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奔

夜奔

溫明裳回到柳家已經是夜裏亥時三刻。

下午雨停了一陣子,臨近大概酉時的時候外頭又開始斷斷續續地下,她交了策論文章從裏頭出來的時候街上的攤收了大半。

大抵因着這樣的連日陰雨,人們的心也跟着倦怠了下來。

出去的路上她還恰好撞見了寧朝雨。這姑娘瞧着還是有些怯生生的,看她走過來揮了揮手,像是在打招呼一般。

溫明裳笑了笑,點點頭算是回應。

有國子監的人在門外等她,見到人立刻小跑着過來把她叫住道:“姑娘,閣老請您過去一趟。”

她容色一怔,随即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門口還有些也剛從裏頭出來的士人,有的聽到這番話,輕飄飄地往這邊多瞟了兩眼,眼神裏依舊帶着那種熟悉的懷疑。

溫明裳也沒想着幾日前雨中的那些話能徹底打動這些寒門出身的士子,她與這些人有所不同這個事實沒法改變,事要一點點做,路也得一步步走。

這場雨下得久,似乎連帶着國子監都變得冷清起來。不過同上回不大一樣,崔德良臨了有事被傳進了宮,溫明裳不大好先走,只能在昭祿閣等着他。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期間值夜的女官進來給送了份點心,她湊活着吃了些,聽着外邊的雨聲出神。

直到崔德良匆匆踏入昭祿閣。

這麽一來二去的折騰,回去得自然就晚了。

府門外的家丁對她這個時候回來也沒多說什麽,淡淡地問了聲安便給開了門。只是甫一踏進去不多時,倒是撞上了個麻煩。

柳衛站在屋檐底下,瞧見她回來冷哼了聲,道:“唷,還知道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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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皺了下眉。已經是這個點了,這人不在屋裏待着,怕是吃錯了藥才會出來閑逛,估摸着又是來堵自己的。

可她最近應當也沒做什麽觸了他黴頭的事?

“有事麽?”

“我自然是沒什麽事。”他支起傘,從臺階上緩步走下來站在她跟前,笑道,“就是有些命如草芥的,不知今夜又該如何了。”

溫明裳心頭一跳,反問道:“你什麽意思?”

柳衛大抵是難得見到她面色如此,他眼裏似乎帶着種報複般的快慰,“什麽意思?呵,溫明裳,我若是你……”他往前邁了一步,壓低聲音,“現在就去外頭看看,究竟還有那處醫館還開着門。不過想來,大抵是沒有的吧?”

這話已經近乎明示。

溫明裳整個人打了個寒顫,傘從她手中滑落,她用力推開擋在面前的柳衛,邁步往西苑跑。

錯身而過時,柳衛意味不明的一聲笑就這麽落入了耳中。

鞋履踏入水坑,塵雨迸濺,澆濕了素色的衣袍。

西苑的燈還沒滅,風吹得小院裏的草木沙沙作響。

“阿娘!”

溫明裳推門而入的時候甚至沒站穩,險些滑了一跤,但她不敢停留,擡手就去推院門。

“咳咳……”屋內傳來幾聲細微的咳嗽聲,緊跟着便是溫詩爾熟悉的嗓音,“……跑這麽急作甚?”

屋子裏點着火盆,溫詩爾身上蓋着被褥,面色瞧着發白。看見溫明裳進來,她眼睛彎了彎,道:“不曾帶傘嗎?怎得這樣跑回來……若是風寒入體該如何是好?”

溫明裳沒答話,她稍稍平複了一下因着疾跑而變得急促的呼吸,疾步走到床前跪坐下來,伸出手去碰了碰母親的手腕。

果不其然的滿手冰涼。

“不妨事的。”溫詩爾探身去拿了床頭的帕子過來幫她擦拭着被雨潑得濡濕的發,低聲安慰道,“不過是受了些寒,老毛病罷了。是誰又同你信口胡謅了什麽嗎?”

她說的老毛病是早年在煙柳巷時落下的病根,受了寒受了累便心口疼得厲害,整個人也沒了氣力。往日也不是沒瞧過大夫,原以為多少有些起色,卻不料如今還是……

溫明裳一面松了口氣,柳衛的那番話着實讓她吓得不清,但另一面,她默默取了邊上的帕子幫着把母親臉上的冷汗擦了去,問道:“阿娘,原先在濟州時,大夫給抓的藥,方子還在嗎?”

“在的。”溫詩爾低低地咳了幾聲,指着門邊的櫃子道,“我給收起來了。當真不妨事的,過些日子自然便好了。再者說了,現下這個時辰了,醫館藥鋪也早就關門了。”

按理來講,這是在長安本家,這座宅子裏有人病着,本不至于連個看診的大夫都沒有,但是……溫明裳垂下眸子,深吸了口氣把憋着的那股氣壓回去,再擡眸時依舊是往日的鎮定。

“無妨的阿娘,這裏可是長安。”她站起身過去從櫃子裏把那張藥方找了出來放入懷中,“我出去瞧瞧,找家醫館替您把藥抓回來。”

說完也不等溫詩爾回話,她轉身便跑入了風雨中。

柳文昌不在家中,好像是被叫去辦什麽差了,現在去內宅見到的也只會是那位大夫人。柳衛又專門在正門那邊堵着,擺明了是想看笑話,是以溫明裳出門時特意繞了後門出來。後街的巷子昏暗,她往外走的時候小心注意着腳下也還是給絆了一下,好在手及時扶住了牆,這才沒栽個跟頭。

掌心因着摩擦火辣辣的一陣疼,她沒心思去在意,暗自抽了口氣便往外走。

街上的鋪子關了大半,溫明裳擡手拿寬袖遮着雨,順着玄武大街一家家地往下尋。然而這樣的雨夜,便如同柳衛說的那樣,街上的藥鋪跟醫館早就關了門。

偶爾有亮着燈燭的鋪子,她試着敲了門,看鋪子的夥計倒是開了門,只是一聽她是來抓藥的,都是擺手推拒。

“唉,這掌櫃的不在,我們也不敢随便給抓藥啊!要不……姑娘明兒個再來?”

