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闱

春闱

大梁的春闱改了前朝三場的制,縮減成了兩場,定在每年三月初九開考,持續五日。雖說這其中多半是寒門子弟,但國子監在這幾日也跟着放了假,其中進學的士子不必前來聽學。

前一場考詩文,後一場考策論。

說來也不知為何,明明春闱前兩日還是好好的晴日,到了開始的那一日,長安卻是落了場春雨。

溫明裳到的時候,門口已經擠滿了人。

有人在雨中撐着傘還在念着手裏捧着的書文念念有詞,還有些更緊張的,在屋檐底下來回踱步,半點停不下來。

她尋了處稍顯僻靜的地方坐下,等着裏頭的人把考場的門給打開。

角落裏坐着個瞧着跟她年歲差不多的姑娘,手裏還捧着冊什麽在聚精會神地翻閱。

溫明裳本想着要不要跟着這些人一樣瞧瞧書冊,但她什麽都不曾帶,要溫書也只能在腦內默記,索性就多看了兩眼那姑娘捧着的書冊。

“欸,你瞧那邊那位,什麽時候了還在這瞧不曉得哪來的野史呢!”

“可不是,你再看邊上的那位,什麽都沒帶來呢!這是不想着考了吧?”

那姑娘似乎也聽見了這話,她眼睫顫動着,不動聲色地往角落裏再縮了縮。

溫明裳往那頭看了眼,又看了看那姑娘。她把手裏的油紙傘擱到了一邊,上前兩步道:“姑娘?”

眼前的人聞聲才擡了頭。

“貿然搭話,希望不要唐突了姑娘。”她蹲下了身子,溫和道,“不知姑娘手裏的這本史論,講的是些什麽?”

那姑娘唇微張,眸中閃爍着愕然的神色,似乎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這個時候還在關注這些旁人看來的野史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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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見狀笑了笑,又道:“還未告知名姓,在下溫明裳,不知姑娘是?”

“啊,我姓寧,名朝雨。”她在聽見溫明裳自報名姓的時候驀地一愣,慌忙自報家門後面上更是掩不住的驚詫,“你說你是溫……”

四周的嘈雜似乎都跟着止了。

“你是溫明裳?!”說話的是适才嚼舌根的那個應考士人。

溫明裳眼神一動。

她扶着牆站起身,勾唇笑道:“嗯,我是。”

風卷起雨絲,潑落于她足下。素色衣袖随風而動,她邁步走出屋檐,雨打青絲,也濕了衣袂。

士子們自覺地給她讓出了位置,眼睜睜看着她走到人群的正中央。

“她就是溫明裳?那個……崔閣老的弟子?何時官家的人也來咱們這……”

“嗐,你們真以為她就是閣老弟子那麽簡單?我可聽說了……”

那些竊竊私語跟着如絲細雨落入耳中,溫明裳面色不變,只是笑了笑道:“諸位,可否容我問一句?”

人群霎時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緊盯着雨中瘦削而單薄的那個身影。

溫明裳不用看都能猜到這些眼神裏飽含着什麽。

猜忌、怨憤、嫉妒、不甘,欽羨……她不是第一次落于衆目睽睽之下,更不是第一次被置于這樣的境地之中。

習以為常了。

“你說!”有人這麽喊了句。

“我确是溫明裳不假。”她側過身,看向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可是溫明裳這個名字,是會吃人不成?諸位皆是各地英才,怎得會懼溫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何人懼你了!”适才出聲的那人往前擠了兩步,面有不忿道,“溫明裳!我且問你,你一個官家女,作何來同我們這些寒士搶?!”

溫明裳反問道:“不知我搶了什麽?”

“這不是明擺着嗎?”他面色更差,“世家的人,做什麽來春闱!”

她聞言低笑了聲,道:“大梁哪條律法寫着,世家出身者,不可春闱應試?再者……”

“諸位皆為各州英才,也只我大梁行事憑據自有法度,我知道諸位心中顧慮為何,但……諸位信不過某,竟也信不過這律法鐵條麽?”

