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又起
又起
官道因着雨霧變得難行,再加上搬了些東西出來,馬車變得沉重,也自然愈發不好走。溫明裳和同行的幾位大理寺護衛商議了一番,決定在官道邊上的驿站歇上一晚再回去。
夜裏停了雨,翌日溫明裳出來時,空中的雲霧散了些,日頭透出來一點光,落在地上影影綽綽的。
“溫司丞。”護衛見她下樓,打招呼道,“早,司丞要用些飯嗎?”
溫明裳點點頭,道:“多謝。”
驿站裏的吃食不過就是些清粥小菜,但溫明裳也不是那些被嬌養的世家小姐,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她喝了碗粥,擡眸卻看見護衛似乎流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色。
見她看過來,護衛撓撓頭笑道:“早聽聞司丞是世家出身,不曾想竟也能習慣這樣的吃食。”
溫明裳愣了下,随即笑着搖搖頭道:“世家也是人,如何便吃不得了?”再者,說是世家,她幼時過得恐怕還不如一些寒門子弟。
“大人說的是。”另一個護衛附和了聲,順手拍了一下同僚的肩,“就你多嘴,吃飯吧!”
兩個人吵着嘴,倒是給這清晨的驿站添了點人氣。
跑堂的坐在邊上的長凳上打着瞌睡,忽然間有人掀簾進來,他被卷進來的風吹得一激靈,趕忙站起來。
溫明裳順着迎客的聲音看了過去,待到看清人臉确實驀地一愣。
來人自然也瞧見了她,對上視線的時候輕笑了聲,道:“溫大人,趕巧了。”
溫明裳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是很巧,見過洛将軍了。”
原本還在吵嘴的幾個大理寺護衛連忙先一步站起身,扶刀躬身行禮道:“卑職見過洛将軍……哦不,總督大人!”
這稱呼換得委實突兀,但真要論理人家确實現在領着禁軍總督的職,又不是在雁翎,叫一聲總督其實也沒什麽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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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河卻是不大在意這些虛禮,她擡手示意他們免禮,轉頭跟跑堂道:“勞煩,一壺茶。”
跑堂的也聽出了這是個大人物,連忙點頭應好。
溫明裳看着她尋了邊上一個位置坐下來,道:“将軍這是出京?”
“不是。”洛清河把刀解下來放在了桌上,“昨日趁着禁軍半日假,去瞧了瞧劃給禁軍做新校場的地。”
溫明裳怔了一瞬,一下子想起一些傳聞來。
聽聞前兩日戶部在抱怨說為何禁軍明明有了校場還要再多劃一塊地出來做新的,想來洛清河便是因着這事出的城,可這回京的方向……她從嘉營山回來的?鹹誠帝竟然把選址劃在了嘉營山附近嗎?可那裏不是翠微營嗎?
這樣的用意未免就有些太過微妙了起來。
跑堂的動作很利索,不多時就把茶壺給提了過來。
這廂她神色變化,洛清河卻是笑了笑,好似渾然未覺般擡手給自己倒了碗茶。茶壺裏沖着的是糙茶,嘗起來苦且澀,滋味并不好,但能醒神,最是适合趕路的行人。
這邊桌上也有一壺,溫明裳也跟着倒了碗,她不大喜歡苦味,喝的時候不自覺地擰着眉。
洛清河擡碗的時候看見她這副模樣,眼睛似乎彎了一點細微的弧度。
這個時辰行人寥寥,驿站裏也就剩下她們這一行人,跑堂的遞完了茶水,又溜去了長凳上歇着。
溫明裳把茶喝完,又看了看身邊的幾個護衛,正想着起身告辭,卻忽然聽見門口一陣腳步聲。
來着是個老婦人,還帶着個身量不到腰間的稚子。她背上背着厚重的包袱,面容枯槁,似是長途跋涉而來。
跑堂的摸了摸鼻子,起身過去迎客。
溫明裳多看了那婦人一眼,正打算邁步朝外走,忽然聽見身側的老妪顫巍巍地開口。
“姑娘……可是官家人?”
