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蒼山負雪】
【蒼山負雪】
蕭竹一時呆愣在那裏,她帶着水霧的黑瞳中映出自己的面容來,這般迷離間竟忘了身處何處,亦忘了周身的冰寒刺骨,索性腦中什麽也不再去想,一把擁她入懷,灼熱的胸膛緊貼在她微涼的側臉上,用心底裏最深的溫度去感受她的寒冷。
淺淺的茶香萦繞在鼻尖,青豆緩緩睜開眼睛,她感覺得到肩上的暖意,即便腿下全是迫人的冰水,即便天依然黯淡,風依舊清淺。
“你這丫頭……”
不知是笑還是氣,蕭竹埋首在她頸窩,烏黑秀發擋住他半面臉貌,見不得什麽表情。
青豆凍得有些發顫,雖神志不甚清醒,卻沒忘了問他:“師父,你不生氣了?”
到底,她還是舍不得太多。
就像是行在冰天雪地裏的一只幼狐,尋得那一絲的溫暖,就抓住了,再也不想放開。說起來,人都是貪心的。
蕭竹揚起頭,雙眉微蹙,明澈的眸子裏似含靜水。他幽幽喟嘆:
“你這般……叫我如何氣得起來?”
聽得他這話,青豆猶自心中發笑,忽然想起淩風說過的那句話。
——“師叔人其實很好的。”
空城帶着一幫人趕來恸天瀑布的時候,蕭竹正抱着青豆走上岸。一身寒氣缭繞,便是連衣褶上也覆了一層細碎的冰渣。
見得此狀,空城将折扇合在唇下輕咳一聲:“蕭師兄可需帶師侄去扶心堂看看?”
“不必。”
蕭竹拒絕得很幹脆:“我自己會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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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前面時,那圍觀的弟子紛紛識相的讓出一條道來。走過的路,身後浸出一彎水漬,吸飽水的衣袍厚重而沉,将湛藍色的衫子映成了深色。
關在屋裏喝了幾天的藥,身子才見得好了。比起之前,青豆覺得自己更加畏寒了。
可能上輩子與恸天瀑布有什麽孽緣,兩個月不到,她已經掉進去兩次,大約再有一次,她這條命說不準就搭進去了。想想是有那麽些冤。
除夕的這天,早早的下了一場小雪。蒼山覆霜,鷹飛雲矮。因得年末歸家,盤雲山上忽變得冷清起來,平日守門的弟子也都休了假,唯有小廚房的人還有些在忙碌。
蕭竹推門進來的時候,青豆正趴在窗邊看雪,院子裏的仙鶴縮頭在潔白的翎羽之中,安詳的閉目而睡。
他不由分說地上前掩好窗,其間不慎飄進來幾片細雪。
“你身子怕冷,還開着這個作甚麽?”
青豆摟着被子往裏面一鑽,笑道:“我在看那只大仙鶴,比我來的時候更壯實一些了。”
蕭竹把食盒放在床頭的櫃子上,輕輕打開蓋,一股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
“是壯實些了,等明日送去小廚房炖了湯給你補補。”
青豆被這話噎住了,忙出言挽救:“還是別,就這麽留着多好啊。”
蕭竹盛了一碗湯,聞聲頓了頓:“你喜歡?”
她并未回答,反笑吟吟說:“倒不是說特別喜歡,只覺美好的東西自是留着比較好。”
“那就留着罷。”
蕭竹在她床邊坐下,舀了一小勺的鮮湯,輕輕在唇下吹了吹,便将湊過去。
“師父……”青豆立馬爬起來,慌着伸出手,“我自己來可以的。”
見狀,蕭竹也不推辭,把碗給她,自己起身背過去,負手看牆上挂着的那幅滴血臘梅圖。
屋檐上的雪積得厚厚的,忽然就滑落了一疊,驚得滿院的仙獸也撲騰了起來。食盒裏是一小盤詩禮銀杏和老藕排骨湯,青豆才喝完湯,頓覺渾身溫暖,她端起盤子來瞅着蕭竹問:
“師父,你要不要嘗嘗,這果仁味道很好。”
“不用了。”蕭竹轉過身,在桌旁坐下,信手端起茶壺來滿上一杯。“我還不餓。”
手裏的食盤尚存溫意,銀杏的清甜之味淡淡殘留在齒間,青豆看着蕭竹的身影,忽然勾起嘴角來笑。
“師父還是這樣看着安心一些。”
“怎麽?”
