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靖安

靖安

“将軍?”國子監的女官似乎問了一聲,餘下的聲音混在風聲裏,叫人聽得不甚真切,但人卻似乎是慢慢走遠了。

溫明裳揉了揉自己的臉,雖然本是無心,但自己剛才這舉動怎麽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來。不過對方應該沒看清自己的臉,應當不妨事。

這麽想着,她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加快了步子往昭祿閣那頭走。

沈知桐在門口等她,見到她人影才笑道:“一別六載,我還以為你忘了回來的路。”

“先生在裏頭等你。”她想了想,沒忍住補了句,“我還擔心你阿爹不放人,還好先生管陛下借了羽林。”

她說起這個,溫明裳倒是想起來問她,“說起來,羽林郎何時有那般年紀的少年郎了?”

沈知桐聞言一愣,脫口而出道:“你不認得他?”話一出口她又似是想起來什麽一般嘶了聲,“也對,你不認得才正常,別說你,你爹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溫明裳張了張口,剛想問那人是誰,就瞧見對方滿臉的複雜。

“他……他姓洛,名呈,或許叫他的字你會更熟悉。”沈知桐眨了眨眼,“他字清澤。”

洛清澤?那不就是……

“靖安世子?”

“嗯,可不就是他。”沈知桐砸吧了下嘴,“我知道先生請的羽林有他之後也吓了一跳呢。”

可這不對……他一個靖安世子,未來必定是要接手雁翎鐵騎抵禦北燕的,怎麽會在長安做了羽林郎?

這不合常理啊。

溫明裳眼神變換了兩下,忽然想起剛才路上撞見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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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喊她将軍,說了世子,她叫對方傳話的時候說的名字是什麽來着?

對了!就是阿呈!

這麽說那個人……

“明裳?怎麽了?”沈知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這怎麽突然就……

溫明裳還沒來得及答她,就聽見門內傳來一聲低喚。

“裳兒,進來說話。”

溫明裳容色一凜,她閉上眼,把前一刻的驚愕壓下去,穩了聲音再睜眼開口。

“是,先生。”

******

車馬被拴在了國子監外的樹邊。

紀宏看了眼站在邊上的少年,道:“差事辦完了,世子還不回去嗎?閣老可沒讓你把人送回去,我一人便可。”

“聽聞今日鐵騎歸京,世子不回府見一見将軍嗎?”

洛清澤原本擦着腰間帶着的刀,聞言剛想答話,就聽見門口一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呈。”

少年聞聲一愣,錯愕道:“阿姐?”

紀宏也跟着一塊看了過去,他看着那人逆着光立于石階上,愣了一瞬後趕忙行禮道:“見過洛将軍。”

“紀大人,有禮。”洛清河沖他笑了笑,轉而看向弟弟,“差事辦完了?”

“嗯。”洛清澤點了點頭,“我出去前聽聞阿姐不是進了宮?何時來的?”

“事辦完了便想着來尋你。”洛清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錯,看樣子我不在長安的時候也沒懈怠。”

少年的氣息很穩,雖然還不及許多頂尖高手,但在這個年紀已經算得上翹楚。

洛清澤撓了撓頭,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來,半點看不出此前辦差的時候那種肅然的模樣。

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洛清河點點頭,對紀宏道:“既然舍弟的差辦完了,紀大人不介意我先帶他回去吧?”

紀宏忙後退一步,道:“自然,将軍慢走。”

洛清河唇邊仍挂着笑,她打了個呼哨,駿馬的嘶鳴聲從遠處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須臾便至眼前。

這馬打着響鼻在洛清河跟前停了下來,它前蹄在道上刨了兩下,低下頭拿腦袋去拱将軍的手。

羽林直屬禦前,不論戰甲佩刀還是戰馬都稱得上是大梁軍隊最好的那一批,畢竟他們并不缺軍饷。紀宏身為羽林郎,良種馬自然見過不少,只一眼便能看出這可不是關內各大馬場能養出來的。北燕舉國可戰,為抵禦那些剽悍的草原人,鐵騎對人對馬的要求都極其嚴格。雁翎這百年來随戰已有單獨的馬匹供應線,戰馬自燕山東北半山草場下的馬群中選種繁育,這一代代下來,其中仍是不少野性未消的,需軍士自己費心去馴。

燕北狼騎一度冠絕天下,和他們交鋒,慢上一分都有可能被削下頭顱。

眼前這一匹戰馬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白,瞧着頗為神駿剽悍。馬頭挂着的玄甲還未全然卸下,一看即覺威懾力十足。紀宏悄悄看了眼擡手撫摸馬鬃的洛清河,猜想道如此良駒大概也是這位雁翎主将自己馴的。

不愧是雁翎的鐵騎啊。

洛清澤回身過去把系着的馬缰給解了,他随着洛清河的動作一道翻身上了馬,調轉馬頭時還不忘同紀宏道:“馬明日輪值我給你還回去。”

還不還其實都不是什麽大事,羽林衛也不缺這匹馬。

紀宏一手扶着刀,目送兩個人策馬走遠。

國子監外的柳條也垂下來了點,跟着風一道掃過牆沿,風铎的聲音也跟着叮鈴鈴地在清風中作響。

醒竹盛滿了水,一點點地低矮下一端扣入小池中,叮咚一聲響。

溫明裳的腳步聲也跟着停在了這一聲裏。

坐塌上的老人把手裏的魚食撒入池中,錦鯉争相而上,不多時就吃了個幹淨。

“回來了?坐吧。”他不慌不忙地轉過身,笑得儒雅溫厚。

溫明裳應了聲,在他面前的蒲團上端坐好,喚道:“先生。”

