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宴

夜宴

宮牆內的潘彥卓所謂的看一場戲,其實不過是看一場他與另一人的口舌之争。

只不過主角不是溫明裳自己,她不過是被人有意無意地牽扯進其中。

而另一人的名字喚作梁敬軒。溫明裳不認得他,但在春闱榜上看到過這個名字,恰好在她前一位。

今科狀元和榜眼,倒是有意思。

“這位恐怕就是不該出現在此的人吧?”梁敬軒絲毫不掩飾望向溫明裳時眼裏含着的不屑與鄙夷,“我還以為潘兄拒了我的邀約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原來是為了結交這等人……”

“世家棄若敝屣的人,我倒是不知道有何價值。”

溫明裳沒理他,她靠在假山邊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倒是換個說法,這話聽得她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反倒是寧朝雨聞言咬了咬下唇。

“潘兄同這種人在一處,倒是不怕日後……”他話只說了一半,但暗示意味卻毫不遮掩。

潘彥卓眯起眼睛,笑道:“這便不勞費心。”說這話,人又往前走了兩步,“倒是梁兄莫要讓人抓住尾巴才是呢。”

“你這話何意?!”梁敬軒聞言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立馬炸開了。

溫明裳漫不經心地擡起眸子,但她看的不是梁敬軒,而是面上始終挂着笑意的潘彥卓。

大家都是半只腳踏入局中的人,大致知道每個人同那邊走得近其實不奇怪,但心裏知道跟說出來卻是不一樣的。潘彥卓這個寒門出身的今科狀元,竟然能抓住梁敬軒的把柄?還這麽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這人什麽來頭?當真是不怕得罪人。

“溫姑娘……”寧朝雨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衣角,擔憂道,“他們這樣,你別放在心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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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回過神,搖頭道:“這些話我聽得多了,若是句句都放在心上,豈不是要憋屈死?

嗯……”她頓了須臾,又道,“對了,方才忘記說,日後你我是同僚,其實可以不必再喊我溫姑娘的。”

寧朝雨聞言一愣,撓頭道:“那……那我能喊你明裳嗎?”

“自然可以。”溫明裳笑笑,她重新擡起頭,那邊的争論已經接近尾聲。

圍觀的人自成兩派,隐隐有對立之勢,自然是不歡而散。

溫明裳站在假山邊上,望着梁敬軒拂袖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這人走前還朝她這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看得直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人跟她有什麽深仇大恨呢。

潘彥卓被人簇擁着朝相反的方向走,臨擦肩而過時似乎也意味不明地朝溫明裳笑了笑。

就好像在說,這場戲可還有趣。

好在宴上沒有再橫生枝節。

天子堂前,就算是一甲及第也得乖順着依照規矩來,不然不說旁的,都能給他治個大不敬之罪。

如此一來,宴上倒還能算作和睦。

中間鹹誠帝點了幾位吟詩作賦助興,潘彥卓和梁敬軒這兩個人倒是都在其中,但卻唯獨跳過了溫明裳。

文人筆下見真章,這番舉動倒是也無不妥。溫明裳樂得清靜,也懶得出這風頭。

只不過宴罷後衆人本該散去,再由羽林護送回府,可就在溫明裳準備起身和衆人一起離開時,早前去柳家宣旨的那位中黃門卻忽然攔住了人。

“溫大人。”他笑眯起眼,面上的皺紋堆在一處,怎麽看都叫人覺得不舒服,“奉陛下旨意,咱家來接大人去太極殿呢。”

這話沒刻意收斂聲音,引了不少人側目。視線彙聚在這頭,溫明裳不用擡頭都能想象得到梁敬軒此刻的目光該是何樣的尖銳。

還有一個潘彥卓。

但她沒旁的法子,天子召請,她哪有理由可以推拒呢?只能當作沒注意到這些,低眉應了聲是。

宮裏的燈太亮,溫明裳跟在內宦的身後,只能大概推測現在到了什麽時候。

太極殿內亦是明燈千盞。

鹹誠帝端坐上首,見到門口的人影,沉聲道。

“來了就帶人進來吧。”