被她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拉回思緒,蕭竹将才至唇邊的茶杯移開,微微眯起了眼。
青豆有些怯意地垂下頭,搖了搖:“說實話,師父真生起氣來,我的确不知道怎麽做才好。”有的人便是不常生氣,可一旦生氣,就不似那麽好回轉了。
蕭竹把茶杯放下,淡若清水地笑了一笑:“所以說,你以後還是莫要惹我氣。”他滞了片刻,又道:“……不然就沒人替為師梳頭了。”
青豆眉眼一彎,倒是笑着湊上去:“百香姐呢?”
蕭竹輕輕別開臉,也不看她。
“……你梳得好些。”
只是這麽一句簡單之話,不知是何緣故,卻在心中驀然一緊。青豆瞬間便就懵怔在遠處,窗外的雪漸漸停滞,無聲無息,悄然寂靜。
屋內的燈芯有些不穩的閃爍了幾下,大約是覺察到絲絲古怪,蕭竹下意識的轉過頭,卻對上那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昏黃的光芒照得她臉頰幾乎透明。
這般境況之下,蕭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緩而又緩地撫上她的臉,冰涼的指腹碰及她面龐時兩人皆如觸電般驚了一驚。
青豆以極快的動作拉上被子蓋住,只露出兩只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師……師父,我吃好了。東西我等下會給小廚房送去的。”
蕭竹的仍手懸在空中,他很是自然地收了回來,背在身後,寬長的衣袍輕輕抖了抖。
“穿好衣服再出來罷,禦花街今日還有東西可玩,我一會兒帶你去。”
山上雖是走了許多人,但禦花街這裏一樣熱鬧。高高的白石樓角垂下各色薄帳,幾枚大燈懸垂而下,照徹通明。神武殿的方向落下一瞬煙花,流金濺玉般璀璨。
整條街的兩旁都挂滿了燈燭數盞,這一路炫燦過去,映着漆黑夜晚也勃然生輝,宛如白晝。
這修仙聖地裏唯一彌漫人間氣息的地方繁華得如此虛無,旖旎而氤氲。
小廚房這裏的人并不多,青豆剛坐定時,四周的人皆散了去看池臺上的燈河。
“大師傅,要兩碗湯面!”她興致勃勃地抽了筷子在熱水裏燙了燙,回頭也替蕭竹燙了。
老伯掀開布簾,見着她面容不自覺帶上笑:“和以前一樣加生姜的,是不?”
青豆喜笑顏開地點頭:“對。”說完了,卻又趕緊補上:“另一碗不要。”
蕭竹擡起眼皮瞧她:“你常來這裏吃?”
“是啊。”青豆想也不想就回答,因得外面的氣候還是很生寒冷,她朝兩手呵着氣,“師父起得晚,我早課練完就來這裏吃的。”
“怪不得……”蕭竹頗為古怪地盯着她,“怪不得你從不在小軒裏用早膳。”
“師父,你那能叫早膳麽?”青豆很沒好氣地對着他翻白眼。他向來都是午飯和着早飯一塊兒吃的。
“沒規矩。”蕭竹伸手在她額間彈了彈,臉上卻是一抹溫然笑意。
他的手指似乎一直都是冰冰涼涼的,帶着一股山間清泉的清徹。青豆忽然扯了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裏,小心呵氣……
“師父,你的手也好冷。”
那淡淡的暖意帶着些許濕潤,如早間薄霧般朦胧柔軟,他眉上一緊,本能想要抽開,卻不知何故遲遲沒有動作。
“兩碗湯面。”
穿着灰布襖子的廚子師傅很快速地端上來冒着白氣的面碗。裏面是清清淡淡的面條,雖是無比簡單,不過青豆看着很是歡喜,迫不及待地動了筷子夾起幾根來往嘴裏送。
蕭竹見她吃得那麽津津有味,不覺狐疑:“……有這麽好吃嗎?”
“唔。”青豆包着一口面沒吞下,含糊不清地道,“我就覺得很好吃,小時候每逢生辰我娘就會做長壽面給我吃,和這個的口味很像的……啊,對了!”
她咽了嘴裏的食物,拿起手邊的佐料,伸手抓了一把青蔥,仔仔細細地灑在蕭竹的碗裏,樂滋滋地笑:“這樣一定很香……師父,你快吃啊!”
