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宮牆
宮牆
離刀最近的那個禁軍百戶猛地打了個哆嗦。
長刀寒芒冽冽,這一下像是插在每個人心口,叫人不住得覺得喉嚨一緊,眼睛似乎也被刀鋒刺痛了。
洛清河踏入辦事房的時候言笑晏晏的,說話也和氣,這樣的外表太容易迷惑人。這一刀是提醒,更是警告。
她是武将,是雁翎的統帥,縱然卸了那身戰甲,棄了厚重的鬼頭刀,她也還是個戍守四方的将軍。
新亭從來就不是擺設。
那雙帶笑的明眸下藏着的是北地的寒峭。
人群哆嗦着想跪下請罪,卻又聽見點将臺上傳來聲音。
“跪什麽?”
禁軍的軍士們面面相觑,滿眼的畏懼與不解,就連慣常糊弄巡察的這些個老人都拿捏不準該如何。
宗平在心裏暗笑,但他面上沒顯露半分,反而是繃着臉走上前拔出了深深刺入地面的新亭。他提着刀走近了點将臺,把刀向上一抛。
洛清河擡手穩穩接住了刀,她把刀收回鞘中,道:“天子有令在前,勞煩諸位今日後就暫且在我手底下領着職了。但得記住,我雖拿了牌,卻不代表我就是吊着你們全數身家性命的主子,你們的主子只有金階之上的那一位,故而,你們跪的人不應是我。”
“我是來教你們如何做‘軍’,不是來用你們打仗的。但既然是教,那就按規矩辦事。”
臺下一陣私語,緊跟着就有個禁軍百戶站了出來,喊道:“卑職見過将……總督大人!”
有了領頭的,這些個人在這帝都的渾水裏摸爬滾打也不是一兩天了,自然知道該如何拿捏分寸。
洛清河也沒想着說一兩句就把早就散了的人心聚攏起來,她有自己的考量在,禁軍閑置這麽久,要拉起來絕非一時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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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要施,威要立。
她側過頭,道:“宗平。”
“在。”
“念吧。”
宗平應了聲是,他沒打開名冊,但卻熟練地把每一個記錄在案的佥事到百戶名字都叫了出來。
“兩炷香,勞煩諸位走一趟。”洛清河眯起眼,“記錄在案的三萬人我都要見到。”
下邊的人似乎還想開口找個借口,卻又聽到她繼續道。
“若是缺一個,倒也不礙事……軍紀如何做處,是罰俸還是杖責,抑或是褫奪鐵牌,我照章辦事。”
這話把下邊的人滿腔的借口都給堵了回去,他們呆愣了須臾,忽然瞧見宗平已經面無表情地點了香。
一衆人嘩然,一窩蜂地就往校場外邊跑。
點将臺上放着一方桌案,上頭擱着筆墨,是早前天還未亮的時候栖謠先行過來放下的。洛清河從雁翎帶回來的兩個近衛,宗平在外行走的事辦得多,明面上的事交給他來做,但私底下的很多事情,都在栖謠手裏。
宗平是正兒八經的鐵騎出身,少年時就被老侯爺選中做了洛清影的副将,後來洛清影把他分去了洛清河手底下,直到今日。但栖謠跟宗平不一樣,挂着雁翎的職,可她是江湖人出身。
所以有些事情必須給她來辦。
洛清河撚起筆,一手把桌上的小冊拿了起來,她背對着校場,卻能将身後那些禁軍将士的一舉一動收入耳中,這是常年在邊境淬煉出來的敏銳。
她聽着混在風聲裏的私語,拿着筆在小冊上圈出了幾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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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宮裏來的人比預料的要早些。
溫明裳到底還是把柳文昌送來的那身衣衫穿上了。月白的交領大袖,腰上還墜着文士袋,是尋常的樣式,但料子和紋樣要精致許多。溫詩爾替她绾的發,白玉簪子從鴉羽般的長發中穿過,愈發襯得人白璧無瑕。這簪子是她及笄的時候北林書院的先生送的,末尾镌刻成青竹葉的紋路,端得是一派的文人清秀。
玉是好玉,也極配人。就連見慣了宮中各樣顏色的內宦,在人出來時眼底也不住地流露出一絲別樣的目光。
羽林們扶刀立在馬車旁,甲胄擦得锃亮,溫明裳出來的時候留心瞟了眼他們挂着的腰牌,分辨出這些是尋常的羽林衛,而不是門第出身的羽林郎。
這才是正常的。她這麽想着,把心思收回來,靜靜聽着車輪蹍過玄武大街的道路,街上商販的叫賣聲和行人雜亂的聲音交雜在一處。
等到了宮牆外,外頭的羽林掀開了車簾,道:“溫大人,請。”
溫明裳聽到這個稱呼時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幾乎轉瞬即沒。她面色如舊,淡聲道:“多謝。”
周遭停了不少輛馬車,她剛扶着車沿站直,就聽見身後有人喚自己。
“溫……溫姑娘!”
