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而後, 又有幾人馭馬追上, 丫環随從護衛皆有,可是車內的紫衣少女卻深深地記住了剛才經過的紅衣少女的臉, 因為那紅衣少女的模樣,與記憶中那個音色溫婉的女子實在是過于相似。
“難怪……”她喃喃道,當年那畫像, 她還記得, 就是那畫像,拉開了這一切悲劇的帷幕。不過, 這夏疏桐倒與她記憶中的全然不一樣了, 她沒有想過, 印象中內向腼腆的夏疏桐也會有身穿紅衣騎着駿馬在街上奔跑的一日。
印象中, 夏疏桐不像是會穿鮮亮色衣服的人,因為她性子自卑, 總怕旁人會注意到她;印象中,夏疏桐就算敢騎馬,也只會在馬場上小心翼翼慢慢地讓人牽着,不可能會這般張揚地在大街上奔跑, 可她卻都這麽做了, 還在陽光下笑得那般開懷。
自信。
夏馥安腦海中冒出這一個念頭來,只能說, 夏疏桐如今很是自信, 并且快樂着。她的身後似乎還跟着不少人, 有一個看起來像丫環又不像丫環的小姑娘, 還有一個看起來像随從又不像随從的少年,以及一個成年的肅然護衛。
隔了一會兒,夏馥安又見着了一個十六七歲的丫環騎馬經過,這丫環面容很是熟悉,夏馥安很快便想了起來,是木棉,夏疏桐身邊的丫環,就連木棉這麽一個笨拙老實的丫環都會騎馬了麽?
夏馥安垂眸,知定安城裏,一切皆是大變樣了。
夏疏桐并沒有留心到出城時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這輛平平無其的大馬車,只一心往鏡花庵裏去了。
木棉直到出了城才敢快馬加鞭,終于在半路上追上了他們。
到了鏡花庵後,一行人去了秋墨姑姑所在的念慈居。秋墨姑姑見他們來了很是高興,忙煮茶招待他們,她今日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身樸素的灰色居士服,她的身量嬌小還有些纖細,再加上面容稚嫩,看起來并不像是個年近三十的小婦人,反倒像是個未曾婚嫁的少女似的。
“秋墨姑姑,”茯苓一來便讨好笑問道,“你後院裏的草莓熟了沒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秋墨沒好氣道。
“我又不是吃你家的!”茯苓頂嘴道。
“我姑姑的就是我的!”
秋墨姑姑掩嘴一笑,她笑起來臉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道:“都熟了,你喜歡的話去摘一些來吃吧,記得洗幹淨一些。”
“好咧!”茯苓一聽就開了懷,忙拉着夏疏桐一起去,夏疏桐也很喜歡摘草莓,兩個小姑娘立刻就挽了籃子往後院了,木棉跟海東青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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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走後,剩了秋一諾和秋墨二人對着秋墨姑姑。
秋墨姑姑看了二人一眼,眼珠子一轉,笑道:“你們兩個有話要說?”
秋墨舔了舔唇,道:“姑姑,我有事想跟你說。”
“嗯?”秋墨姑姑溫柔地看着他。
“姑姑,我……”秋墨抓了抓頭,猶豫再三,終于将自己想參軍上戰場的想法告訴了她。
秋墨姑姑一聽,臉色就變了,堅決道:“不行!”
“姑姑!”秋墨一聽急了,他就知道姑姑不會同意,卻沒想到姑姑的态度竟這般堅決,道,“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保家衛國!”
“保什麽?”秋墨姑姑斥道,“你今年才多大?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我當然是男子漢大丈夫了!”秋墨拍着胸脯道。
“我們唐家就剩你這麽一個男丁了,你若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對得起大哥大嫂?”秋墨姑姑氣得胸口微微起伏,生平第一次後悔将他送到了護國公府。
“男子漢大丈夫,為國捐軀、馬革裹屍,又有何懼?”秋墨大義凜然道。
秋墨姑姑一下子竟被他這話氣得眼眶都紅了,說不出話來,戰場上刀槍無眼,死得最快的不就是這種不懼死傷的少年嗎?