蕭竹有些無奈的搖頭笑笑,依言随她吃了起來。
微寒的冬季,盤雲山總有這麽幾天會冷。
四周的空氣仿佛凍結了一樣,便是無邊的凄凄冰雪,這一刻,腹中卻是暖的化不開……
同上次一樣,仍舊是沿着禦花街走到那面的山水池,滾燙的湯面讓青豆的身子一時很是熱乎,也沒覺得平日裏殘存的那絲冷意了。
她站在臺子上,搖搖擺擺地順着凸起的石階一路走,蕭竹就在她下面,因得放心不下,還是出手扶着她的腰。二人就這麽靜靜的前行。
“砰”的一下,遠處綻開的煙花碎出五彩的顏色來,照得滿池的水也波光粼粼。皚皚的白雪被月光映得更為潔淨,天邊被染成了緋紅。
蕭竹看着那滿空星辰,薄唇輕啓,聲音忽有些蒼茫悠遠:
“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這裏的燈會就是再美,終究也是比不過人間。”
青豆一面低頭腳下的路,一面随意接口:“那有空了就去人間看啊。”
蕭竹澀然而笑,并不言語。
“師父……”
青豆從臺子上跳了下來,立在地上,住了腳。仰頭怔怔盯着他看。
蕭竹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故而有些閃躲的避開她目光:
“什麽事?”
青豆擔憂地咬了咬下唇,極為弱弱地問:“……你最近有些郁結。莫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罷?”
“我何曾就是這麽小氣的一個人了!”蕭竹半是好氣半是好笑的敲了敲她的頭,“我心裏想的,你不會明白。”
“你不說我當然不明白。”她倒是回得飛快。
“……”蕭竹一時語塞,踯躅半晌,仍舊只字未說。
“人若是有了心結,就是藏得再好,也會多少顯現在臉上。”青豆伸出食指來,覆在他眉間,聲音輕輕地,“師父,我發現你同我很像……雖看着逍遙自在,卻總是喜歡皺眉。是不是只有睡着了,有些事情才不用去想,不用去過問?渾渾噩噩的感覺,确是比清醒更痛快了。”
已經好久沒有人揭過他這層早覆滿塵灰的角落,蕭竹只覺得身體中似有氣流在流轉,牽連,他想要出聲說些什麽,卻發覺自己喉中堵得厲害,竟是一句話也不能出口。
煙花的光芒在她臉上明滅不定地閃動,那些陰影入目黯淡得如此不真實。
青豆自顧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的腰墜,那是木刻成的精美雕飾,卻被人心細加工,鑲上了一塊青翠淡雅地玉石,黃色的穗子在風中緩緩搖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用神魂珠打碎了裝進玉裏面,因為雕工不好,勉強成了這個模樣……師父,你看喜歡不喜歡?”
那枚墜子裏,有些粗劣地刻着幾許秀竹,很是筆直的長在地上,生出的葉片茂密但不失美感。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褪成了灰黑的背景,天地間,只有這裏……只有她……
再沒有任何猶豫,蕭竹一手輕扣在青豆臂彎上,只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懷中。寬大的袖袍已然把她整個人都罩住,似有似無的清香擴散在周圍,那時而砰開的煙花頓時失了顏色。
這一刻,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了。
飛升也好,承諾也罷,他只想身邊能有這麽一個人。
能有這麽一個人,在早上為他梳發束冠,在夜間安靜煮酒烹茶,在大寒天的湯面裏灑上一把蔥花……
“青豆……”
他頭回這麽喚她,鼻尖在她鬓發輕輕厮磨,有些淡薄青絲滑在眼角。
能明顯的感覺到青豆驀然的顫抖和不安,蕭竹亦不敢造次,只側臉在她臉上親了親。溫潤的唇瓣觸及她的肌膚,平靜而柔軟。
青豆驚得一臉詫異,她腦中早便空白一片。剩餘的理智指使她奮力想要推開,卻不想蕭竹收緊了手,那溫暖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世界。她能聽見他的心跳,沉穩而有節奏,就像恸天瀑布落下的水聲,那麽清晰……清晰的讓她覺得心裏莫名泛苦。
明月如水,瀉了一地流銀,把身影暈染得很長,很長。
呵呵,總算是告白了呢。
為嘛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悲劇氣息在這裏面呢……抹淚。
蕭師叔要加油啊,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