溫明裳回過頭,瞧見寧朝雨提着衣擺朝這邊小跑過來。
“慢些。”她笑了笑,道,“今夜及第的都在這,我也不會跑,着什麽急呢?”
寧朝雨聞言紅了臉,支吾道:“我……就是,就是想遲了這麽久,跟姑娘說一聲謝。啊還有,恭喜姑娘一甲及第!”
她看着還是拘謹,一口氣說了這些話,都快有些不太敢看溫明裳。早前溫明裳還在國子監的時候,有聽說過國子監裏有個姑娘挺奇怪,史學得極好,可是不大擅長接觸人。那日看見寧朝雨,她瞧見對方腰上挂着的牌子就忽然想起這事來,後來春闱結束後還回去問了下沈知桐,這才确定了她沒猜錯。
溫明裳眨了下眼睛,道:“那我也恭賀寧姑娘如願以償?”她說的是吏部給的職,寧朝雨被調去了翰林院裏主責修撰歷代史書的史館,這姑娘既然對這些有興趣,領這個職自然是最合适不過。
果不其然,寧朝雨聽到這話眼睛也跟着彎了起來。
羽林領着一衆人往宮城裏走,雖已入了夜,但宮城裏卻是燈火通明宛若不夜城。
溫明裳跟寧朝雨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着,她側過臉,卻敏銳地覺察到始終有一道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其實想想也不難明白,春闱一甲,很難不成為在場目光的彙聚之地,恐怕等到了宮宴上也是如此。
可惜這陣自入宮伊始就不曾停歇的低語聲卻似乎在一瞬間停了。
前邊的羽林不知道何時停下了腳步。
溫明裳眼睫顫了下,擡眸越過羽林的背影往前頭看去。
道路的盡頭,錦衣男子長身玉立,他瞧着年輕,估摸着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但人就這麽站在那,便有一種莫名的貴氣在。
不等他開口,羽林們屈膝而跪,齊聲喊王。
縱然不認得,但聽得這樣的稱謂,在場的人多少也猜出了眼前這位是什麽身份,自然是連忙緊跟着見禮道向王爺問安。
鹹誠帝子嗣不豐,膝下也不過三子一女,長公主如今以守喪靜養的名頭養在嘉營山,大皇子更是早兩年領了王爵去了封地做了個逍遙王爺,今上留在京城的皇嗣就只剩下了兩個。
而恰好,溫明裳前兩天聽姚言成說二皇子幫鹹誠帝去巡視京畿了,那麽眼前這個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三皇子慕長臨,也是鹹誠帝膝下唯一一個中宮所出的嫡子,長公主慕奚的親弟弟,十五束發那年受封的端親王。
說來這人的市井傳聞也不少,但說的最多的還是他和王妃。
畢竟自己跪太極殿求娶一位生而有缺的女子的皇子可不多,更何況他還是唯一一個嫡出,日後若無意外,金階之上的那個位子十有八九是他的。自古帝王家薄情,他倒是認死了一個人不撒手。
可若說這人要美人不要江山,卻也不是。他自幼拜的安陽侯為師,安陽蘇氏一門雖低調,但那也是自立朝就封侯拜相的世家,更遑論如今的安陽侯早負賢名。若要再往大了說……曾經鹹誠帝欽點給他的伴讀,是洛清河。縱然之後種種變故,洛清河常年駐紮雁翎關,但幼時的這些情誼做不得假。
但就這麽任性妄為的舉止,一時間竟讓人不知道是該感嘆他重情義呢,還是該罵一句到了這種時候卻不識大體了。
溫明裳知道這些倒也不是特意聽了那些傳言,只是恰好那位端王妃是崔德良的侄孫女,她自然就對這事略有耳聞。
傳聞中王妃生而有缺其實是生來口不能言。這事可大可小,但既然人家不在乎,崔家也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免禮。”慕長臨略一擡手,示意在場衆人起身,“諸位應就是今夜宮宴的士人吧,在下慕長臨,宴已備好,還請諸位随我來。”