又聽了一回這樣的說辭,溫明裳嘆了口氣,道了聲謝退了出去。

按理說等到明天不是不可以,但是多等一夜,她總歸怕生了什麽變數。舊日頑疾可小可大,誰也說不準。

但這個時候,她又能如何呢?即便尋人相幫,她又該去找誰?

已經到了這個點,即便是去尋崔德良,對方估摸着也早已歇下了,她一個做學生的,真的能用這個理由打擾人家嗎?

溫明裳嘆了口氣,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她站直了身子,剛想着繼續往下找,忽而聽見了一陣馬蹄聲。

夜雨蒙了人眼,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剛想着往邊上站,卻在擡眸時眼角餘光瞥見了那人腰間佩刀上的紅玉一閃而過的光暈。

她動作驀地一頓,幾乎脫口而出道:“洛姑娘留步!”

話音未落,駿馬揚蹄嘶鳴,馬背上的人勒住馬兒,穩穩停在了她跟前。

對方似乎也早一步認出了她。

“溫姑娘?”

溫明裳肩膀抖了一下,擡眸對上那人的眼睛。

她一時間不知道作何表情,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

“別來無恙啊,洛姑娘。”

來人正是洛清河。

新亭的樣式很好認,但那樣細長的刀在夜裏能看清也是不容易的,溫明裳也說不出為什麽自己明明只見過一次,卻能清晰地記得刀上紅玉的模樣。

但不論如何,這于今夜似乎并不是壞事。

洛清河一手握着馬缰,馬蹄在原地換踏,達達作響。她沒開口,在雨幕裏打量着溫明裳。

“貿然開口,我先給洛姑娘賠個不是。”許是被這冷風吹得,溫明裳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點抖,她喉嚨動了動,穩住了聲音繼續道,“家母身體有恙,夜深街市閉戶,我……”

洛清河在她猶豫的須臾間接了話,“你想要我幫你?”

溫明裳寬袖下的手都攥緊了。

“是。”

洛清河垂下眸,安靜地這麽看着她。水跡順着女子的面頰緩緩淌落,沒入塵泥,她的面容逆着光,掩藏在了長街燈火之下,叫人看不真切。

溫明裳仰着頭,在黑夜裏抓到了那束目光跟洛清河直直地對視,她心裏沒底,身體也因為風雨侵襲而不住地打着寒顫。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不求回報幫另一人的理由的,而在這座長安城裏,最多的就是機關算謀,陰詭算計。大雨中有人言笑晏晏,站在其中遠勝百鬼夜行。

放低了姿态祈求又如何,多得是人把低眉俯首者的尊嚴踩在腳下踐踏。所謂自尊自傲在這個時候顯得一文不值。

她不知道洛清河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更沒法透過眼前這副皮囊,窺見人心中的思量,縱然她願意,也盼望着洛清河心裏當真有着那麽一份憐憫與善意。

可現實與希冀太多時候是兩回事,這個道理她自幼便明白。

這麽胡思亂想着,她忽然看見馬上的人伸手解下了系着的披風。

沒等她反應過來,眼前忽而一暗。她錯愕地伸出手把遮蔽住自己視線的東西抓下來些,卻發現那把自己整個人罩在其中的東西就是适才洛清河解開的披風。

“披上吧,夜裏風涼。”洛清河在她詫異的目光中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上來,我帶你去醫館。”

溫明裳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什麽。她抓着披風的系帶,目光一點點落在了眼前那只手上。

素日裏的能言善辯在此刻都化作了一片的沉默。

攏在身上的披風似乎還帶着主人身上的些許暖意。

她慢慢擡起手,猶豫着一點點把手掌放在了洛清河伸出的手上。

而後不等她反應過來,馬上的人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洛清河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拉到了馬背上。

踏雪跟着低聲嘶鳴。

“坐穩了。”洛清河一手握着馬缰調轉了方向,另一只手擡起來把披在人身上的披風往上帶了點,恰好攏住了溫明裳的腦袋,叫冰冷的雨絲不會再落到她頭上。

夜風倒灌進脖頸,溫明裳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後背不經意間就靠到了洛清河身上。

她整個人一僵,連忙正襟危坐,但此刻是在奔馳的馬背上,縱然長安官道平整,洛清河馬術又極佳,但細微的颠簸仍是免不了的。

尴尬之餘,溫明裳又忍不住生了點好笑的心思來。能這麽坐在這位鎮北将軍的馬上的,恐怕這世上也沒幾個。

踏雪最終停在了城南的一條小巷外。

入了夜,又是雨天,街上早已沒了什麽人,只能遠遠地聽見更夫打更的叫喊聲和巡城羽林的腳步聲。

洛清河翻身跳下了馬,擡起頭問她:“能自己下來嗎?”

雁翎的戰馬要比尋常的馬高些,她把人拉上來的時候就隐約猜想說這姑娘應當是沒上過馬背的,在這猶如蒙眼的雨夜裏,讓人自己下來總歸怕傷了腿腳。

果不其然,溫明裳猶豫了片刻,老實地搖搖頭。

她也不是什麽逞強的人。

洛清河于是往前邁了一步,一手扶住了馬鞍,一手撐着把人半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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