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嘉營
嘉營
十五日期滿,大理寺考校的那日下了場雨。
夏時總是驚雨瓢潑,如這樣的綿綿細雨卻是少有。行人撐着傘來去匆匆,偶爾踏入水坑時泥水四濺,惹得人也跟着不住地皺眉。
聽聞各地近些時日雨勢劇增,四境流民也多了起來,這麽一來二去的,各地案情也多了,大理寺的人在各處奔走,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原本負責給溫明裳考校的李馳全也因着公務在身趕不回來,只能拜托趙婧疏在大理寺多留個把時辰。
這半月來趙君若閑着沒事經常往記檔房跑,溫明裳自然也慢慢和她熟絡了起來,偶爾趙婧疏下差會過來把人帶回去,溫明裳若是對卷宗有不明白的也會一道問上兩句。如趙君若所言,雖說人面上冷了些,但心腸卻是好的,解答起來也是事無巨細。
比起成日裏跑動見不到人影的李馳全,溫明裳反倒對這位趙少卿更加熟悉了。
也正因着熟悉,她也知道此次考校趙婧疏絕不會徇私,李馳全可能還會看在崔德良的面子稍稍放松,趙婧疏可是不認的。
饒是溫明裳這半月來不曾懈怠,面對從山川地域到細則案情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暗暗捏了把汗。
好在一切照常,沒出什麽錯漏。
趙婧疏問完,把手裏的書冊合了起來,她面上有些倦怠,想來是因着前段日子雁翎那件事牽扯過多,大理寺也要協助禦史臺詳查的緣故。
“若是以李大人來看,你自此刻起便算作有了能夠自主稽查審理案子的權力。”趙婧疏擡眸看她,“但出于私願,我還想要多嘴問溫司丞一個無關案宗的問題。”
溫明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大人請講。”
“今有一聲名遠播之義士,鬧市當街殺人,而後主動自首,州府當是拿或不拿?”
“拿。”溫明裳道,“當街行兇,不論聲名仁義與否,皆是觸碰律法,殺人償命,此為律法鐵條。”她說到此,看了看仍舊面無波瀾的趙婧疏,思忖須臾又道,“但而後行事,卻也不可草率。”
趙婧疏聞言一挑眉,道:“為何?他殺人乃事實,街市百姓皆為人證,依律法處置并無不妥之處。”
溫明裳沉默片刻,道:“因為大人已經給了我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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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若只是尋常傷人案,大人何須強調聲名遠播和義士這二者呢?”溫明裳笑笑,“行兇依律處理不假,可為何行兇,為何選擇鬧市這樣魚龍混雜的場合,他與死者又有何恩怨,這些便不查了嗎?”
“大人此刻問我這個……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個提醒吧?”
趙婧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颔首道:“不錯。其實這話本不該我來說,該由你自己慢慢了悟,但看在你這些日子看顧小若的份上,提醒你也無妨。”
溫明裳眸色微凝,道:“願聞其詳。”
“抛卻義士與聲名,即便所涉只是個尋常人,個中細則,從因至果,無一環可以草草了結。大理寺是三司之一,也是三司中最接近百姓的那一環,我們面對着玉階金殿,可背後站着的,卻是大梁數州的黎民百姓。”趙婧疏正色道,“有人犯禁,該如何做處不是我們說了算,而是我們手中握着的法度,但也正因此,我們沒有錯的機會,若錯了,有可能便妄送一條人命。”
“法理昭彰,事不可違,此為大理寺立寺之本。然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事有何因,因緣幾何,亦不可不察。如此,方能無愧天地,還公義于世人。”
這番話放在任何一個剛剛踏入大理寺的官吏頭上,都顯得太過沉重,但溫明裳卻在這字字珠玑的話語裏體會到了趙婧疏這個大理寺少卿的用意。
是提醒,也是教誨。
她撐着桌案站起身,擡手正了正衣冠,拱手彎身道:“大人所言,我必謹記在心,明裳在大理寺一日,便不敢忘。”
趙婧疏受了她這一禮,眼裏這才露出些許的笑意來。
大理寺事忙,溫明裳雖剛得了這場考校後的允準,但也沒有暫時松口氣的時間,趙婧疏過了午還有事,匆匆交代了讓她走一趟嘉營山取幾卷欽州的地冊便離開了。
“為何是嘉營山?”溫明裳在等車夫備馬的時候問了問來送她的趙君若,“那不是皇陵嗎?”
