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無言

無言

馬兒也跟着垂下頭,碰了碰她的手臂。

“過來吧。”洛清河系好馬缰,示意她跟上。

巷口點了盞燈籠,被風雨吹打得飄搖。

溫明裳跟在她身後三兩步外,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憑着周遭的輪廓大致猜想這是一處私宅。

不是說去醫館的嗎?

洛清河在宅院的後門站定,擡手敲了三下木門。

宅子裏不多時就有人應聲過來,還問道:“誰呀?”

“哎喲,原來是洛……”開門的婦人的話在看見後頭還跟着個溫明裳的時候卡在了唇邊,她面帶詫異地看着門外的人,“您這是……”

洛清河只是笑笑,道:“打攪了江嬸,秋白在嗎?可否帶我們過去?”

婦人忙點頭道:“在的,姑娘她還未睡下。二位且随我來。”

洛清河道了聲謝,邁步走了進去。

溫明裳跟在後頭,她四下看了看,在屋檐下瞧見了被收好的藥材。她沒讀過藥典醫書,但從前閑暇時看過不少草木典籍,依稀能分辨下頭收着的是些什麽。

“繞前街過去,是藥王谷的濟世堂,京中人叫藥堂居多。”洛清河側頭道,“現下這個時候開着的鋪子本就寥寥,你既有急,我便擅自将你帶來了這兒。”

婦人将兩個人帶進了前堂,屋裏燒着炭火,迎面而來的熱意驅散了雨夜的寒,她小步疾走過去拿了挂在木施上的幹帕子遞過來。

“二位且先擦擦,瞧這一身的。我去喊姑娘過來,再給你們煮碗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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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勞江嬸。”洛清河點頭致謝。

兩個人于是挨着炭火坐了下來。

适才一片昏暗中看不清,此刻屋裏點着燈,溫明裳這才注意到洛清河身上穿着的那身衣裳。

鴉青色的獅獸盤雲袍,一眼掃過去便是烈烈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這是武臣的冠服,一般非朝會或是進宮述職是不會穿的。

所以……她是才從宮中回來嗎?溫明裳這麽揣測着,她眼睫顫動了一下,擡眸時卻發覺對方也在打量着她。

溫明裳心頭猛地一跳。這身衣服太顯眼,就算不知道她是洛清河,單是看這一身,就能猜出她是朝中的武将,而且品級足夠高。

可洛清河卻又默不作聲地把目光移開了,就好似沒發現她适才的打量一般。

好在溫明裳也來不及多想這些。

後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女子披着外袍,手裏掌着燈自屏風後徐徐行來,她容色極冷,從眸底透着沉靜。

她的目光越過了洛清河,落到了溫明裳身上,問道:“是姑娘來求醫?”

溫明裳扶着桌案站起身,忙從懷中拿出那張帶着的方子,道:“正是。家母舊疾,這是往日的方子,姑娘且看看。”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姑娘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接了那張藥方也只是略掃了一番便又擡頭看了自己一眼。

“令堂可還有些旁的病症?”

她抿唇思忖片刻,将所知照實說了。

程秋白聽罷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姑娘且稍候,我去配藥。”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她道過了謝,心裏這塊石頭總算是暫時落了地。

回頭時江嬸已經把煮好了的姜湯放到了小幾上。

洛清河垂着眸把她的那碗飲盡,手一撐便要起身。

溫明裳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身上還披着人家的那件披風,她正打算把系帶解開,就被止住了動作。

“披着吧,多少暖和些。”洛清河擺了擺手站起身,邊穿過後堂邊道,“你為令堂求醫,若是因此受了寒,想來她心裏也不好受。”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溫明裳抱着膝坐在火盆前,盯着那塊屏風出神。被放在手邊的姜湯熱氣氤氲,仔細聞着還能嗅見浮在空氣中的辛辣味,她深吸了口氣,胸中竟然有些五味雜陳。

後堂出去是一間藥鋪,程秋白手裏拿着溫明裳帶過來的那貼方子,邊抓着藥邊琢磨如何修正其中的藥材和用量。外頭雨打芭蕉,來人的腳步聲和雨聲應和在了一處。

她頭也不擡,道:“我還以為你自打那以後不再會帶生人來我這了,怎麽今日發了善心?”

洛清河早已習慣她這般性情,她垂眸掃了眼櫃上的藥材,道:“路上見着了,總不好不管。更何況都道醫者仁心,我替你帶了個求醫的過來,也不算什麽發善心吧?”

程秋白擡眸睨她一眼,把手裏的方子放下,去旁邊去了紙筆。

“怎麽?這方子有不妥?”

“大體上并無大的差錯。”她照着謄寫下來一部分,道,“但是方子因時而變,斷沒有一張方子管二十年的道理。可惜我并未親眼見到病者,不好妄下定論,只能根據那姑娘的描述稍作修改。”

洛清河看着她寫藥方,聞言多問了一句:“很棘手的病症?”