溫明裳藏在大袖下的手下意識收緊,她在大殿下方站定了身子,在垂眸的同時給座上的君王叩首請安。

“微臣溫明裳,拜見陛下。”

燈燭被風吹得一陣晃動,鹹誠帝低眸看她一眼,道:“起來吧。”

溫明裳恭敬地應了聲,起身時大着膽子往上瞟了一眼。

但她卻很快重新垂下眸錯開了鹹誠帝探究的目光。縱然夜宴上她已經見了這位天子的面,但此刻單獨面聖,到底還是不一樣。

在這座空空蕩蕩的大殿內,一切都好像無處遁形。

“我聽說過你。”

內宦适時地奉上一盅醒酒茶,鹹誠帝仰頭飲盡了,捏着眉心道:“名門之後,才學俱佳。可如今雖是位列一甲,但到底……倒是難為你要受這等委屈了。”

溫明裳低眉,乖順道:“陛下言重,朝中主持春闱者,皆為陛下肱骨,此般結果,定是諸位大人深思熟慮後所做的定奪,我并無異議。”

“并無異議……”鹹誠帝聞言笑笑,“也就是說有委屈咯?”

“臣不敢。”溫明裳原本垂首沒動,聽到這話立刻道。她剛屈膝想要跪下,就看見座上的君王擺了擺手。

“沒什麽敢與不敢的。”鹹誠帝見她這般溫順,神色似乎也跟着溫和了下來,“朕還是皇子的時候,閣老還是朕的老師,若真要論,也都算作他門下弟子。你雖不在長安,但朕沒少聽閣老誇你,今日喚你進來,也是想瞧瞧,能被他這般愛重的弟子是個什麽模樣。”

“委屈了,也不打緊,你本就該委屈!”

腳步聲漸進,溫明裳擡起頭,看見內宦把一紙文書捧到了她跟前。她接過看了眼,眸中有訝色一閃而過。

這是她春闱時的那篇策論,但不是當時寫的,是放榜那日姚言成要她重新謄寫了那份。

她當時還想着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可過了好幾日都不見動靜,還以為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倒是沒想到這份東西竟是上呈給了天子。

可是……為什麽?

思量間,鹹誠帝又道:“都道字如其人……這樣的文章,你自己可以自謙,但吏部那些個老家夥若是說你就該這個位置,那朕以何顏面面對天下士人?”

這話委實說得太重了。溫明裳心裏咯噔一下,唇也跟着抿緊了起來。

她好像有些猜到鹹誠帝為什麽會單獨把自己叫來太極殿了。

這是朝會散後議事的地方,按理來講她如今頭上挂着的也不過一個翰林院編修的名,就算她是閣老的弟子,也還沒有這個資格。

可鹹誠帝剛才對吏部的這番話和那句字如其人,就好像在她耳邊狠狠地敲了一記鐘。

吏部負責春闱的官員究竟是世家的人多還是寒門的人多,她其實并不确定,但毫無疑問這些人對她這種身份的都不會抱有天然的好感,兩黨之争由來已久,盛衰輸贏很多時候遠比廣納賢才更加緊要。

說嚴重些,春闱可能已經失去了很大的意義。

因為此後這些被選出來的人要被逼着站隊。

這種境況未必是天子想看到的,即便他已經放任了這麽多年。如果需要改變,那他就必須選出一個新的黨羽進行扶植,而很恰好,崔德良把這個人給他送了上來。

溫明裳的字不是女官們常見的那種簪花小楷,她的字相比之下更顯得蒼勁,帶着隐藏的鋒芒。所以鹹誠帝說字如其人,是在變相暗示他能看見藏于皮肉之下,潛藏的野心與抱負。

言下之意是,他要用眼前的這個人。

溫明裳垂下眼,在短暫的沉默後擡手一拜。她深吸了口氣,把滿腔的疑問暫時壓了下去,穩住聲音道:“陛下垂愛,是臣之福。日後臣必以所學,為陛下分憂。”

