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安

長安

馬蹄踏過塵土的聲響忽然又再度逼近。溫明裳回神看去,恰好瞧見玄袍男子自官道那頭策馬而來,他在溫明裳跟前勒住了馬,翻身下馬時還帶起一陣煙塵。

“見過姑娘!”他彎身行禮道。

溫明裳聞言一愣,她不認得這個人,柳家的人也不會這麽畢恭畢敬地同她說話。

這人擡眸時看見她眼底的疑惑,自覺地取下了腰間的腰牌奉上,道:“卑職紀宏,效命東湖羽林,今次奉崔閣老命,前來京畿接應姑娘歸返國子監。”

溫明裳目光一動,伸手接了那塊腰牌。

這人是羽林郎?

現今的羽林衛就是當年的金吾衛,今上登基時改了制,分東湖和翠微兩營拱衛京畿,翠微多在靠近皇陵的嘉營山駐紮,這附近的就是東湖羽林衛。早前溫明裳還在長安的時候,崔德良讓她記過羽林兩營的紋樣,從小卒到統領,他們的腰牌紋樣是什麽模樣她至今仍是爛熟于心。

羽林衛多為京畿地帶的世代軍戶,其中稍有地位,出身官家者,又被人喚作羽林郎,他們的腰牌又與尋常羽林衛有所不同。紀宏遞上來的就是羽林郎的腰牌。

崔德良竟然找了個羽林郎來接自己?她暗暗揣摩了片刻,将腰牌還了回去,而後開口試探道:“有勞大人。不知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直接去國子監見他嗎?”

“正是。”紀宏一手牽着馬,在官道邊上站得筆直。

溫明裳眉梢微微一挑,她側過眸,表情略有些微妙地看了眼那邊的柳家車隊,道:“那還請大人稍待片刻,待我回禀長輩,再做決斷。”

這話其實是她故意的。羽林衛直屬天子,若無特殊情況,就連崔德良這個內閣閣老都不可輕易調動,更何況羽林郎在其中的身份又更加特殊。能調一個羽林郎來給自己這個無爵無職,還是世家庶女的一介白衣保駕護航,這可就不只是做給柳文昌看的了。

還有中州柳氏。

崔氏重師生情誼,也在這方面出了名的護短。崔德良是在變相地警告柳家人,既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正眼瞧這個孩子,就不要妄想回到了長安還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辱人。

因此,紀宏既然來了,就自然不會只是帶塊腰牌給她自證身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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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紀宏聞言一點頭,道:“既如此,卑職自然與姑娘同去拜會柳大人,恰好閣老也有所交代。”

溫明裳于是順水推舟颔首道:“好,那大人且随我來。”

她走在前頭,紀宏就牽着馬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着,周遭有不少人瞧見了适才羽林郎下馬行禮的那一幕,落在溫明裳身上的目光自然多了不少。不過她沒走太遠,這一小段路走過來,倒是柳家的家丁瞧見她後頭跟了個陌生男子,三兩步小跑過來打算問上兩句。

“二、二小姐……”

前頭的柳文昌恰好從馬車上下來,後頭還跟着柳衛,大概是聽見這邊的動靜,父子二人齊齊轉頭看了過來。

家丁的聲音頓時就卡在了喉嚨裏。

溫明裳指尖一動,剛想着先給自己這位便宜老爹行個禮,後頭跟着的人就往前跨了一步。

羽林郎一手背在身後,擡起腰牌朗聲道:“見過柳大人。卑職東湖羽林紀宏,奉崔閣老之命,前來接令嫒前往國子監。”

但跟在溫明裳面前不同,紀宏這回瞧着根本沒有把腰牌遞上去供對方查驗的意思。

“羽林郎怎麽會在這種小地方……”柳衛見狀小聲嘀咕了句,但他話沒說完,就被柳文昌瞪了一眼,連忙收聲住了嘴。

這可不是在濟州,天高皇帝遠的。羽林受命于天子,妄自揣測輕則落人口舌,重則傳入天子耳中,一不小心就得落一個藐視天威的罪責下來。

柳氏雖是世家,但到底是身為人臣,天子腳下又豈能妄自推斷?

