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日
初日
今日天朗氣清,本是個好天。還未過午,日頭算不上烈,溫明裳站在拐角處,怔愣地看着眼前的洛清河,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她委實想不到能在這地方遇見這位名震四境的将軍,縱然國子監有那驚鴻一眼,但那也隔着老遠的距離。她曾設想過許多種再度碰見洛清河時的場景,更多的是在朝堂之上,但唯獨沒有這麽突兀的。
她們倆滿打滿算也不過碰見過三次,但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溫明裳還未預料之前,這人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的視線裏。
溫明裳待站在那,竟然還有分心想着洛清河今日的衣着沒怎麽變,就是即便到了這大昭寺,她也還佩着刀。
大概是見她站在那沒動,洛清河眸光微閃,先開了口道:“姑娘?”
聲如其人,聽着極潤,完全不像個武将。
溫明裳指尖動了動,下意識道:“我……”
洛清河一手搭在刀柄上,很耐心地看着她。
“我……本無意誤入,只是匆忙間與同行人走散了。”溫明裳飛快地給自己找了個借口,“還請問姑娘,伽藍臺如何走?”
這個謊扯得倒是也合乎情理。大昭寺素來游人衆多,京城貴女家眷來祈福幾乎都會來此,走散也不是什麽稀奇事。至于伽藍臺,臨近今年春闱,去那挂牌子讨個口彩的士子更是多不勝數。
話說出口,溫明裳才松了口氣。
不然盯着人家臉看算怎麽回事?
洛清河聽她說完,眉梢一挑笑道:“這本不是我一人的地方,談不上誤入。姑娘若是要去伽藍臺,我正巧要往那邊去,倒是可以順路給你引路。”
說着便要邁步走過來。
溫明裳側身給她讓路,她抿了下唇,猶豫了須臾又道,“還未請教姑娘名姓?在下溫顏,此番還要多謝姑娘相幫。”她沒說字,反而用的是名,因着想到崔德良道那位靖安世子橫插一腳是因為洛清河看過自己的策論,世子都記得住她,更何況這位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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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顏這個名字,除了溫詩爾沒人會這麽喊她。
洛清河聞言側了頭,她比溫明裳高了約莫小半頭,往伽藍臺的方向又是向上的山路,這麽側過臉,溫明裳就不得不仰起腦袋跟她對視。
“洛然。”她頓了片刻,輕聲道,“謝倒不必,不過舉手之勞。只是依着眼下的光景,姑娘也是來讨個春闱的彩頭嗎?”
溫明裳抿了下唇,應聲道:“嗯,讨個彩頭,總歸是好的。”她悄悄瞥了洛清河好幾眼,忍不住在心裏想,她自稱洛然,到底是為了個什麽。
洛家雖不是沒有旁支,但如今這個年紀留在京城的幾乎是沒有了。雖說姓洛未必就是洛氏出身,但這個姓氏,在京城太過惹人注目。
她不知洛清河這是故意的,還是從未想過隐瞞。
只是不等她細想,就聽見身側的人低笑了聲,道:“确實,那便先預祝姑娘金榜題名了。”
溫明裳眼神閃了閃,她思忖了須臾,試探道:“借君吉言,洛姑娘說也要往那邊去,可是與我一樣?我見姑娘佩着刀,莫不是也要應了今年的武舉?”
大抵是沒料到她還能問回來,洛清河愣了下,随即搖頭道:“不是,我來訪一位故友。至于佩刀,不過習慣罷了。”
“原是如此。”溫明裳面上挂着笑,目光落到了她腰間的佩刀上。她曾聽崔德良講過,雁翎輕騎使長槍,重甲方佩鬼頭刀,但眼下這柄佩刀顯然不是邊境那種令人見之駭然的鬼頭鋼刀,瞧着似有點像羽林的佩刀,但細看之下又有不同。
這刀更細長些。約莫三尺五的直刃刀,烏木作鞘,刀柄镌着細碎的紋飾,中間墜着一顆打磨過的暗色紅玉。
洛清河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眼,道:“刀是家中長輩贈的,不是慣常的樣式。”
溫明裳收回目光,為自己的唐突朝她抱歉地笑笑,而後道:“瞧着是極好的刀,可有名字?”