這話說得極重,自然是沒人敢認的。

“你!你休要信口胡謅!”

雨似乎止了一瞬,溫明裳側過頭,瞧見那個名作寧朝雨的姑娘舉了傘過來遮在她頭頂。

見她回頭,對方抿着唇點了下頭。

溫明裳眼底的笑似乎落到了實處些,她一抖衣袖,擡手朗聲道:“我無意于春闱前信口開河。我等聚于此地,想來為的皆是能一展抱負。我輩習成文武藝,為的便是天地吾心,生民永安,何須拘于一時一刻的成見出身。”

“立于此處的,知道我是誰,知曉我的先生是誰……那麽想來,在下的那些淺見拙言,諸位也都看過了吧?”

她說的是那篇策論,還有很早之前無意間留下的詩文詞章。

在場的人都不由得點頭。

“我是崔閣老的弟子不假,我也确實是柳氏出身。但是……想來諸位也曉得,我并非受教國子監。這些年來,我與諸位一般,遠離京華風光,世家二字,除卻血脈,與我不曾有過半分恩澤。”溫明裳看着他們的臉色,聲音逐漸放柔和。

“我與諸位一般無二,那些東西亦不曾有過半分潤色,皆出自我一人。”

“那麽諸位覺得,我有沒有站在此處的資格呢?”

下邊的這些應試者不知道的是,長街兩側的樓臺能把這場雨中的論談聽個清清楚楚。

屋裏點着火盆,崔德良把手裏拟好的奏折放到一旁,道:“言成啊,數年不見,覺着你這小師妹如何?”

姚言成年紀輕輕官居內閣學士,自是一表人才,他聞言點點頭,道:“先生所言不虛,承之師叔将明裳教得極好。”

承之是北林那位老山長的字。

“是啊。”崔德良低着頭,仍舊在看內閣的文書,似是随口道,“那依你之見,這一次春闱,你小師妹位次如何?”

姚言成略一沉吟,道:“此次應試者往日的詩文策論我盡皆看過,依弟子拙見,能與明裳相較高下者,唯有燕州出身的那位名作潘彥卓的士子。故而……應當此二人中,取一人為榜首。”

“嗯。”崔德良追問道,“那何者為榜首呢?”

“他師承瞿延先生,若真論文章思慮……那位是遜了半分的。但……”姚言成沉着眸子,猶豫了須臾道,“小師妹約莫依舊是争不過他。”

崔德良這才擱下筆擡了頭。

姚言成嘆了口氣,在他的注視下把剩下的半句話說了出口。

“因為她是女子。”

******

這場雨一連下了好幾日都不見停,倒是少有。

洛清河收到宮裏的傳訊是在春闱結束的那一天。

栖謠把踏雪從馬廄牽出來的時候,宗平還跟在洛清河後頭唠叨。

“主子,您要不別騎馬去了吧?馬車備着也快的!”他一個北境的糙漢子,看着長安的陰雨天滿臉犯愁,“到時候這衣裳都要濕了,到時候您若是手疼,回頭程姑娘又得說我!”

洛清河接了門口黎轅備好的披風,回頭道:“不妨事,陳年舊傷,這天雖不大好,但還不及燕州的風雪苦寒。”

旁人只知道那年雁翎血戰鐵騎将燕北狼騎斬于馬下,可除了靖安侯府的這幾個人,沒人知道那場仗後洛清河左手落下了傷,陰冷的天有時會有隐痛。程秋白年年都在想法子替她調理這手傷,幾年下來倒是有了起色,只是還是得注意。

宗平還想再說什麽,門口的黎轅倒是一把将他給摁了下來。老管家沖他搖搖頭,示意他不用多說。

“主子。”栖謠在她翻身上馬後開口道,“濟州把東西送來了。”

“……知道了。”洛清河拍了拍踏雪的馬鬃,道,“看着挑揀便是。對了,阿呈輪值回來,替我同他說一句,晚上不必等我用飯,估摸着不會太早回來。”

