳出一陣咕嚕嚕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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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寧臉上一熱。
一整個下午,他什麽都沒吃,這會兒腸胃開始教訓他了。
反正這麽醜陋不堪的模樣也被看過了,祁鈞寒也沒嫌棄他,裴寧也索性放開了。
他從祁鈞寒懷裏爬起來,指了指肚子:“我餓了。”
“張主任——”
同一時間,外面傳來李辰維的喊聲。
裴寧站穩後,想把坐在沙發上的祁鈞寒拉起來。這才發現,對方的高定手工西裝上滿是折痕以及奇奇怪怪的污漬。
全是他剛才哭的時候蹭上去的。
“對不起啊。”裴寧苦着臉道歉,“您這衣服——”
都弄成這樣了,肯定不能穿了。
這兩天來的種種,裴寧哀嘆,他在祁鈞寒心裏的印象分鐵定一扣再扣了。
現在只希望原始分數高一些,能經得住他這麽折騰。
祁鈞寒把西裝外套脫下來,勾在臂彎裏,理了理襯衫的領口。
那裏也被裴寧扯得亂七八糟的。
想起剛才自己做的事情,裴寧滿臉羞愧:“我下次一定不會再蹭到你衣服上了!”
祁鈞寒擡眼看他:“那要蹭哪裏?”
裴寧:“我——”
頭發被很輕地揉了一下:“沒事。”
同一時間,身後,門被推開,張主任走了進來。
他看着裴寧紅成一片的臉,和祁鈞寒依舊有些淩亂的襯衫領口,皺了下眉。
“祁先生,可以跟我出來一下嗎?”
越過裴寧的時候,裴寧伸手拉住了祁鈞寒襯衫的衣袖。
“我想回家看一下。”他小聲說,祈求地看着祁鈞寒,“醫生他說我沒好之前,是不會讓我回去的。可是我真的非常需要回家一趟,我想看看爺爺。”
知道爺爺離世後,他特別想回去看一看他忘記的這兩年裏,爺爺生活過的地方。
裴寧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只有去看過了,他這顆心才能徹底放下。
怕祁鈞寒也拒絕自己,裴寧輕輕晃了晃男人的衣袖:“我保證我不會再像今天這樣了。
青年語調輕軟,泛紅的眼睛裏一片潋滟。
祁鈞寒看了他好幾秒,反手過來,托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裏輕捏了一下。
“好,你先去吃點東西,等我回來。”
等那兩人走遠了,李辰維才走進來。
他見裴寧左手托着右手,呆呆傻傻的樣子,忍不住搖了搖他的肩膀:“幹嘛,哭傻了?”
後面裴寧哭的夠大聲,他在門外也聽得清清楚楚的。
裴寧像是觸電般,突然放下自己的手:“你、你才哭傻了。”
掌心處一片熱燙。
不知道是祁鈞寒的手指的溫度,還是他自己的。
李辰維笑道:“我可沒哭。”
裴寧瞪了他一眼,再開口聲音就軟了:“李哥,我餓了。”
“總算知道餓了!”
嘴裏念叨着,李辰維把中午準備的食物都放進了微波爐裏加熱。
這時,床位護士走過來:“李先生,護士長那邊有事找你。”
李辰維跟着走出去,臨走依舊沒忘記提醒他把藥吃了。
護士長和李辰維對了一遍裴寧需要複檢的項目。
簽完字後,李辰維想起剛才張主任和他說過的事,便往主任辦公室那邊走去。
才拐過彎,就看到站在主任辦公室外邊的一道熟悉身影。
“蘇時南?”
李辰維快步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壓低聲音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時,一直很安靜的辦公室裏,突然傳出一句嚴厲的喝聲。
“難不成你是希望他一直想不起來?”
聞言,李辰維臉上表情瞬間僵滞住。
蘇時南則是微笑着挑起了一邊眉。
“我來找主任聊一下病情。”
兩人對視了一會,蘇時南垂下眼:“主任看樣子還要和祁總聊一會,我先走了。”
李辰維轉身看着蘇時南的背影。
他的目光漸漸落到了對方打着石膏的手臂上。
不對啊,蘇時南傷的是手臂,又不是腦子,他的主治醫生,并不是張主任。
他來做什麽?
-
裴寧捏着鼻子喝完了藥。
接着又灌了一大杯水,嘴裏的苦味才淡了些。
他找出被冷落了一下午的手機,打開微信。
裴寧之前就發現了,後面這三年裏,自己的微信裏并沒有添加什麽新的朋友。
朋友圈裏,大部分都是以前那些朋友發的狀态。
裴寧打開通訊錄,準備把祁鈞寒的微信找出來。
看看他的朋友圈。
再……偷偷給他發條信息。
謝謝他,謝謝他今天做的所有的一切。
從頭到尾将通訊錄看了一遍後,裴寧詫異地發現,裏面并沒有祁鈞寒的名字。
裴寧有個很好的習慣,微信上面每個人都是備注真名。
而且這個習慣被沿用至今。
裴寧以為自己看漏了。
又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遍。
真的沒有“祁鈞寒”三個字。
裴寧有些不信邪,又翻開了手機的通訊錄。
同他的微信一樣,他的手機通訊錄裏,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備注的完完整整的。
裏面同樣沒有“祁鈞寒”。
為什麽他會連祁鈞寒的聯系方式都沒有?