柳文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也不惱對方這般舉止。他到底是在朝中有些資歷的人,比起柳衛這種毛頭小子不知要沉穩多少,“紀大人有禮,适才大人說奉閣老之命,可是柳某有會錯意?”

他有心迂回試探,但對方卻沒這心思,開口便是一句:“柳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溫明裳抿了下唇,把嘴角揚起來的一點弧度壓了下去。她能猜到柳文昌大概是想問為何羽林郎要聽命內閣,但卻不曾想到紀宏說話這般直接。素來是她面對柳家人小心翼翼,如今竟然也有看熱鬧的一天?

柳文昌眼角抽搐了兩下,輕咳幾聲道:“閣老的意思,是現在就要小女同大人回去?舟車勞頓,可否容我等抵京後先行回府休憩片刻,而後柳某自會攜女同往拜會。”

若是放到平時,這番話說得其實無可厚非。畢竟濟州千裏之遙,一路返京确實辛苦,他說要攜家室先休憩再去拜會,反倒多了那麽幾分重視的态度在。依照溫明裳從前對崔德良的了解,對方也不至于把話說得那麽死,但這次連羽林郎都派出來了,恐怕就不是柳文昌這番話能搪塞過去的了。

“對不住柳大人了。”紀宏收了腰牌,不為所動道,“卑職受命,即刻帶人回去,此乃羽林公務,非閣老私請,還望大人體諒,莫要讓我們難做。”

他說的是“我們”,而非僅是他自己。

溫明裳原本是垂着眼的,聽聞他這話下意識先擡了眸。

“駕!”

官道煙塵飛揚,馬蹄聲震,良駒撒蹄狂奔而來。

馬車的車輪深深蹍過路上的車轍印。

“籲——”

來人在勒住馬的同一刻自車上一躍而下,他同紀宏一般穿着身玄色武服短打,但戴着帷帽,一時間沒讓人看清他的長相。

他在三步外站定,擡手掀起帷帽,執腰牌道:“東湖羽林辦差!”

溫明裳聞聲便一愣,待到看清那人的臉之後眼底也不禁流露出一抹錯愕。

他眉眼輪廓生得深邃,有種很特殊的俊俏感,但面容輪廓還沒完全長開,瞧着還有些稚氣未脫。

這人……竟是個瞧着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羽林郎何時收這樣的半大少年了?

紀宏看他一眼,略一點頭,轉而再度看向柳文昌。

“柳大人。”

溫明裳跟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發覺柳文昌的目光變了。

他藏得很好,若非溫明裳素來心細,且慣于觀察人的變化,旁人是瞧不大出來的。但……适才紀宏在的時候他還能進退自如,怎得這少年一出現,他就有了這樣的變化?

羽林郎出身官家,但柳氏畏的不是出身,而是他們背後的天子,這一點從柳文昌的反應就可見一斑。但柳文昌眼裏一閃而過的那抹神色……是忌憚和驚詫?

一個半大的少年能夠令他這個柳氏嫡子露出這樣的神色嗎?溫明裳是不相信的,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少年背後的世族足夠令柳氏子都動容。

這樣的世家在長安可沒幾個。

她這廂還在暗暗揣測,就聽見柳文昌再度開了口。

“既然閣老執意,柳某也不好阻攔。”他似是嘆了口氣,看向邊上一言不發的小女兒,“裳兒,你便先和這位……和這二位大人去見先生吧,你阿娘那邊,我自會安排。”

言罷,他似乎還飽含深意地看了眼那個少年。

“多謝柳大人體恤。”紀宏彎身行了一禮,這才轉頭溫聲跟溫明裳道,“姑娘,請上車。”

溫明裳悄悄瞥了眼溫詩爾坐的那輛馬車,她似是猶豫了須臾,這才輕輕點了頭。

近在咫尺,不可能無知無覺的。

馬車在一衆人的注視下絕塵而去。

柳衛憋了老半天,等到人走遠才終于能開口。

“阿爹作何就這麽放了人?”他皺眉道,“雖是羽林郎,可哪有這般半道上把人帶走的道理?”