“濟州至京師千裏之遙,倒是苦了你。”崔德良拿起邊上的帕子擦淨了手,慢吞吞地斟了杯茶給她,“适才你問你師姐的話我都聽見了,有什麽困惑,直接問吧。”

一別多年,他也已年過花甲,但瞧着倒是精神尚可,似乎與當日收自己為弟子時并無不同。但溫明裳看着他,心情卻一時間有些複雜。她确有疑惑,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又或者說,她在揣度什麽能問,什麽不能。

柳文昌和柳家人大抵至死都不會想到,他們覺得溫明裳将崔德良視為破局良機,看做救命稻草,可實際上溫明裳并不完全信自己的這位先生。

這話若是說出口,可能連沈知桐這個同門師姐都會瞠目結舌。

可事實就是如此。

旁人只知崔德良三問三答後收她為關門弟子,可除了崔德良之外,也只有溫明裳自己知道,那三問究竟是哪三問。

一問你是誰家未曾入門的小女兒,二問緣何于此,三問若他予自己一招保命之法,向上之索,自己當以此作何。

這三問跟所謂策論半點不沾邊,世家想的根本全是錯的,人家問的是她這個人。

溫明裳不是懷疑崔德良心有他念,畢竟這麽些年,關懷是真,教導是真,她只是想不明白,崔德良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她這廂垂眸半晌不知說什麽,對面的崔德良倒是自顧自喝了杯茶,而後開口道。

“若是不知從何問起,那不妨我先同你講些你大概會想知道的。”

溫明裳聞言擡起頭直視他的眸子。

崔德良言簡意赅道:“靖安,雁翎。”

“算算你進京的時辰,應當正巧在京畿碰見過回京的鐵騎了吧?”

溫明裳眸光微動,應道:“是,若是弟子猜的不錯,領軍者便是那位鎮北将軍吧。”

“是她。大概在你到國子監前小半個時辰,她剛卸甲去見了陛下。”崔德良道,“重甲入京,少見。雁翎關鐵騎十二萬,步卒五萬,再加上關內總兵七萬人,大梁半數兵力皆可為洛清河一人調配,她回京可不是件小事。”

“可先生先前托師姐給我帶這個消息的時候,言說我不必多思。”

崔德良低笑了聲,掃她一眼道:“你不是想知道?那可是洛清河。”

溫明裳被他這句梗了下,難得支吾了片刻才道:“……她是女子,又是我大梁四境之內戰功彪炳之将,也無人……無人會不想知道陛下此舉為何吧?”

“戰功彪炳。若只是如此便好啦……”崔德良含笑搖搖頭,将話頭拉回來道,“讓你不必多思,是因着确然同你暫不相幹,她是被召回整訓京畿禁軍的,但究竟如何調配還得等兩日瞧瞧兵部文書。此事至此,于你可暫且擱置,還有那靖安世子……”他頓了一下,“你不是想知道為何我會讓他與紀宏一道去接你回來,還有他一個日後的靖安侯,為何會成了天家羽林郎嗎?”

溫明裳适才被他一句話惹起的心虛頓時被抛在了腦後,她抿起唇,低頭道:“是,我确實不明白。”

“羽林郎,是讓靖安世子留在京城的由頭。北境如今有他親姐一人足矣,無需他一個不過十四的少年郎奔赴沙場,更何況這兩年尚算安穩。”他指腹刮撩過上好的青瓷盞,“至于今日……我本無意讓他去,最初托的人,是你師兄。”

是了……這才是合理的。她眼睫輕顫,須臾間便将這些話在腹中嚼了個透徹。姚言成出身泉通姚氏,又是內閣重臣,他雖年輕,但柳文昌也得給幾分面子。而如今換了洛清澤,那就不是給面子的問題了。

而是一貫不理朝堂之争的洛氏為什麽會替崔德良辦這份差,縱然它看起來無關緊要。

人情比什麽都難還,因它不可估量。

“那這位世子,是為何要來趟這趟渾水?”

崔德良直接道:“因為你。”

“……什麽?”溫明裳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雲地擡手指了指自己,“因為我?”她一個無爵無職的庶女,這幾年還不在長安,哪來的機會得人青眼?

“因為你的那篇策論。”

溫明裳把手放下來,低眸想了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

是兩年前的士子清談。

崔德良将所拟的論題寫下來寄了一張信箋去濟州,山長用這封信的題出了一份策論給她,道是北林的臨時教考,她當時還沒想到是京城清談的緣故,老老實實地答了。而後半年,她才從震怒的柳衛那裏得知了這件事,這才明白過來為何山長還非要她将名姓一道寫了上去。

總之是出了一場意外的風頭,雖然結果并不壞。

“世子讀過那篇策論?”

“不是他。”崔德良難得有些意味深長地盯了她一會兒,“是洛清河。”

這回溫明裳是徹底怔住了。

“所以是……”

“世子說,因着家姐欣賞那篇策論之故,他也不吝幫個小忙,也當做是替他阿姐瞧瞧是什麽人能寫出那樣的文章來。”崔德良擡手點了一下她的發頂,“不過你倒是不必過于緊張,不論這是否是托詞,于你和你母親而言,都不是什麽壞事。”

“到底是洛家的人,即便洛清澤這個小世子眼下無半點軍功傍身,但這個洛字,在天下人眼中自有它的分量。若是你爹有心記得,或許也能讓他對內宅之争,對你母親的處境上點心。”

這話說得不錯,溫明裳并不覺得自己那篇文章可以當真讓洛清河記在了心底,畢竟天底下妙筆者多不勝數,清談終歸是清談。但若此事有利于內宅争鬥,她倒也可以松口氣不去擔心過甚。

“我明白。”她坐直了身子,認真道,“此事至此便可,餘下……還請先生說說,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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