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底線
底線
“大致便是如此。”林初把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軍糧摻了黴,小半數都不堪用,好在現今不在戰時,又未至隆冬,石老将軍差人向邊地百姓用高了半數的價采買補上了。”
她口中的石老将軍是雁翎關的總兵,名義上洛清河手裏握着的是十二萬鐵騎,步卒歸燕州府,餘下七萬軍士便握在這位老将軍手裏。
他也是看着洛家這一代人長大的。
洛清澤聽她講完,沒等其他人開口便插話道:“所以林笙姐姐讓你暫時不跟她調度飛星營,反而是讓你回來報信,是因為有人從中貪墨并且想扼住燕州的喉舌嗎?”
“不止。”林初沒開口,說話的是洛清河,她垂眸思忖片刻,反問道,“是狼騎的動向對嗎?”
林初沉着臉點了頭。
果然。洛清河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是這樣……
洛清澤聽到這話也反應過來了是怎麽一回事。
飛星是輕騎,主機動斥候,狼騎的動向他們定然是第一個覺察的,可偏偏是這個時候……誰能不懷疑有鬼?
“燕州之後便是一馬平川,再無遮擋……北燕拓跋焘是當世名将,這樣的餓狼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撕碎獵物的機會。”洛清澤咬着牙關一字一句道,“雁翎一旦失守,狼騎就會迅疾南下,擄掠數州!北燕素有斬殺戰俘祭旗的習慣,若是……那對幾州百姓皆是滅頂之災!這是叛……他們……他們怎麽敢!”
宗平伸手放到他肩上捏了捏,搖頭示意他先不要再說了。
栖謠早就抱劍站到了門外,有她守着,哪怕是飛鳥也近不了這間院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了洛清河的身上。
她才是雁翎的主将。不論雁翎設不設置将軍帳,鐵令都握在她手裏。鐵騎的強大不在于軍士有多麽出色,也不在于刀刃有多鋒利,他們的強大在于手裏握着的刀,永遠随着鐵令下的每一道軍令對準曠野的狼群。
這件事說大很大,但若真要嚴查,雁翎其實除了軍糧出的問題,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指控朝中何人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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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能指控的只有戶部主責這批糧運送的人。但這同樣需要斟酌,畢竟誰也不知道這麽做究竟是給一個警告還是打草驚蛇。
此刻洛清河在這裏,她若是想将這封信呈上去,那麽雁翎會将手中的證據拱手奉上。若是想把這事不了了之壓下去,那麽雁翎同樣會忍住怒火把這口氣咽下去。
這種近乎可怖的默契不是洛清河一個人的造就的,是洛氏一代代的人撐起來的。洛氏把自己的兒女送上那片戰場,每一個人都和尋常的鐵騎一樣流過血,拼過命,他們之中的很多人也一樣永遠留在了大雪裏,這樣的堅守給予了守土者一個牢不可破的信念。
鐵騎永遠相信着自己的統帥。
在落針可聞的靜默裏,洛清河慢慢站起了身。
她沒束發,這麽一動作,原本就披在肩上的長發就跟着劃過肩膀。
林初随着她起身的動作一起站了起來。
洛清河轉了轉手腕,探身過去撈起刀架上的新亭時忽然笑了一下,開口不着邊際地問她:“阿初,你回來帶了鬼頭刀嗎?”
林初原本繃緊了唇線在聽到這話的時候忽然就放松了下來,她凝視着主将的眼睛,也跟着勾唇笑了。
“自然帶了。”
洛清澤看着她倆的臉,有些納悶地撓了撓頭,他剛想着回頭去問宗平,卻詫異地見到一貫穩重妥帖的漢子臉上也浮現了一種激動的笑意。
少年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猛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姐姐。
洛清河曲指彈了一下新亭的刀脊,寒刃嗡鳴。
“今夜月華如水,想來咱們戶部那位魏大人還未就寝。”她随意拿起了桌上的一根錦帶将發束起,再擡眸時眼裏似乎流淌着屬于北地的寒峭與狷狂,“咱們去尋他賞賞月吧?”
宮中燈火通明。
鹹誠帝接了沈寧舟的通報,深夜披衣起身到了太極殿。
“怎麽一回事?”
戶部尚書被洛清河直接從府裏揪了出來,靖安府的府兵押着人一路進了宮。若不是沈寧舟以不合法度規矩為由把人攔在了外頭,總叫人憂心洛清河還會轉頭去把戶部其餘的官吏一起揪進宮。
“怎麽回事?”
