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破局
破局
今年雨水多,短暫的晴霁後,京城的天變得有些叫人捉摸不定。陰雲幾日都未曾散去,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蕭瑟。
襄垣侯的宅子在城北。
三等候的爵位在京中算不得多顯貴,能把平日裏不常住宅子安在城北這樣的富貴地,是因着李懷山有這個錢。他沒挂朝職,端的是閑散侯爺的架子,但單憑爵位的年俸哪裏買得起這樣的宅子,究其根本,是因着這人本質上更肖個生意人。
欽州緊挨着丹州,州府內水運通暢,往東去丹州就能到玉良港,那裏是大梁商賈之風最為繁盛的地方,遠跨望海而來的外邦人都在那跟大梁人做生意。
泉通姚氏的本家就在丹州。雖然同為大梁最為顯赫的五大世家之一,但姚家起勢無關文武,他們做的是漕運海商的生意,大梁的海上商貿由此而起,姚家把商路貿易交給朝廷的之後,也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皇商。這一支世家的崛起時間是五世家裏最短的,但就連戶部歷年清算國庫的官吏也不得不慨嘆,姚家是真有錢。
也是借着姚家的這個勢頭,近些年沿海的商賈之風隐隐有與文士平分秋色的意思。李懷山這個欽州侯爺也整日混跡在商人堆裏,借着身上的爵位左右逢源,分了好些羹。
但此刻這位在旁人眼裏賺得盆滿缽滿的侯爺卻在自己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裏來回踱步,顯得格外坐立不安。
他身形肥胖,這麽來回踱步,每走一步都能聽見粗重的喘息聲。原本在旁打扇子的人被他煩躁地遣散了去,外頭有些悶,沒了扇起的風,不多時他面上就見了汗。
待到終于聽見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他才猛地擡頭。
宅子的管家疾步跑來,停下時尚來不及喘上兩口氣,就趕忙附過去道:“侯爺,人到了!就……就在偏廳候着呢!”
“好、好……”李懷山連連撫掌,“本侯這便過去!”
偏廳跟正堂隔着一方珠簾。
來人身着了一席绛紫綢袍,手中似乎還捏着扇。他背對着珠簾,身影瘦削而欣長。
李懷山在珠簾前止了步,他揮了揮手,示意跟着的管家下去,這才不甚标準地做了個揖,“見過大人。”
“嗯。”那人應了聲,聲音裏卻聽不出喜怒,“你匆匆尋我來,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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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李懷山梗了一下,低下了頭。
“因為訴狀被呈上了大理寺?”那人不冷不熱道,“你急什麽?”
“聽說大理寺給了那位司丞七日。你若把尾巴斷得夠幹淨,田稅土地就是鐵板一塊。只要她這七日查不出什麽,這樁案子就要移交到趙婧疏手裏。此刻三司急着給雁翎一個交代,你這案子定然是會被暫且擱置,有了這時間,大理寺守備定然松動。人皆為名為利來,你手裏有的是銀子,還怕處理不好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孩子?”
“大人說的是。”李懷山點頭哈腰地附和着,“可……若是那位司丞當真覺察到了些端倪,咱們又該如何?畢竟、畢竟這人不都在傳,她是閣老的關門弟子,所以我……”
“關門弟子?”那人冷哼了聲,“崔德良教了她如何查案?春闱一事後把她調到大理寺,不過為了給他這學生攢些閱歷,大理寺升得不快,但手裏拿捏實權,一件件案子辦下來,過個幾年就是實績!到時候下放州府歷練一二,回來入內閣,這內閣學士便又多了個他崔家的門生。”
“但這人心太急,第一個案子就給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到底是被家裏打壓久了,一朝掙開囚籠便想着往上飛,什麽都想抓在手裏。”
近幾日大理寺的燈燭直到深夜還長明不熄。
趙君若走的時候沒忍住提醒。
“溫司丞,你早些回去吧,這麽熬下去吃不消的。”
“我翻完這個就回去。”溫明裳頭也沒擡道。她這兩日重新問了上京訴狀的那位老人家,自然也記下了個中要點,但關鍵不僅是老人說了什麽,更是她能從其中找出證據。
趙婧疏允她調用寺中人手,她便先從欽州上報的田稅查起,可大理寺人雖不少,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想要冗雜的稅務田産呈報中翻閱出蛛絲馬跡還是有些為難人了。
七天……太短了。溫明裳垂着眸,她眼前是攤開的一幅地圖,上頭欽州二字被朱筆圈了出來,在黑白間刺目得很。
桌上有關欽州的田稅記載和近半年來的呈報案宗散亂地鋪陳着。
這樣下去不行。她揉了揉眉心,指尖觸上皮膚的時候才覺冰涼,可也來不及去将大敞的窗子關上。
可若是不查田稅,還有什麽是能證明李懷山私奪田宅的?