離開太極殿時夜已深。

約莫是看着她面上帶着的倦意明顯,內宦只是安靜地給她掌着燈,沒有上前攀談的意思。

這倒是合了溫明裳的意思,她垂着眸子,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後背的衣衫已經被濡濕了。

有些事情做起來比她想得要難得多,今天不過只是一個開始。

羽林在宮牆外等着,見到內宦領着人出來,沉默地上前掀開了車簾。

“大人,請。”

溫明裳道了聲謝,上馬車之前她下意識瞥了眼,忽然發覺随行的羽林比來時多了幾個。

因為夜深了嗎?她眼神微動,在心裏疑惑着。

可惜車簾随後便被放下,羽林跳上馬車,提拽缰繩調轉了方向。

溫明裳聽了會兒馬蹄聲,慢慢把緊繃的肩膀放松了下來。

不過溫明裳也沒想到,不僅是鹹誠帝手裏有那篇文章。

靖安侯府夜裏安靜得很,只有近內院才能聽見人聲。

洛清河回來得有點晚,她用過晚飯後去了書房,發現裏頭早就點了燈。

是洛清澤。

少年坐在屋檐下,在看兵書。

見她回來,他站起來笑着喊了聲阿姐。

洛清河點了點頭,在桌前坐下打算看一看近兩日從雁翎那邊傳過來的文書。

少年草草翻完了手上兵書的最後幾頁,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只不過聊着聊着,就變成了抱怨。

到底年紀不大,而且他如今唯一的親人就只有這個姐姐,在洛清河面前,那些浮于表面的沉穩內斂都被撕了個幹淨。

洛清河倒是也習慣了,畢竟侯府的人在外頭都得謹言慎行,關起門來倒是随意。

直到她聽洛清澤提起春闱時道出了個熟悉的名字。

“但就算是因着她是女子,也不該是探花啊。”洛清澤悶悶地盤膝坐在屋檐下,嘟囔道,“也不見前頭兩個有多好,尤其是那個梁什麽的,寫的都是些什麽玩意,看得就讓人生氣……”

洛清河聞言翻閱文書的動作一頓,“你說什麽?”

“我說!”洛清澤轉過身,本來想抱怨,可他對上洛清河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愣了。

這不是在問他,倒像是……

“阿姐?怎麽了?”

洛清河皺起眉,她放了手裏的東西,沉吟片刻道:“你從哪看的春闱的策論文章?”

“國子監。”洛清澤想也不想道,“雖說我挂了羽林的職,但不是你還說我也要偶爾去國子監聽學嗎?我前兩日去了,就看見……”

“春闱前三的策論文章?”

“對啊。”洛清澤點頭,“不單是我,整個國子監恐怕都已經翻閱過了。”

“阿姐,可是……有什麽不妥嗎?”

洛清河斂着眸,問他:“阿呈,你還能拿到那三篇文章嗎?”

“可以是可以……”

“那明日挂了牌子,去取一份回來。”洛清河站起身,走到櫃子邊翻出了一塊碧色的牌子出來抛向門邊值守的栖謠,“回來之後我若不在,把東西給栖謠。”

栖謠伸手接了牌子,道:“主子,嘉營山?”

洛清河點了點頭。

“你不要去摻和這件事。”她轉頭對弟弟低聲囑咐道,“若有人問起,便說是應先生們的要求借回來抄錄。”

洛清澤抿了抿唇,正色點頭。這個借口其實不好,若真有心查,破綻太多了,可他相信以姐姐的缜密,不會輕易用這種借口。

應當是背後還有依仗。

“阿姐明日還要去禁軍那邊嗎?”

“不了。”洛清河低下眸子。

“我去一趟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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