“姑姑,”秋墨見她這樣,有些懊惱自己不應該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忙道,“姑姑你放心吧,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受傷的,我答應過你,以後還要養你的呢!到時我一定會風光歸來的!”他信誓旦旦道。
秋一諾在一旁不說話,默默地喝着茶,這話,其實秋墨上輩子也說過,他原本也是可以兌現承諾的,可是最後卻是為了救他,替他擋下了一支毒箭,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自己懷中。
臨死前,秋墨也是哭了的,他說他不怕死,他怕他死了沒人照顧姑姑,求他幫他照顧他姑姑。
他答應了,只可惜他也食言了。
秋一諾低頭,回想起秋墨臨死前的情形,止不住眼眶微微發熱。好在,眼前的秋墨還生龍活虎的,在同他姑姑軟磨硬泡着,雖然有些聒噪。秋一諾覺得,其實身邊有個人唠叨也挺好的,不會像之後那麽寂寞。
夏疏桐與茯苓各采了半籃子草莓回來後,便發現屋內氛圍有些不對,二人面面相觑,忙退了出去,去前院井裏打水洗草莓去了。
二人将草莓推給木棉去洗,又折了回來偷偷趴在窗邊偷聽,便聽得秋墨姑姑冷道:“我知你是下定了決心要去,但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去了以後我們就斷絕關系!我沒你這個侄子,你以後也不要叫我姑姑!”
“姑姑!”秋墨叫道,“我們唐家一門忠烈……”
“是啊,有父親跟大哥還不夠嗎?父親跟大哥當年好歹也是成家生子之後才去參的軍,可你呢?”
“那我……”秋墨撓了撓頭,“我這不是還沒對象嗎?而且這成親什麽的也不急啊,我才十四,至少也要等個五六年再說吧?我能等,可是這戰可不能等啊!”
“古來征戰幾人回?你若上了戰場,誰能保證你平安無事歸來?”
秋墨撇嘴,看向了一旁一直默默喝茶的秋一諾,道:“少爺,你說句話呀?”
秋一諾眨了眨眼,放下茶盞,還沒開口,秋墨姑姑便道:“秋二少爺,不是我說你,我勸你最好也別去。北梁子民中,一家兄弟姐妹衆多的為數不少,真輪不到你們兩個。”就算是朝廷征兵,家中獨子的都是不征的,以免一家絕後,更何況這二人還是将士遺孤。
秋一諾點了點頭,終于說了一句話,“姑姑說的是。
“少爺你……”秋墨無語,秋一諾說完,繼續默默低頭喝茶。他了解秋墨,哪怕讓他知道前世的結局,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
“姑姑我求求你了!”秋墨“撲通”一聲跪下,就像小時候一樣抱住她大腿,正準備撒嬌,卻正好看到茯苓從窗外探出頭來,二人頓時大眼瞪小眼,茯苓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立即就沖秋墨重重地刮了刮臉,唇語道:“羞羞臉!”
秋墨瞪了她一眼,懶得搭理她,扭過頭去撒起嬌來。反正在姑姑面前他永遠都是小孩子,他繼續抱着姑姑的大腿哀求道:“姑姑好嘛!求求你了!”
“你走吧。”秋墨姑姑拉下臉道。
“姑姑你答應了?”秋墨有些驚喜,又覺得似乎沒那麽簡單。
“走了就別回來,也別叫我姑姑!”秋墨姑姑掙開他,冷道,“這個大個人了,也不嫌害臊!”
茯苓幸災樂禍,忍不住低笑出聲。
秋墨姑姑聽到聲音看向窗外,就看到了兩個黑烏烏的發髻,道:“你們兩個洗好草莓沒?洗完就快進來!”對上兩個小姑娘,她的聲音已是緩和了許多。
窗外兩個小姑娘這才站了起來,朝她吐了吐舌頭,拎着兩半籃洗得鮮豔水靈的草莓進來了。
二人進來後,上了榻,一左一右地圍在了秋墨姑姑身邊。
秋墨姑姑看着兩個靈俏的小姑娘,感慨道:“還是姑娘家好,懂事又乖巧。”言下之意就是秋墨不懂事又不乖巧。
于是,兩個懂事又乖巧的小姑娘就得了便宜還賣乖,齊齊拿起一顆紅豔豔的草莓喂她。
“姑姑,吃草莓!”
“姑姑,我這顆更甜呢!”