柳文昌瞥他一眼,道:“若是只有一個紀宏,自然如此。”

“這……阿爹這是何意?”

他哼了聲,冷聲道:“你可知,後來的那個少年郎是何種身份?”

“孩兒不知。”柳衛擰着眉頭,“他看起來也不過就是個黃毛小子,難不成阿爹是因為他才松的口?”

驿館仍舊人來人往,時不時地還有人往這邊看兩眼。

柳文昌目光沉沉,道:“我不曾見過他,但……此子的模樣生得有些像一個人。”

“誰?”

“不久前疾行而過的鐵騎主将。”他轉過身,寬袖一甩,聲音飄散在風中。

“我大梁四境名将之首,鎮北将軍洛清河。”

******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官道上,那少年的馬控得快且穩,偶有颠簸也被他轉瞬控制住了起伏。溫明裳靠着車窗邊,目光落在随風起伏的窗帷上。

柳文昌事後同柳衛說的那番話她自然不可能聽到,但她心裏也有自己的考量。這樣的馬術功夫,羽林郎裏不多見,更何況他看起來年紀不大。

這兩人一路無話,紀宏除開剛開始見到那少年時點了個頭,而後便再沒同他多說什麽。溫明裳阖上眼,耳邊有風聲呼嘯。

馬車在申時一刻停在了國子監門前。

紀宏下馬掀開簾子,垂首道:“姑娘,請。”

溫明裳扶着車沿,一步步走下了馬車。她仰起頭,凝視着上首朱紅金漆的匾額,一時間竟有些久違了的恍惚感。

“閣老在昭祿閣等姑娘。”紀宏側過身,“姑娘可還認得路?若是忘了,可在此稍待片刻,國子監自會有人來迎。”

“不必,我還是記得的。”溫明裳搖搖頭,“多謝二位送我前來,一路辛苦。”

“姑娘言重,本是分內的差事。”他緊抿着唇,擡手道,“還請姑娘先去,晚些時候卑職會送您回府。”

溫明裳應了聲,也不再推辭,她深吸了口氣,邁步走進了國子監的大門。

日光透過屋檐,在齊整的路上斜出一道道明暗交錯的線條。

有崔德良給的玉牌,國子監自然沒人會攔她。此時還未至散學時分,國子監路上沒什麽人,隔着老遠的距離,似乎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讀書聲。

溫明裳回憶着去往昭祿閣的路,在行至一處小院的時候忽然聽見了那頭的響動。

“世子他似乎去替大人辦差去了,将軍可要稍待片刻?”

“多謝,但是不必了,若是阿呈回來,代我說一聲便是。”

溫明裳腳步一頓,下意識将目光移向了院中。

恰是早春三月,院中新桃開得正好,女子立于滿園春色之中,天青長衣随風輕擺,堪堪露出一抹月白衣角。長垂至腰的發被簡單地用銀白色的簪子束着,卻并未戴冠。自國子監的廊橋看去,早春抽了條的草木遮住了她大半的臉容,叫人看得模糊,然虛虛實實之間,卻能瞧見對方搭在腰間佩刀刀柄之上的手,像是延伸開些如玉的色澤。

國子監并非人人可入,佩刀者更是少之又少,這人是誰?

春風掠過小院,翻得枝葉沙沙作響。溫明裳下意識想要去拂開垂落下來的柳葉,卻又不知為何,在下一瞬微擡了眸。

院中人步履輕輕,近乎同一刻拂開了身側長枝。

電光火石之間,溫明裳就這麽猝不及防撞進了那雙眼。

清潤溫和,恰若江南三月雨,然眼尾略微上挑,卻又勾勒出點淺淡的弧度來,叫人覺得那雙眼睛裏的三兩分笑意都看得不真切起來。

她似乎聽到了那頭的聲響,側眸想要看過來。溫明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身側的假山把年輕女子單薄的身形遮了個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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