“确實是皇陵不假。”趙君若解釋道,“但前朝花了大力氣在山下修建學宮,如今學宮雖荒廢,但藏書的閣樓卻是保存甚好。再加上翠微戍守,先帝時便有人提議将一些書冊典籍等等歸入其中保存,這些年算是将之逐步踐行了。不過師父讓你取的還有幾卷是在山上新建的藏書閣裏,估摸着溫司丞你還得上山一趟呢。”
溫明裳于是了然地點頭。
車馬自城外駛離,雨勢似乎歇下來了些。
也似乎是因着今日下了雨,禁軍難得告了半日假。溫明裳路過時聽見馬蹄聲掀了簾,瞧見洛清河身邊的幾個鐵騎打馬而過,領着禁軍的幾個年輕人去吃酒。
馬車走得并不快,足夠讓人把校場的情狀收入眼底,但溫明裳沒在裏頭看見洛清河,想來這位名義上的禁軍總督先行了一步。
京畿這般大,就是不曉得這人是回了侯府還是去了別處。
下了雨,連官道都變得不好走了起來,緊趕慢趕的,馬車終于在暮色時到了山腳。
學宮戍守的羽林查看了一番她的牌子便放了人,倒是順利得很。
只不過上山時要麻煩多了。因着長公主長居此地,來往盤查便不止是要看看大理寺的腰牌,還要先讓守山的侍衛上去禀告,獲得首肯才能上去。
好在這位素未謀面的長公主也沒為難,不多時就讓侍衛放了行。
随行的人搬運卷宗的時候,溫明裳便在藏書閣的大廳等着。閑來無事,她四下看了看,卻驀地被一幅擺在角落裏的畫像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幅女子畫像。
畫中女子身着玄色氅衣,腰佩長劍,落拓潇灑得像是江湖客,她側着眸子,眼底卻似乎含着永遠不散的意氣風流,恍若天穹烈日。明明只是一幅畫,溫明裳卻似乎能透過這幅畫,瞧見畫中人真實的情态,足見畫者筆力。
只是……溫明裳低眸,總覺得這畫上的人有那麽三兩分若有似無的熟悉感。她記性不差,可以斷言自己沒見過這個人,但……是見過誰和這人生得有那麽些相似嗎?
思忖間,身後忽然有人輕輕開口道:“此物非書閣收錄,是新來的下人出了纰漏,誤放進來的。這位司丞大人,倒是不必這麽瞧着一幅拙作了。”
溫明裳回過頭,正對上身後亭亭玉立的宮裝女子的視線。女子的面容溫雅秀美,舉手投足間皆是貴氣。
她愣了片刻,迅速躬身行禮道:“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大梁對宮中衣着有嚴格規定,這樣的紋樣制式非皇族不可着,而在這座嘉營山的皇室女子,便只有那位錦平長公主慕奚了。
不知何時,閣中衆人的動作也停了。
“免禮。”慕奚環顧四周,溫聲道,“本宮不過來取畫,諸位既是公務傍身,還請不必拘禮。”
言罷她沖着溫明裳點了點頭,緩步過去拿起了角落裏的那副畫像。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明裳總覺得,她在拿起畫時動作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磕壞了似的。但這幅畫墨痕已幹,顯然已是陳作,又何須這樣小心珍重呢?