栖謠應了聲,後撤一步靜立在旁側。

駿馬打了個響鼻,朝着宮城的方向小跑而去。

靖安侯府到宮牆外也不過一刻鐘出頭。

洛清河沒帶近侍,策馬來時又穿着冠服,不大好學着洛清澤那樣帶着帷帽,故而進宮時額發顯得有些濕潤。春日的冷氣還未完全散去,這麽瞧着還怪冷的。

宮裏早就等着的中黃門見她在宮門前勒馬翻身下來,忙不疊地舉着傘迎上去,嘴裏還念叨着将軍如何這般淋着雨便來了雲雲。

洛清河把踏雪的缰繩交給了宮門值守的羽林後,敷衍了句不妨事便示意他往裏帶路。

細雨淅瀝瀝地下,朱紅的宮牆都似被藏起了往日顏色,瞧起來灰蒙蒙的,綠梅墜在宮牆邊,雨滴彙聚成線,一點點順着草木枝條朝下淌。

太極殿離宮門算不上太遠,洛清河走到殿門外時,外頭候着的小太監适時地遞上了一方帕子給她擦手。

“清河來了?”殿內一道聲音這麽傳出來,洛清河擦手的動作也跟着一頓。

“來了便進來吧。”

洛清河把帕子還回給了內宦,應聲邁步跨過了太極殿的大門。她鬓發瞧着還是有些濕意,進門時似乎還卷起了春時的寒氣。

宮內不許佩刀,新亭早在進門前就交給了外頭的中黃門,洛清河撩袍跪在下面,給座上的鹹誠帝磕頭請安。

大梁律令有外将可不行全禮的規矩,她其實本不必次次行此大禮,但前幾日回來她匆忙卸甲進宮已是依了這規矩,這一回怎麽說也得把這叩首補上。

此時剛下大朝會不久,鹹誠帝手裏還拿着本奏折,他眼風一掃下首跪着的将軍,扯了個笑道:“起來吧,不在朝上,倒也不必如此。”

洛清河應了聲,這才站起來。

“這場雨來的不湊巧啊。”鹹誠帝把批好的奏折扔到了一邊,這才正眼瞧她,“往後再如此,晚些來也無妨,不過領個牌子。”

君王的眉眼瞧着冷厲,即便扯出個笑來,那份笑意也不達眼底。鹹誠帝登基至今滿打滿算十三年,但這脾性卻是無人摸得清,說他仁善,卻又放任世族與寒門黨争不歇,如今新舊兩黨攻讦亦有此趨勢,但若說暴戾,他登基至今卻也算得上太平二字。

但這其中有多少吃的是過往先人的底子卻是說不好了。

洛清河垂着眼,聞言得體地俯首道:“陛下愛重,臣卻不好壞了禮數。”

鹹誠帝不冷不熱地笑了笑。他招了招手,身側的內宦端着個錦繡玉匣上前,停在了洛清河跟前。

“這是禁軍的牌子,你瞧着什麽時候得了空便過去。”他靠在椅子上,垂着眼睨着洛清河,笑道,“三萬禁軍,是少了點,但這可是京城的兵。清河啊,你是我大梁名将,朕把這三萬人交給你,可是盼着你還朕三萬像樣的兵的。”

洛清河應了聲。

鹹誠帝又道:“除卻這三萬人,幾州的守備軍也是時候該整肅一二了,鐵騎雖剽悍,但于內,也不可松懈。”

意料之中的說辭。洛清河原本垂首沒動,聞言擡起頭來拱手行禮道:“必不負陛下所托。”

座上的君王聞言這才大笑出聲,似是甚為滿意的模樣。

身側的內宦見狀揭開了那玉匣的蓋子,谄媚般将盛着的禁軍腰牌雙手奉上,尖聲細氣道:“将軍請。”

洛清河食指微動,終是在須臾的沉默後伸手接過了那塊腰牌。

鐵牌握于掌中,仿佛有什麽也跟着落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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