溫明裳腳步一頓,轉身看向那位老婦人輕輕點頭。
那婦人眼底似乎燃起了一絲光亮,她拄着拐上前兩步,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眼前女子身上挂着的腰牌上。
“那敢問姑娘……不,大人,可是衙門的人?”她顫着聲音,似乎抱着莫大的期許。
尋常百姓不少并不知朝中設三司分掌律令,于他們而言,可供伸冤的公堂皆是衙門,故而這麽個問法,大理寺也确實是他們眼中的衙門不假。
溫明裳于是點了點頭,道:“這位婆婆,我确實供職……”
可惜她話還未說完,就見到眼前的老妪紅了眼眶,手中杖也砰的一聲墜了地。
不等人反應過來,她竟是屈膝跪倒在了人前,哽咽道:“還請大人為草民申冤做主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叫在場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洛清河放了茶碗,把碎銀子擱在了桌上,提刀起了身。
溫明裳有些手足無措地蹲下去想要把老人扶起,可這看着瘦弱的老人竟是一動不動地跪在她跟前,好似她若是不答應便絕不起身一般。
一旁的小姑娘哇地哭出聲,連聲喚着祖母。
“婆婆,你且先起來。”溫明裳定了定神,放輕了聲音道,“你這般跪着,即便我應承你,我也不知你有何冤屈,你說是不是?”
老婦人這才擡起頭,她的發髻跟着這樣的動作有些散下來,顯得整個人愈發蒼老,溫明裳側眸看了眼掉在一旁的拐杖,剛想伸手去撿,一個人影就站在了她跟前。
洛清河彎腰一手托着老人的手臂,道:“這位大人說得不錯,老人家,你起來說說,究竟發生了何事。”
待到人站起來,她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一小塊方糖,蹲下來放到了臉上還挂着淚的孩子手裏。那孩子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又看了看手裏的糖,這才止住了哭聲。
溫明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轉而道:“不知婆婆要申什麽冤?”
老人抹了把淚,道:“草民……草民本欽州人士,要狀告那襄垣侯李懷山!”
襄垣侯?洛清河挑了下眉,腦海中轉瞬想到了些什麽。
溫明裳愣了一下,道:“狀告他什麽?”
“他奪人田産,殺我兒,迫我女!”老妪悲戚道,“村中數口人因他家破人亡……州府衙門卻對此置之不理,以致其愈發猖狂……”
私吞田産?一衆人面色都變了。先不說素來少有百姓狀告貴胄的,大梁對田地規劃向來有所規定,即便是封爵的府上也當依律行事,更何況這私吞二字……再加上殺人與脅迫……這罪名可就重了!
溫明裳自然也知道這話的分量,她剛想開口,卻忽然聽見洛清河過去掀開了門口的門簾。
護衛被她這個動作吸引了注意,剛想開口問話,陡然間卻也變了臉色。
“注意到了?”洛清河瞥了眼把手放在佩刀上的大理寺護衛,道,“人不少。”言罷就掀簾走了出去。
溫明裳心下一沉,頓時意識到了什麽。她跟着走到了門口,跟洛清河并肩而立。
遠遠地能瞧見一行人快步而來,他們多戴着鬥笠,手上還提着兵刃。
來者不善。
“林葛。”溫明裳喚了其中一個護衛的名字,“勞煩先把這位老人家和那孩子帶上馬車。掌櫃,未免傷及無辜,還請先閉店吧。”
這樣的距離,只要人走出來,斷沒有看不清去向的道理。但讓人先上馬車,總好過在外頭站着,太紮眼了。
那群人停在了驿站外,領頭的蒙着黑巾,只能瞧見他左眼處一道猙獰的傷疤。
“人,交出來。”
果然是沖着這個來的……
洛清河扯了腰牌,鎮定道:“此為禁軍總督腰牌,京畿重地,諸位是想在此向朝廷命官動武?”
“禁軍?”那追着的人嗤笑一聲,不屑道,“羽林尚在,禁軍就是一群混子!禁軍總督?你這個娘兒們怕不是在跟爺扯謊!更何況此時此刻,這路上連只鳥都沒有,爺不僅動武,還要你們的命!你又待如何?”