白日裏翻閱的那些紛雜的記錄在腦海中亂成了一片,溫明裳閉着眼,試圖撥開這些雜亂的思緒找出被自己忽略去的東西。
雁過留痕,這世上沒有完全不留痕跡的事情。
溫明裳拿了筆,将桌上散亂的檔冊粗粗收好放到邊上,她重新抽了張宣紙出來,寫下了李懷山三個字。
爾後停了片刻,又寫了欽州二字。
查田稅記檔是最慣常的思路,自己能想到的,李懷山不可能想不到,既然做了,自然便要将可能暴露的風險降到最低。這條路或許可行,但在有限的時間裏所能獲得的線索可謂是微乎其微。
如果不從這個方向入手……
她在李懷山這個名字上畫了個圈。田産能與什麽相關,能讓這位專于商賈之事的襄垣侯做出這樣的冒險之舉呢?
是糧食,還是地契?
若是轉賣地契,為什麽要鬧到害人全家性命的程度?以他在欽州的威勢,說句不好聽的,想要威逼利誘瞞天過海未必做不到。
那麽……糧食?他要糧食做什麽?
跟外邦人做生意,大梁最暢銷的是瓷器絲綢還有各式茶,誰會想要不遠萬裏從海上運糧?
可商人本性重利。
若是一樁買賣要使得屠刀懸頸又沒有暴利,不可能有人會甘願冒這樣的風險。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把思緒換了過來。
倘若她是李懷山,在做這筆生意的時候抹去了所有關于田稅的記載,州府也被以錢財買通,那麽……抹不去的是什麽?
她閉上眼,在良久後啪地一下把筆拍在了桌案上。
燭火随着風晃了一下。
“漕運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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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将至。
洛清澤下差回來的時候直接去了書房。
洛清河見他進來,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坐下,道:“有事?”
少年抿着唇,試探道:“阿姐,我聽聞禦史臺在軍糧案上有了個初步的進展。”
“嗯。”洛清河把茶葉扔進壺中,“怎麽了?”
“你……不去問問嗎?”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阿姐!事關北境,你身為主将何故不能問?”洛清澤不解道,“大梁有武臣不參政的規矩不假,可此事早已脫離了朝政的範疇,雖名義上戶部失職,但也絕對是軍中事!”少年的聲音很急切,但即便不解,他依舊端坐在小幾前,這是将門之府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東西。
為将者時刻都要保持冷靜。
手邊的爐子還燒着,茶水咕嚕沸騰。
洛清河捏着軍報,掀了蓋給弟弟倒了一杯推過去,道:“不是不能問,是還不到時候。”
洛清澤垂眸看着平靜無波的茶水,反問道:“我問過宗大哥了,他說他也不知道。阿姐,你沒有跟任何人講到底到了什麽的時候才是合适過問的時候……現下禦史臺查得火熱,他們自以為已經盡心盡責,可他們有沒有想過人心總是會有涼了的時候?多拖一日,雁翎的心就寒一分。”
雷聲轟然,大雨頃刻間瓢潑而下。
“阿呈。”洛清河拍了拍手,把茶盞放了下來,直直地盯着洛清澤的眼睛,“你曉得主将與營将之間有何分別嗎?”
洛清澤愣了一瞬,答道:“營将協調,主将布局。”
“這不就得了。”洛清河笑笑,“做将軍的,記得把目光放寬些。雁翎的旗是鷹,我們生于天穹,俯瞰的是一整片曠野……你要學會看見碩鼠看不見的東西。”
“三司忙得團團轉,如今為的只是這一件軍糧案嗎?我要等,等的也僅僅只是這一樁案子嗎?”她語氣沉下來,眼神銳利明亮,“那些以次充好的官吏,他們把剩下的糧食放到了什麽地方,又為什麽要冒着掉腦袋的危險做這樣的事情,難道真的只是為了一個利字嗎?如果不是,如果是不得已而為之,那麽到底是誰吃下了這批糧食?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洛清澤一時間沉默了下來,他垂着頭,緊皺着眉思索姐姐的這一番話。
杯盞中的茶水被潑進來的雨滴暈染出一層層的漣漪,少年眼神微微一動,緊跟着猛地擡起頭,失聲道。
“欽州……襄垣侯!”
雨勢不止,風卷得門簾獵獵作響。
姚言成早時披衣,撐着傘跨出了府門。還未到平日裏他起身去內閣的時辰,他是被家丁的拍門聲驚醒的。
門外大理寺的差役站了一排。
被這陣仗吓到的家仆見到他出來,忙不疊地過去,“大公子,這……”
姚言成也有些不明所以,他往階下走了兩步,看着身着官服的女子,道:“小師妹?你這是作何?”
溫明裳面色有些憔悴,她眼下青黑,似是一夜未眠,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啞。
“師兄。”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有些事情想要向師兄請教,因着事急未曾事先知會,這個時辰來訪,我先給師兄賠不是。”
京中這兩日的傳言姚言成也是有所耳聞,他白日裏在內閣,卻沒聽崔德良說起半個字,但此刻溫明裳帶人來訪,他哪裏還猜不出是怎麽一回事。
“我明白了。既如此……”他側頭跟家仆吩咐了兩句,三兩步邁下階,再開口時已是正色。
“煩請帶路吧,溫司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