從祁鈞寒跑到車禍現場去救他,到這幾天對他的态度,都表明他們之前的關系,肯定是不錯的。
可他為什麽會連祁鈞寒的微信都沒有?
沒等裴寧想太久,祁鈞寒回來了,還帶回了裴寧想聽的消息。
醫生同意明天讓他回去一趟。
裴寧立刻将心裏的疑惑抛之腦後,高興地狠狠誇贊了一番祁鈞寒。
天大地大,回家最大。
至于其他的,以後再慢慢想好了。
裴寧第二天起了個大早。
才送走查房醫生,祁鈞寒就來醫院接他了。
裴寧換上常服,高高興興地跟着祁鈞寒走了。
看着黑色的轎車漸行漸遠,李辰維莫名有了一種“兒大不由娘”的唏噓之感。
沒等他嘆息完,一陣風過,李辰維不由打了個哆嗦,然後暗罵自己在亂想什麽東西。
-
這幾天天氣異常的好,陽光鋪滿整個城市,隔着暗色的車窗,依舊能感覺到那種朝氣。
裴寧打開了一些車窗,看着外面。
失憶後,他一直都在醫院裏,這是第一回出來“看世界”。
廣城還是那個廣城,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變得更斑斓,更生機勃勃。
“別吹太久風。”
裴寧收回視線,看向祁鈞寒。
男人手握方向盤,往他這邊看了一眼:“我昨天答應張主任,要好好把你還回去的。”
裴寧抿起唇:“好。”
他乖乖關上了車窗。
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看。
祁鈞寒對去他家的路很熟,很快,黑色的小車在他家單元樓下停了下來。
裴寧和爺爺住的小區雖然比較舊了,但物業管理還不錯。
這也是為什麽裴寧成名後還是選擇住這裏的最大原因。
要是管理不佳,爺爺一直被打擾的話,他是絕對不會住這邊的。
見祁鈞寒熄火要下車,裴寧趕緊拉住他:“祁先生,我想一個人上去。”
祁鈞寒看着他,眉頭微擰,似是不願。
“李哥說我之前休息的時候一直住在這邊,沒事的,總有些東西是要我自己面對的。”
祁鈞寒沒再堅持,裴寧一個人上了樓。
這裏是他從小到大長大的家,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裴寧用指紋開了鎖。
在開鎖的叮鈴鈴聲音中,他推開了門。
一陣子沒住人的緣故,推門進去,一股陳舊的味道迎面而來。
裴寧打開燈。
家裏和印象中沒什麽差別,桌子,沙發,電視櫃……
就連陽臺上的花盆,位置都沒有變化。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花盆裏已經沒有花了。
裴寧咬了咬唇,轉身往爺爺的房間裏走去。
-
裴寧在爺爺的房間裏待了足有十幾分鐘,才緩緩退出來。
裏面同外面一樣,擺設什麽都沒有變,即便人離開了,所有的東西還是被很好的留了下來。
裴寧站在門口,回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鋪。
爺爺,我現在一切都好,你放心。
他默默在心裏說着,然後轉身,關上了門。
裴寧回到自己房間裏,打開衣櫃翻找起來。
昨天晚上,他又細想了一遍。
沒有祁鈞寒的聯系方式,也沒有專門的金錢往來,很有可能是對方不想在他手機裏留下什麽容易被人發現的痕跡來。
但是家就不一樣了。
祁鈞寒那麽有錢,又對他那麽好,肯定會送他一些值錢的東西的。
裴寧從卧室裏找到客廳,依舊沒有找到絲毫蛛絲馬跡。
不對呀,看祁鈞寒這幾天的态度,他失憶前兩人關系應該還是不錯的。自己沒道理丁點祁鈞寒的東西都不留下吧?
裴寧翻了好一會,腰也酸脖子也痛。
他從一旁的箱子裏翻了一瓶礦泉水出來,坐到沙發上,擰着瓶蓋。
這時,未完全關上的門,從外面被推開了。
裴寧以為是祁鈞寒,看過去,沒想到來的人是他的嬸嬸姜雲蓉。
姜雲蓉:“你怎麽回來了?”說着,她看四處看了一圈,臉色微變:“怎麽,在清點東西啊,怕我進來偷你家東西啊?”
裴寧皺起眉頭。
女人聲音一貫的刻薄:“你放心,自從老頭子死了你換了門鎖,我一次也沒有進來過!”
“雖說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沒錢,但也不會去貪你們家的東西,尤其是你爺爺用過的東西!”
