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轉賣

轉賣

回到大理寺的時候也不過卯時正。

姚言成在進門時把門帶了上去,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和那張堆滿了不知名的卷冊的桌子,道:“一宿沒睡?”

“嗯,一夜而已,不打緊。”溫明裳把滅了的燭火重新燃了起來,道,“師兄坐吧。”

姚言成也沒推辭,順勢在桌案對面坐下,他沒去翻閱桌上那些被胡亂放着的卷冊,只是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口道:“你查襄垣侯,卻一大早跑來姚家尋我,是為了什麽?”

“漕運。”溫明裳端起桌上的酽茶皺着眉喝了,直接道,“師兄應當能猜到,這樣短的時間,田稅根本查不出什麽東西。”

“不錯。”姚言成颔首,“但為何是漕運?”

“糧食。”溫明裳從這一堆東西裏抽出了一張宣紙推到他跟前,上頭的墨跡尚新,顯然是剛寫完沒多久。繁雜的思緒在腦海中盤桓須臾,她繼續道,“一州的糧食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朝廷征稅,說到底只是個數額,只要數字是對的,誰又會死抓着詳盡的細則不放給自己找麻煩?”

姚言成安靜地聽她講,至此開口道:“可我聽聞,你要給趙大人的是佐證訴狀屬實的證據,這些只能說明欽州州府辦事失職,還查不到襄垣侯的頭上。”

“确實如此,這份訴狀上寫的私吞,但師兄可要猜一猜,欽州地籍更改上寫的因由又是什麽?”

“什麽?”

“是稅額不正,以田相抵,而幫這些原本所有地籍的百姓補上空缺的人,就是襄垣侯。”溫明裳笑了下,“然後這些田地所有便落到了他手裏。若是災年,這樣的事情無可厚非,甚至能稱一句慷慨解囊。但是去年是豐年,欽州一州的糧食直供夏郡,按理來講朝廷甚至不需要從濟州調糧。”她說到此頓了一下,“但我查過了東北糧馬道的記案,濟州北上調的糧比前兩年多了三成。”

沒有天災,北境如今也還沒有大規模地開戰造成軍饷驟增,那又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姚言成跟着皺起眉,這位年輕的內閣學士在短暫的思索後,道:“去年欽州上呈的稅冊沒有問題,供給跟不上,州府的理由是燕州流民遷移所造成的損耗。但濟州是東南腹地,三成的調配幾乎抵得上欽州往年的一半了,以此來接濟流民……你說得不錯,這樣的份額,多了。”

可這些差額不會憑空消失。他這才明白過來最開始溫明裳所說的漕運到底是什麽意思。假設當真存在私扣的情況,這批糧食不可能被長期壓在誰手底下,這樣的燙手山芋,誰都會想盡快轉手出去,糧馬道有嚴格的管控,不論是走哪一條都會經嚴格的盤查,太容易露出端倪。

但漕運就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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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丹兩州緊挨着,走水路向下直通玉良港,漕運和商貿緊扣,盤查相對陸上糧馬道寬松了很多。丹州也不以産糧着稱,有些民間做糧食生意的商人會從腹地調糧補上這個缺口,這些糧食經水運輾轉,到了丹州就能在糧鋪挂牌做民糧出售。

丹州商賈雲集,缺的不是銀子,這些糧食的價格要比腹地的多了至少三四成。

溫明裳一手擱在膝上,她五指慢慢收緊,話鋒一轉道:“若是我說,可能遠遠不止呢?”

“什麽?”姚言成一愣,随即想到她實際在查的東西,“你是說襄垣侯……”

“律法的稅額相較于前朝并不多,即便當真到了最壞的情況,也有能寬限的時間,一般來講不會到了即刻就要轉賣地籍的時候。”溫明裳眼神冷凝,“百姓也要吃飯。補不上的虧空,到了這個時候,是把身家全部抵扣也不行,師兄覺得……這跟顆粒無收有什麽區別?豐年大規模出現這樣的情況,可能嗎?”

“你在懷疑襄垣侯拿了這些糧食。”姚言成接過話道,“他添補差額用的是大筆紋銀,是合規的,他亦有這樣的財力。但是這批糧食若是經手轉賣出去,可得的利遠比他花出去的銀子多得多,再加上借此拿到的地契,來年這些田産又能拿到他所需的新一批糧。再加上若是他還不願意收手,官商勾結,數目只會更大,這樣的買賣,就好似羊羔息[1]的利滾利。”

大梁如今國庫尚算充裕,即便欽州連年出現供給不上夏郡的情況,東南和腹地也有餘糧可以補上空缺,只要不出亂子,幾乎沒有人會去深究這樣的小事。

可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姚言成不敢往下想。

“但是這麽多糧食,丹州吃不下。”溫明裳深吸了口氣,一夜未眠的疲倦感沖擊着緊繃的神經,但她卻絲毫不敢放松,“原本在往丹州做糧食生意的商人還在,襄垣侯要是想在這上面做文章得利,他就得先把價格壓低,讓那些口袋裏裝滿了銀子的商人選擇他。一般的生意可以這麽做,可冒着這樣大的險,卻要先從自己嘴裏割肉,他不會。”

所以即便借由漕運到了港口,也絕對不可能是尋常的買家。

姚言成垂下眸,目光落在了那張被推過來的宣紙上。

李懷山的名字和玉良港之間被用朱筆相連,紅線蜿蜒向上,指向了一個他看了都覺得膽戰心驚的方向。

燕州以北的交戰地。

溫明裳在他滿心藏着驚駭時再度開口,道:“師兄,姚家身為皇商,泉通本家就在丹州,漕運海商皆在手中,因此……我需要姚氏這幾個月來的漕運記錄和玉良港的出海名冊。”