說着一衆人便亮了手裏的刀刃。
“把人交出來,爺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溫明裳退了半步,下意識擡頭去看身側的洛清河。
這些人認得禁軍的牌子,可是不認得洛清河這個人?如此看來……他們不是京城的哪一位手底下的人,那若是遠在欽州的襄垣侯手底下養着的府中私兵……說得通。
但眼下思考這些也是無用,大理寺随行而來的護衛不過寥寥幾人,眼前這些卻多了數倍,他們打定了主意要将這位老婦人和幼子趕盡殺絕,那就必然不可能在此時退去。此處距離長安城已經不遠,若能拖得久一些,說不定便能等到巡視京畿的羽林……東湖也好,翠微也罷,必定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可問題就在于如何拖延時間。
猶豫間,溫明裳忽然聽見身側的人笑了聲。
“小溫大人。”洛清河低聲道,“此事恐怕牽扯甚廣,還請大人帶那位老人家和孩子先行一步。”她頓了片刻,又道,“大人帶出來的大理寺護衛也必須随行。”
溫明裳聞言一怔,道:“将軍你……”她自然明白洛清河叫她帶着護衛一起走的理由,此刻說不好這些追殺的人是否只有一批,若是回城路上再遇,沒有護衛随行,那也是一個死字。
洛清河把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摘了下來,悄悄塞到她手裏,道:“總得有人留下來,我若是不留,小溫大人是要自己留下來同這群亡命之徒講道理嗎?”
溫明裳捏着她塞過來的扳指,道:“勇而無謀非良将所為,将軍要以一人之身抵數十倍之敵……。”
話音未落,對峙着的那個領頭人不耐煩地催促道:“想好了麽?交是不交!爺的耐心有限!”
“看樣子小溫大人沒有時間考慮太多了。”洛清河笑着往前邁了一步,“快些走,晚了恐生變數。”
她們身後的馬車裏,被大理寺的護衛護持着的孩子害怕地抱緊了祖母的胳膊,止不住地發着抖。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看了眼身後的馬車,聽見擋在她身前的洛清河輕聲道。
“踏雪會給你們引路,往東走,那裏是東湖羽林的換防地。”
尾音不過剛落地,洛清河打了個呼哨,穹頂之上倏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唳,白影陡然間俯沖之下,劃破穹蒼。
那群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海東青的身影,就有人發出了慘叫聲,猛禽的利爪撕破了人的皮肉,鮮血橫流。
洛清河一拍踏雪的馬背,抽刀回頭道:“走!”
駿馬嘶鳴,轉瞬奔馳而出。
“溫司丞!”護衛喊了一聲,一把抓住了溫明裳的手把她拽上了馬車,駕車的那位揚起馬鞭,直直跟着踏雪沖了出去。
溫明裳最後看到的,便是女子執刀而立的背影。
“他娘的……敢耍老子?!”領頭的人怒罵一聲,“追!”
有人擺脫了海東青的糾纏,提着刀就往那頭追,然而沒跑出兩步,迎面便是一道寒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血就已經噴湧而出,新亭刀镡上的紅玉也跟着濺上了血珠,顯得瑰麗又可怖。
血跡順着刀脊一點點滴落,潤濕了那一方土地。
洛清河踩在血水裏,她站在唯一一條通往官道的路上,面上的笑意收斂下去,一雙眼睛卻顯得愈發雪亮。
海東青振翅飛掠,落在了她擡起的手上。
領頭人的腳步倏然頓住,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子清隽的面容,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麽似的緊握住了刀刃。
“戰鷹……”他低聲喃喃着,像是不敢相信,“不,不對!禁軍怎麽會有海東青做戰鷹!你!”
洛清河一揚手,海東青應勢而飛,盤旋在她頭頂。
“你家主子有沒有告訴過你們一件事?”她拭去刃上血,淡淡道。
“給人做狗,就得知道什麽地方是不能随意亂吠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