裴寧本不想搭理她。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麽處理的。
姜雲蓉人刻薄,嘴巴兇,和她講道理沒多大用處。
但這會兒,姜雲蓉的話觸到了裴寧的逆鱗。
尤其姜雲蓉最後那句,就差直接說“我不貪死人的東西”了。
想到爺爺離開了還要被家裏子女嫌棄,裴寧心狠狠糾了起來。他擡起頭:“不貪我家的東西,幹嘛還在電話裏問我要錢??”
裴寧以前很少和姜雲蓉頂嘴,只要她肯照顧裴老頭子,讓裴寧做什麽都是願意的。
姜雲蓉在他面前向來是作威作福的。
“怪不得昨天敢挂我電話,原來是準備賴賬了!”
裴寧一愣:“我……賴什麽賬?”
他沒了記憶,并不知道和叔叔嬸嬸之間還有什麽約定。根據記賬app上的記錄,他确實每月依舊會給他們打錢。
姜雲蓉戳着他,指尖快要戳到裴寧眼睛裏去:“呵,你以前可是親口答應我,只要我們願意照顧老頭子,你會每月贊助我們一筆錢造房子。現在我們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怎麽,現在想想後悔,想不給了?”女人呸了一聲,“我告訴你,沒門兒!你要是敢不給,我立刻去找那些媒體什麽去!”
裴寧眼瞳劇縮。
沒想到,爺爺離開了,他竟還要受這對夫妻的欺負。
他正要開口,一直沒有關上的門再次被人從外推開。
這一回,是在下面等了一陣子,決定上來找裴寧的祁鈞寒。
見屋子裏還有人,男人眯起眼:“你們在做什麽?”
姜雲蓉瑟縮着後退了一步。
這個男人,她見過兩回。一次是裴老爺子病入膏肓的時候在醫院裏;還有一次是老爺子死了之後,他站在這邊門口,站了很久。
倒不是她記性特別好,而是男人的氣場太強,和裴寧身邊的其他朋友都不一樣。
讓人光看着,就想要離他遠遠的。
即便如此,姜雲蓉也不想讓自己輸了氣勢。不管如何,錢更重要。
“我管教我侄子,跟你有、有什麽關系?”
男人朝她那邊走了兩步,面如冰霜。
裴寧走過去,将祁鈞寒拉到一旁:“祁先生,我自己的事情,請讓我自己解決。”
裴寧轉身過來,冷靜道:“我算過了,這三年我給你們的錢加起來,統共有五百多萬。不說咱們老家,就算是在廣城,五百萬也夠造一幢房子了!。”
“可你別忘了,前兩年的錢裏,還有你爺爺的醫藥費!”女人尖叫道!
在金錢上,她從來都是分毫不讓的。
裴寧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突然冷冷一笑。
“爺爺對我有養育之恩,所以我願意在他年紀大了之後好好撫養對待他。但是嬸嬸,你有沒有想過,小叔也是他的孩子,爺爺對他也有養育之恩,他本就理當好好照顧爺爺的。但是這些年來,不管做什麽,哪怕我沒成年賺不了什麽錢的時候,你們都一毛不拔,什麽都不給什麽都不幫。如果那時候,爺爺就開始好好治療的話,也許他的病就不會拖得那麽嚴重了!”
裴寧停頓下來,胸膛起伏。
他突然擡頭:“爺爺那麽快離開,你和小叔起碼要負大一半的責任。以前給你的錢我不會計較,但之後,我絕對不會再給你們一分錢!”
這些話,二十二歲的裴寧大概率是不敢和嬸嬸說的。
姜雲蓉被他說得臉一陣火辣辣地疼,她往前直沖了幾步,想去給裴寧糊一巴掌,才擡手,一只結實有力的臂膀騰空而入,攥住了她的手腕。
嬸嬸渾身一哆嗦。
剛才她太激動了,以至于一時之間,忘了站在裴寧身旁的男人。
祁鈞寒臉色極嚴厲:“兩個年過半百的人,把所有壓力都壓在他這個才成年的小孩子身上,甚至爺爺過世了之後還想要以此為要挾要問他繼續要錢。不想收到律師函的話,現在就滾!”
他甩開女人的手。
祁鈞寒力氣極大,姜雲蓉被他甩得連連後退,撞到門上才停下。
如看到魔鬼一般,姜雲蓉再不敢留在這邊耍威風,縮着身子逃也似地跑出了裴寧的家。
裴寧嘴巴出了氣,其實心裏還是很難過的。
爺爺操勞了一輩子,大兒子早逝,小兒子不孝,晚年還要來帶他這個不争氣的孩子。
若是沒有他。
爺爺好好留在鄉下,說不定也不會生病,現在都好好活着。
想到這裏,裴寧整顆心再次糾成了一團。
姜雲蓉走遠了,周圍一片安靜。
裴寧一點點攥緊拳頭,好一會,才輕輕說道:“對不起啊祁先生,我又讓您看笑話了。”
手被人輕輕地握住了。
男人掌心一如既往地熱,将他的手全部包裹了起來。
然後,握緊的拳頭一點一點被掰開,男人的五指插了進來,和他十指相握。
“累嗎?”沒等裴寧回答,祁鈞寒已溫聲道,“不累的話,我想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