“有。”洛清河指尖刮撩過刀柄頂端。
“叫新亭。”
分開時剛過了午,向上遠望依稀可見伽藍臺的石碑,但這條路上下的人都不多,冷冷清清的一條小路跟上頭的紛擾徒生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洛清河在岔路口停住了腳步,春風吹起她鬓邊的碎發,女子垂眸時眸光溫和。
“從這上去便是伽藍臺,我便不送姑娘了。”
溫明裳也清楚,兩個人走這一路也算作意外,她也不再糾結,索性大方地沖她一作揖,笑道:“好,有緣再會,洛姑娘。”
洛清河也跟着笑笑,略一低頭算是回禮道別。
她轉身往岔路口的另一頭走了兩步,待到身後腳步聲逐漸消弭才頓住身子。
“栖謠。”
女子應聲自暗處現出身形,她面容上仍舊看不出什麽情緒起伏,只道:“主子。”
洛清河看她一眼,道:“有什麽話過去再說吧,宗平他們還等着。”
“是。”栖謠應了聲,自覺跟在她的身後。
大昭寺內的這條路少有人知,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着多數人來此是祈福讨彩,這條路通往的卻是祭奠之所。
寺內的僧人老遠瞧見人影,迎上去時低聲誦了句佛號,道:“将軍。”
洛清河沖他一點頭,接過他手中的香燭往殿內走。她面上慣常的笑意斂下去,沉默着走到那一塊無字碑前,将香燭點燃後拜了三拜。
“師父走前,曾叮囑小僧殿中燭火不可滅,還請将軍放心。”他口中的師父是這大昭寺的前住持,年前上請将住持的位置轉交弟子後出門遠游了,“程姑娘在後院等将軍。”
“知道了,多謝小師傅。”
宗平在後院門前等着她們。
“主子可是路上有事耽擱了?我還想着說再晚些還不到,就出去看看呢。”
“倒算不得什麽事,耽擱是因為這些日子來大昭寺的人太多,官道不好跑馬。”洛清河指尖摩挲過拇指的扳指,想起适才的事情笑了聲,“剛才上來時,也湊巧遇上了個有趣的姑娘。”
宗平聞言一怔,下意識看向栖謠。
“柳家那位。”栖謠這麽說着,又想着怕宗平不認識,又補了句,“不姓柳的那位。”
他恍然般哦了聲,又不住撓頭道:“主子遇上這位……她不是閣老的弟子嗎?按理來講不至于耽擱主子的時間才是,莫不是主子此前認得她?”
“不認得。”洛清河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但她應當認得我。”
“啊?”
洛清河道:“我昨日在國子監見過這姑娘,她應當瞧見我了,想來閣老應當也提起過……再加上這回,宗平,你會站路上撞見一個姑娘盯着人臉瞧麽?”
那也得有您這張臉才是……宗平在心底腹诽了句,倒是沒說出來。
“主子不認得她,如何确定她是柳家的姑娘?”
“這不是人自己說的嗎?”洛清河揉了揉手腕,道,“她說的她自個兒叫‘溫顏’啊。而且……”
她擡手去推門。
“我上來時見到柳文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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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在伽藍臺吹了小半個時辰的風。
有些事情她不大想去多想,但又不能不去想,就比如這次在大昭寺遇見洛清河的事。她上來後尋了處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思索了半天,才從記憶裏找到一件跟這件事有關的傳聞。
樊城那被鐵騎屠戮的三萬人。
早幾年前,有人說洛清河對這事心懷愧意,又或是恐怨靈作祟,讓大昭寺的僧人立了碑超度。
這個傳言是真是假無人可知,但今日的事情卻讓溫明裳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傳聞。
就如那一日崔德良打趣一般,那可是洛清河。
一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反差嗎?她說不好。但是依着崔德良的态度,她肯定也不是什麽惡人,至少與朝堂上那些機關算謀者不同。
還有洛然這個名字。
“你究竟是誠心糊弄我還是在試探?”溫明裳低聲喃喃道。
“這也太明顯了點……”
但顯然這件事除了她自個兒瞎琢磨沒別的法子。柳家巴不得她離洛家遠點,要讓他們知道了這件事又得是一頓訓誡;至于崔德良,至少目前,她這位先生的意思還是先不要過多去管洛氏的事情。
暗地裏牽扯太多了。
溫明裳估摸着時辰,等到差不多柳文昌一行人該回去了才動身從伽藍臺下去。
柳衛見到她回來,趁着柳文昌不在慣例譏諷道:“姍姍來遲啊,該不會趁着這個時候去私會什麽情郎了吧?也是,畢竟你母親就……”
溫明裳理都沒理他,越過他先一步站在了馬車邊上。
口舌之争總歸無趣。
柳衛看着她不動聲色的模樣,還是沒忍住磨了磨後槽牙。
“得意個屁!不過就是個下賤種!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這話說得聲音很低,若不是靠得近,本也是聽不到的,可惜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這話到底是落到了旁人耳朵裏。
宗平皺起眉,沒忍住咋舌道:“啧,這柳家的公子養的也不怎麽樣啊,這種辱人清譽的話是能說的?”
洛清河剛解開踏雪的馬缰,聞言抿了抿唇。但很快,她的目光就轉到了身側背着藥箱的姑娘身上。
女子一襲素袍,腰間還別着針囊,是慣常的醫者做派。若是有熟悉她藥箱上的紋樣的人在場,便能認出這是藥王谷的大夫。
中原有個說法叫天下名醫出藥王,足以佐證藥王谷出身的醫者自然有那分量在。藥王谷常年有大夫跟去北境随軍,是以跟洛家人相熟也不奇怪。這位姑娘便是先前僧人說在後院等着的那位,名作程秋白,是現今藥王谷谷主的親傳弟子之一。
洛清河注意到她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盯着馬車邊的溫明裳,開口道:“程姑娘?”
程秋白眉頭微皺,等到馬車離去才收回目光,“你們适才說,那姑娘和那些人是一家的?”
宗平滿臉疑惑,道:“是啊。”
“一家的……”她垂下眸,低聲喃喃道。
洛清河眼神一動,正色道:“程姑娘是覺着,有什麽不妥嗎?”
“氣血虛浮,寒氣淤積。”程秋白淡淡道,“再加上先天不足之兆,那姑娘身子骨不會太好。”
“嗐……”宗平長出了口氣,“就這?我的姑娘喲,您這大喘氣的,搞得我還以為怎麽着了呢!将軍您也是,人家一個半道接回來的,身子骨不好不是可正常嘛?”
洛清河卻沒理他,她眼神沉下來一點,道:“僅此而已?”
程秋白擡眸跟她對視了一眼。
“大概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