崔德良聽聞消息也趕了過來,此前二人已經吵了一通,此刻他沒去理會對峙的兩個人,轉頭向上首的鹹誠帝呈上了雁翎的那封信,将事情大致講了一遍。
“還請陛下定奪。”
鹹誠帝咳嗽了兩聲,他近幾年身子不如往常,夜裏起身總覺得胸悶,聽完撕開信箋看了眼,更覺得頭疼。
戶部尚書抹了抹額角的汗,還想着緩和氣氛,道:“将軍息怒,這不過是出了些誤會……”
可他話還未說完,剩下的半句就卡在了喉嚨裏。
洛清河沒說話,面上慣常帶着對三兩分笑意如今淡了下去,那雙墨黑如烏玉的眼睛就這麽直直地盯住了戶部尚書的臉。
太極殿入殿卸刀,她也不例外,可如今她明明身上沒有帶着半寸利器,卻叫人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就好像這幅清隽溫和的君子皮肉下,蟄伏着的是嘶吼咆哮的野獸。
一如雁翎的鷹旗。
尚書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識想去看上首的鹹誠帝,可就這麽一眼,他驚愕地發覺,座上的君王也收斂了往日的和顏悅色。
鹹誠帝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扣得死緊,他眼裏流露出的神色很複雜,像是憤怒,又好似恐懼。他好像透過了洛清河凝視着戶部尚書的這個目光,看到了什麽讓他寝食難安的東西。
雷鳴的雨夜,寒芒乍現的銀槍,紅衣獵獵的少年将軍……
縱然時隔已久,即便眼前的女子如今仍舊恪守君臣之禮,他也忘不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更忘不了那雙眼睛。
崔德良心下一沉,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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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宮的時候已見了天光,宮牆上能遠遠地望見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我以為自四年前那件事以後再也不會見到這樣的場面。”崔德良先開了口,“我以為你比揚武将軍更懂得審時度勢,而不是單憑着一腔意氣行事。”
洛清河同他并肩站在高牆之上,她沒有答話,目光遠遠地望向天穹邊泛起的一抹白。
“到底身上流着的是洛氏的血,雖身在長安,但夢裏皆是曠野的風,這是刻在你們骨子裏的驕傲與不屈。”崔德良兀自道,“可是洛清河啊,你有想過這麽做的後果嗎?四年前便罷了,如今,難道雁翎每出一次岔子,你便要如今日一般夜闖宮闱不成?”
“岔子?”洛清河聞言低笑了聲,“閣老覺得,邊境守備的軍糧被人事先動了手腳還妄圖捂住信使的嘴不予上報朝廷,這件事只是一句岔子就能夠概括的嗎?”
崔德良于是側過頭看她。
女子的發被城牆上的風吹起四散,她立于此,背脊筆直如槍。
“閣老還記得四年前的血債是怎麽來的嗎?”洛清河側身跟他對視,那雙眼睛罕見地生了憤怒的神色,像是野獸在長久的隐忍後終于露出了爪牙,“糧草不至,援兵不來,狼騎專攻一線。閣老雖不善兵法,但北境戰報素來抄送京城,謹慎狡詐如拓跋焘,閣老覺得四年前他為何會這麽打?”
崔德良皺起眉,沉默不答。
但答案他心裏清清楚楚。
燕州如何布防只有自己人最清楚,為什麽敵軍能夠抓到最薄弱的一環猛攻,而且數月不退,就好似早已經知道雁翎孤立無援。
“不要再讓狼嗅見骨頭的味道。”洛清河低聲道,“朝堂事自然由閣老做主,洛氏從前不幹涉,此後也不會……但請閣老記得,我的底線就是雁翎,燕州幾十萬的守土将士和百姓,不能因為京城的陰詭算計被生生葬送。”
她說完邁步要走,卻在即将跨下臺階時聽見閣老缥缈的聲音。
“這便是,我将那孩子帶入京城時向将軍讨要一個擔保時,将軍未言明的條件吧?”
洛清河步子一頓,她沒回頭,卻能聽見那個聲音繼續道。
“朝局安穩于我和那孩子而言是改制之機,于你……是一個機會,一個報仇的機會,一個解開洛氏身上鐐铐的機會。”
“你要用這個機會,斬下狼王的項上人頭。”
溫明裳是在巷口撞見靖安府的人的。
昨夜的事情她有所耳聞,靖安府的馬蹄聲響起的時候她就已經被驚醒了,跟換了宅子關系不大,是自幼養成的習慣,睡得不深。
守在宅子外的護衛自然看見了不少事情,便一五一十地同她講了,而後再早些的時候,有人過來大致說了一番經過。
這個時候撞見洛清河,溫明裳其實有些心情複雜。
洛清河自然也是瞧見了她,這麽一張臉,丢到人堆裏都是紮眼的,更何況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寥寥。
“宗平。”她回了頭,“帶阿初回去休息,我晚些自行回去。”
宗平看了看巷口的溫明裳,又看了看自家主子的臉,點頭道:“是。”
溫明裳抿了下唇,轉頭跟護衛道:“你們去外頭候着吧。”
洛清河下了馬,把缰繩綁在了巷子外頭的一顆歪脖子樹上。
“溫大人,走走嗎?”
溫明裳垂了眼,她本能地覺察到有些不對,但卻沒有直言拒絕,反倒是點了頭,道:“好。”
巷子算不上寬,兩個人同行,中間也不過隔着半個人的距離。
“将軍昨夜入了宮。”溫明裳輕輕開口,卻不是在問她,而是平靜地陳述一個已知的事實。
洛清河側過眸看她。
這條巷子并不長,走沒幾步就到了中央。
溫明裳擡起眸子跟她對視,道:“有些先例不能開。”
洛清河聞言嗤笑了聲,她似乎沒有露出過這個模樣,至少溫明裳的印象裏不曾有過,這種頭一遭的感覺并不會讓人覺得多麽新鮮,只會有一種望不到頭的緊張感。
“溫大人。”
溫明裳看着她往前邁了一步,等到覺察到什麽的時候,人已經湊到了她跟前,她下意識向後退,手卻先碰到了冰涼的石牆。
人家比她高了小半頭,這麽一貼近,垂眸也成了俯視,可她不過慌亂了片刻,就聽見對方開口的聲音。
“你倒果真是閣老教出來的弟子。”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卻因着說話人的語調,驟然失了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