但正如這位長公主所言,她無意驚擾,只是單純來取畫的,畫找着了,自然也就離開了書閣。
衆人這才松了口氣。
只有溫明裳不着痕跡地望了眼敞開的大門,默默将心中疑窦藏了起來。
畫中的女子……會是誰呢?
夜裏雨停了,山間起了霧,有些辨不清方向。
殿中燃着燈燭,窗子沒關,山風吹進來的時候還卷着水汽。
“進來吧。”慕奚站在窗前許久,忽然輕輕開口。
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夜裏的風倒灌進來,吹得挂在門上的燈籠晃了晃。
洛清河扯下了罩在頭上的兜帽,垂眸時擡起手問禮,“殿下。”
慕奚側眸看她一眼,道:“你喚我什麽?”
洛清河抿着唇跟她對視了須臾,像是無可奈何地洩了氣一般道:“晗之姐姐。”
長公主聞言眼底才流露出些許的笑意,她招了招手,示意洛清河過來。
“久不見你歸京,回來了也只得在更深露重時過來,想來如今京城形勢也是愈發波詭雲谲。”她這麽說着,擡起手去比劃了一下兩個人的身量,“阿然,你長高了?”
洛清河聞言失笑道:“早就不是孩子了,哪還能再長?這話同阿呈講才合适。”話音甫一落,她卻也一時間生了些恍惚感來。
阿然……得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喚過自己了呢?
就這麽分神的須臾,一雙手卻忽然間落在了她的發頂。
“可是不習慣我這般喚你了?”慕奚指尖下滑,在她眉心點了一下,這個動作她不常做,還是跟有的人學來的。那個人同她講過,自己這個妹妹心思重,有的時候但凡遇見繞不過去的彎,這麽點一下她腦袋能暫時把人從思緒裏拽出來。
洛清河回過神,搖搖頭道:“不是,只是……許久未曾聽了。晗之姐姐可還好?”
“哪裏談得上好與不好呢?”慕奚笑笑抽回手,她引着人往裏走了兩步,在坐榻前坐了下來,“嘉營山冷清,但諸事紛擾皆不必挂懷,也是好事。我知曉你和希璋憂心山下的翠微營,但我此刻一來手中無權,二來遠離京城已久,除卻錦平這個封號一無所有,想來長珺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她這麽說着,手上動作未停,茶水滾沸,熱氣氤氲。
洛清河接了茶盞,沉默片刻沒有往下追問,只是道:“山中清苦,姐姐要照顧好自己。”
“嗯。”慕奚微微颔首,女子的眉眼似乎随着洛清河的到來生動了一些,但眼底藏着的哀愁和悵惘卻不曾消散。
洛清河知道那是因為什麽,但她不敢提,只能随口挑揀些話題跟慕奚聊着,她平日裏分寸拿捏得極好,但此刻找話說的時候卻顯得有些笨拙。
慕奚安靜地聽她講着,時不時回兩句,卻在不經意間在心裏輕輕嘆息。
到底是不一樣的。
洛清河深夜來嘉營山見慕奚,但不代表她能久留,至多不過一個時辰出頭,她就得趁着翠微羽林換防的時候離開。
慕奚送她出了門。
左右侍女早已被屏退,山間時不時有寒鴉低鳴,滿目冷寂凄楚。
“阿然。”慕奚在洛清河轉身後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她。
洛清河回頭,聽見她的聲音在萬籁俱靜裏輕輕響起。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洛清河眸子驟然一縮,她五指遽然間收緊,卻又在下一瞬無力地松開。
慕奚站在門前,她的眉眼籠在山間夜色和霧氣裏,似乎變得缥缈,但一字一句卻是清晰。
“你不是背負着她的命活着。她救你,只因為你是她妹妹,即便早已預料到結局,她也仍會這樣選擇,而不是舍了你,叫自己獨活。”
她不曾習武,在這樣昏暗的夜色裏,自然也看不清洛清河臉上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得到,對方心裏有些不敢觸碰的東西,和自己是一樣的。
“別苛責自己,她若見今日,也會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