大理寺查案,這些所需的記檔她當然可以直接前往調用,但是姚氏這個皇商,要調這一家的冊子卻也需要事先請查公文。

她現在浪費不起這個時間,所以她找到了姚言成。

盡管姚言成身在內閣不管姚家的生意,他也還是姚氏出身的大公子。

“我知道了。”姚言成從招文袋裏取出了一塊玉質的鯉魚玉佩遞給她,“這個給你,你拿着去商鋪,會有人帶你去見言濤,他是我族弟,你要的東西他會幫忙找的。”

溫明裳道了謝,伸手接了過來,又聽見姚言成開口提醒她。

“但是小師妹,推演終歸是推演,這樣錯綜複雜的關系,你只剩下不到三日,幾乎不可能證明全局的推論。”

“我并不需要立刻證明。”溫明裳撐着桌子站起身,“這樁案子哪裏是七日就能查清楚的?我要找的,只是趙大人的那份‘佐證’。”

繞開田稅這塊鐵板,只要漕運記載能證明李懷山的商隊動作有異,那麽欽州的異動就會被擺上臺面。

趙婧疏要的佐證就是這個。

李懷山沒有朝職,入了京也可以随時走,但現在讓他回欽州,就是在放虎歸山。強龍不壓地頭蛇,大理寺絕對不能讓他離開,否則日後查證難上加難,這樁百姓的訴狀就會被無限期擱置。

一份來自民間的訴狀可能沒有辦法把李懷山牢牢摁住,但這樣大規模的糧食買賣可以。直接将商貿和田産聯系在一起是有些牽強,甚至可以用偶然來辯駁,可是當這樣大的份額落在了一個人的頭上,再加漕運的異常,就不得不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何況運糧北上燕州此時本就格外敏感。

姚言成點了點頭,“你心裏有數便好。這是大理寺的事情,你身為司丞接了這案子無可厚非,內閣無法插手三司,我能幫的也就這麽一點。”

“已經足夠了。”溫明裳松了口氣,她剛想着往外走送一送人,卻沒注意有什麽從袖袋裏滾落了下來。

姚言成彎腰把那東西撿了起來,剛想要遞給她,卻驀地愣了下。

“這樣式的扳指……”姚言成摸了摸下巴,“好像是邊境軍中擅拉強弓的人才會戴的東西,不算什麽貴重物什,但京中文風盛,這東西不常見。明裳,你從哪弄來的?”

那是之前洛清河給她的扳指。溫明裳原先面對趙婧疏的時候沒拿出來,後面這幾日也沒空出去,自然不會把這東西還回去。更何況這扳指當時明晃晃地重新被放回桌上,顯然是故意為之。在昨夜她把李懷山和燕州那條線連上的時候,驚愕的同時也才隐隐明白了洛清河這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但她也實在沒空去想洛清河到底是怎麽做到那樣快想到和燕州的軍糧有關系的。

此刻姚言成看見這扳指到底讓人沒來由的有些心虛,她抿了下唇,道:“先前在街市的一個西域商人那裏買的,許是他從落霞關帶來的吧。瞧着別致,便買了。”

“你也用不上。”姚言成失笑,但也沒過分追問,“喜歡買了便買了吧,不是什麽大事,我也就是瞧着少見才提了句。好了,時辰不早,我得去內閣了。”

溫明裳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拱手道:“師兄慢走,我送你出去吧。”

這一送倒是見到了一些不大想見到的人。

柳家的管事不曉得為何這個時辰到了大理寺外,見到她出來,又看了看旁邊的姚言成,先是不冷不熱地喚了句姚大人,這才轉頭道:“二小姐,三爺問您何時歸家去,二夫人念着您呢。”

姚言成皺了下眉,但他看了眼溫明裳面上似乎并沒有什麽波瀾,也不好直接插話。

“師兄先去吧,不必誤了時辰。”溫明裳看出他面上的不悅,先一步道,待到人應了聲,她才重新看向那位管事和身後的家仆,“勞煩同我給阿爹帶句話,就說等到手裏的差暫告一段落,過兩日我會回去。”

“是。”管事低眉一拱手,“那便請二小姐上些心了。”

溫明裳微微皺了眉,卻也沒再理他。隔了這麽些日子,柳家突然要叫她回去,很難說不是因為她插手了襄垣侯的事情。

但她沒空理這些無足輕重的試探,畢竟如今擔着官職她不回去,柳家也不可能讓人把她抓回去。

這麽想着,溫明裳收回了目光,轉身重新進了大理寺,但她臨到門口時,卻不知為何眼前晃了一瞬。她趕忙伸手扶住門,深吸了口氣才把心悸和眩暈感壓下去。

她對自己身體底子不好這一點倒是心知肚明,就是不曾想到竟然只是一晚上就有這樣的症結。

溫明裳搖了搖頭,小步挪動進門去熄了燭火慢慢趴在了桌上。

大理寺出來的那條街有個岔路口,往西走是貴家宅邸,往北走就是禁軍的校場。

洛清河打馬而過的時候剛好瞧見了柳家的家仆,她勒住踏雪的馬缰,放慢了速度後轉頭問宗平:“那些人是柳家的?”

宗平愣了一下,探頭看了片刻:“應該是吧,看方向是從大理寺那邊來的,估摸着是去找溫大人的?”

洛清河抿唇思索了片刻,最後只道:“哦。”

“啊?”宗平有些摸不着頭腦。

“啊什麽?”洛清河揚鞭一打馬,“走了。”

“诶主子!”宗平只能趕緊追上去。

“您慢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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