人群聽他自報家門後一陣騷動,在場衆人都不傻,沒人不知道慕長臨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讓唯一一個嫡皇子親自來迎,足見鹹誠帝何其重視他們。
溫明裳掃了眼身側衆人面上難掩的激動之色,卻是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溫姑娘是不是也覺得,有些奇怪了呢?”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低語。
溫明裳一驚,連忙轉頭看了過去。
男子站在她身後,面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驚擾姑娘,是我的錯。”他抿了下唇,輕聲道。
“在下潘彥卓。”
溫明裳眼神微微一動。
今科狀元啊……
大抵是見她沒說話,他邊走邊壓低着聲音道:“素來聽聞姑娘才名,如今一見果真才貌過人。”
“不敢當。”溫明裳斂着眸,“還未向公子道一聲賀。”
“謬贊。”他眯起眼睛,似乎掃了眼另一旁的寧朝雨,“姑娘的文章,我盡數讀過。春闱榜首,勝之不武,姑娘文章勝過我。”
溫明裳道:“結果如此,再論無用。”
“為何無用?”潘彥卓一邊聽着前頭的端王道開宴前可走動觀景,一邊道,“姑娘可想要與在下看一場戲?到時候結果如何,自有定論。”
溫明裳似是想起什麽,她指尖在袖口輕輕點了兩下,反問道:“什麽戲?”
潘彥卓聞言又是輕輕一聲笑。
“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戲。”
月涼如水。
禁軍被折騰了一日,面上都帶着疲倦。洛清河把剩下的事情交給了宗平打理,牽着踏雪就出了校場。
栖謠在外頭候着。
“主子要回府嗎?”
洛清河剛要開口,忽然眼神一凝。
栖謠反應比她更快,手腕一翻飛刀就被擲了出去,緊跟着的就是森然的劍芒。
夜色中,有個身影閃了出來,為了避開栖謠的攻勢,他往邊上一滾,手上攥着短刀就要往洛清河這邊過來。
可惜下一刻,他手裏的刀就被沉悶的力道挑飛了出去。
新亭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刀刃就這麽正面劃破了黑衣人胸前的衣襟。
他甚至沒有看清洛清河什麽時候拔的刀,若不是反應夠快,新亭的刃口切入的就會是他的喉嚨。
但下一刻,栖謠就已經扣住了黑衣人的手,她反手用力一絞,一陣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就傳入耳中。
黑衣人痛哼了聲,而後忽然抽搐了幾下,垂下了頭。
“主子。”栖謠松開了人,沉着臉道,“自盡了,是毒。”
這人是死士。
洛清河皺起眉,她逆着光,背後是天上月高懸,“把尾巴收拾幹淨,別留下痕跡。”
“是。”栖謠收了劍,頓了一下問道,“主子,要查嗎?”
洛清河指節抵在下颌上,思忖片刻道,“未必是沖我們來的,這手段可不高明。”
有哪家的死士殺她這麽撞過來的?真當新亭是擺設了?
“這兩日留意一下動向,旁的動作就不必了,以免橫生枝節。”
想要在這座長安城裏殺人?她提着刀,用刀尾把地上屍體的臉別過來。服毒後的烏血還沒完全凝住,借着月光還能瞧見滑落在地上的痕跡。
洛清河撤回刀,忽然回過頭。
遠處的宮城似乎被這輪月籠上了一層薄紗,輪廓也跟着逐漸模糊。
就好像被卷入了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