“棘手倒是算不上。”程秋白擱了筆,伸手過去取了邊上的帕子淨手,“就是平日裏需得注意些。這病是積勞積郁落下的毛病,不至惡疾,但功在平日,這方子也多重養護。”

洛清河眼神微動,又聽她繼續道。

“我是醫者,管的是治病救人,這座長安城裏的那些彎彎繞我不懂。但我卻知,即便我今日開了這方子,有無效用卻未必在我。”

洛清河垂下眸子,她眼神藏在昏暗的燭火裏,顯得愈發晦暗不明。燭火的燈芯在安靜的夜裏燒得劈啪作響,末了,她似是無奈般嘆了口氣,道了聲出去等着就折返回了前堂。

姜湯在涼夜裏失了滾燙的熱度,但入口仍是辛嗆。溫明裳皺着眉把那碗姜湯飲盡,她自小體寒,這麽過了好半晌掌心才回了點溫。

擡眸時恰好瞧見從屏風後邊轉回了的洛清河。

“再等等,快了。”許是怕她等久了,洛清河開口解釋道。

“嗯。”溫明裳看着她走過來在自己對面坐下,下意識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節,“洛姑娘……多謝你。”

洛清河只是笑笑,并未多說什麽。

前堂的門敞開着,雨聲不歇,似也跟着落成了韻腳。

溫明裳在這樣的雨聲和堂前昏暗的燈火裏悄悄擡眸去打量眼前的洛清河。她此前想過許多次這人應當生了個什麽模樣,但想得再多,也比不過見的這一面。燈影明滅,把人的輪廓勾勒得愈發分明,她在心裏琢磨着,憶起那日見到靖安世子的模樣,想着說這姐弟倆生得其實并不十分相似。

洛清河像是塞上月,裹挾着雪野的霜寒,卻也藏着朗月清輝的輕柔。

外頭的風雨漸息,溫明裳在安靜的夜裏開口問她:“洛姑娘,為何會幫我呢?”

“若是不幫,溫姑娘是打算在這樣的雨夜裏一直沿着玄武大街一家家敲門嗎?”洛清河添了根柴,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她,“力之所能及,又何必袖手旁觀。”

真的只是這樣嗎?溫明裳跟她對視了須臾,垂眸錯開了目光。

程秋白出來時手裏拿着包好的藥材,她從袖中取了一個小瓷瓶,同那些藥材一起遞給了溫明裳,叮囑道:“這滁玉丹你一并拿着,用法用量我盡皆添在了那張方子的後頭。”

溫明裳道了聲謝,接過的同時把銀錢遞了過去。

夜已深,雨雖停了,但風還是涼的。

洛清河拉她上馬的時候沒問去哪,溫明裳也沒說,踏雪奔馳在空空蕩蕩的街道上,馬蹄濺起滿地水跡。

在接近柳家之前,溫明裳喊了停。

“到這就可以了。”她低聲道。

洛清河勒了馬,跟先前一樣,自己先翻身下了馬再伸出手扶她。

溫明裳在滿地濕滑的青石板上站穩了身子,她慢吞吞地解下了披風的系帶遞回去。

這一回沒被推拒。

她跨過玄武大街,一步步走向昏暗的小巷,卻又在臨踏入陰影中時頓住了腳步回了頭。

踏雪刨着蹄,把青石踩得達達作響,洛清河牽着馬缰,站在玄武大街懸着的燈燭下邊望着她。

兩個人隔着長街靜默地對視了片刻。

溫明裳背對着暗沉的顏色,越過這段距離注視着洛清河的眼睛。

從洛清河沒問該送她去哪的時候,她就猜到了對方恐怕和自己是一樣的。

她知道洛然就是洛清河,對方反之亦然。

大概在國子監的那一眼還是被看見了吧。溫明裳在心裏這麽揣測道。她站在明暗的交界線上,擡手向着長街那頭遙遙一拜。

洛清河也跟着略微彎身,似是受了她這一禮。

年輕女子的身影逐漸被深沉夜色吞沒,身後馬蹄聲響起,最後也湮沒在了風聲裏。

這個插曲溫明裳沒跟任何人提,她同崔德良告了兩日假在家照顧母親,偶爾去小廚房煎藥的路上撞見柳衛,她也是緘默不語。

好在溫詩爾的病算是一點點好起來了。

春闱放榜的消息傳入她耳中是在月底。

那日春光正好,溫明裳在國子監的藏書閣裏翻了本古籍正打算讀來打發時間,忽然就聽見了有人從門口匆匆忙忙跑進來的聲音。

她從藏書閣的二樓探出個頭,剛好看見下邊沈知桐撐着膝大喘氣。

“小師姐?”

沈知桐好不容易緩過來口氣,忙不疊地沖她揮手,嘶聲道:“咳咳……明裳!快些下來,放榜了!”

溫明裳驀地一愣。

沈知桐見她呆愣在那裏,三兩步踩着階梯上去,一把抓着她的手道:“愣着做什麽?哎呀,快些同我過去!”

她被拉着踉跄着跟着往下跑,只來得及匆忙把剛取出來的書丢回小幾上。

消息傳得飛快,國子監裏的士子們似乎也沒了什麽聽學的心思,一個個的心思都飛到了外頭,都想争着去看看這一回究竟是誰能忝列榜首。

不過沈知桐最後沒能拉着她一同過去看榜。

她們在門口撞見了剛好過來的姚言成。

“跑得這般急……你們倆這是做什麽去?”

兩個人一道喊了聲師兄。

沈知桐撓了撓頭,道:“這不是春闱放了榜,我帶明裳一道去看看。”

“噢。”姚言成手上還拿着一卷文書,他撚這書文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手心,道,“跟我過來吧,不用去了。”

“啊?師兄,這又是為何?”

“不是去看榜嗎?不必去了,我告訴你們。”他跨過國子監的大門,看向溫明裳道,“一甲探花。”

這個成績不可謂不好了。但溫明裳眼神微微一動,她從姚言成的只言片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師兄是要我跟着去哪?”

姚言成抿了下唇,道:“昭祿閣。小師妹,你應當還記得你最後策論的文章寫的什麽吧?”

“記得。”溫明裳點頭。

“好。”他低聲笑了下,“我要你再寫一遍。”

“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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