秋墨姑姑皆笑盈盈地接過吃了,看也不看秋墨一眼。
秋墨伸手要拿草莓,秋墨姑姑立刻伸手欲拍他手背,秋墨眼疾手快連忙收了回來,委屈地看着她。
“沒你的份!”秋墨姑姑對上他,又板起了臉。
“對!沒你的份!”茯苓附和道。
“喂!這是我姑姑!”秋墨不服,心中暗罵茯苓“小人得志”。
“略略略……”茯苓朝他吐舌頭,親密地挽着秋墨姑姑的手臂,依偎在她肩上。
夏疏桐同情地看着他,其實她也覺得秋墨還是別去的好,她怕秋墨回不來,可是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勸他,如果連秋墨姑姑說出要和他“斷絕關系”這種話都阻止不了他的話,那她就更加勸不動了。而且,如果秋墨不去,會不會輪到一諾哥哥出事?她是真心一點兒也不想他們兩個人出事。是以,這世她早早地就讓陳郁金準備了一些急救藥。她知道,秋墨前世是中毒死的,這一世有了百化丹和定魂丹,應該怎樣也能化險為夷吧。
“木棉,吃啊!”茯苓拿了幾顆塞到榻旁站着的木棉手上。
木棉有些拘謹地接過,說了聲謝謝,小口小口吃了。其實她挺喜歡來秋墨姑姑這裏的,還有陳掌櫃那兒,這兩處地方的人都是自己人,可以很随意,不必守那麽多規矩。
夏疏桐見秋墨沒吃,秋一諾也沒動手,便撿了一顆又大又紅的遞給秋一諾,小聲道:“一諾哥哥,吃。”
秋一諾彎唇一笑,接了過來。
秋墨撇嘴,看向了對面的茯苓,茯苓一手一個,張開血盆大口囫囵幾下就咽了下去,秋墨看得直擰眉,心道:這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是姑娘家該有的樣子嗎?看起來粗枝大葉的木棉都吃得比她斯文!秋墨郁悶地灌了一大口茶。
衆人正吃着草莓,外面忽然有個姑子來報,道是府裏送了一籃子櫻桃過來。姑子口中的府裏,自然就是文府了。
木棉上前接過,随櫻桃來的還有一封信。
這信秋墨姑姑沒有當着他們的面拆開看,而是收了起來。她輕輕打開籃子,便見滿滿一籃子皆是新鮮紅豔的櫻桃,顆顆飽滿欲滴,令人一眼就忍不住垂涎三尺。
在場的晚輩面容都有些古怪,看着櫻桃默不作聲。秋墨姑姑只是和善笑笑,問兩個小姑娘道:“想吃嗎?”
夏疏桐微笑,搖頭客氣道:“不用了,桐桐家裏有。”
就連一向貪吃的茯苓也道:“是啊,府上有呢,我早上剛吃過,大夫人那邊送了好多過來給小姐吃呢,是吧木棉?”
木棉無端被點了名,連忙跟上點頭,“是啊是啊!”
秋墨姑姑笑笑,讓木棉将櫻桃留下一小碗,餘下的分給庵裏的姑子們。
木棉得令,分櫻桃去了。
木棉走後,屋內的氛圍變得有些奇怪,說實話,他們都覺得……秋墨姑姑像是一個外室,而她明明是有官府文書的貴妾啊,再想想之前,本應是正妻的。衆人心中皆替她委屈,更覺憋屈,當下便都沒有說話。
又坐了一會兒後,秋一諾便領頭提出告辭了。
秋墨姑姑微微一笑,起身相送他們。
出院子的時候,秋一諾走在最後,壓低聲音對秋墨姑姑道:“姑姑,一諾先前說的,還希望您能慎重考慮一下。”他誠然道,“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今日她留下一小碗櫻桃,便證明對那文安然還餘情未了。
秋墨姑姑眸色一緊,一會兒才艱難道:“姑姑知道了。”
“唐家一門忠烈,您不當如此屈辱。” 秋一諾眸色一痛,“這不是寵愛,這是施舍;這不是癡情,這是自私。”
秋墨姑姑微垂眼眸,只覺得無顏面見他,她一個婦人,竟還要一個十幾歲的晚輩來點醒她。可是,他還這麽小,哪裏懂情愛為何物?感情的事,不是當事人,誰都說不清。
“一諾無禮,還望姑姑恕罪。”秋一諾作了一揖,而後離去。
她是秋墨的姑姑,他也會将她當成自己的姑姑來對待,真不忍看她這般委屈。她值得更好的男人去珍惜她,而不是呆在這鏡花庵裏蹉跎掉這最好的年華,到頭來就如鏡花水月般,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