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堂前

堂前

幾日後,大理寺的差役把想要離京的李懷山攔在了城門外。

白日裏城門處人群往來熙攘,這麽突然地圍了個水洩不通的陣仗,很難不惹人駐足。

大理寺的差役冷着臉亮出腰牌,“大理寺辦差,侯爺若是要離京,還請暫且延後行程。現下還請同卑職走一趟大理寺,少卿大人在等着您。”

李懷山面色有些難看,他雖受封襄垣侯,但一來在京不算名顯,二來沒有朝職,真要說除了銀子其實沒什麽權勢。更何況大理寺身為三司之一,公卿可查。即便是朝中大員在此,也是要乖乖跟着走一趟的。

四下圍着的人群一陣竊竊私語,但都在大理寺的人移步的時候自覺讓出了一條路。

馬蹄聲達達作響,李懷山坐在馬車裏,聽着聲音逐漸停下,猜到多半是到地方了。他手心此刻被汗濡濕了,雖然面上不顯,但大理寺這樣的地方,外人誰來都會覺得怵得慌,更何況他心裏本就有鬼。

差役把人帶到了正堂。

趙婧疏端坐在上首,下邊站着個身着靛青官服的年輕女子。

李懷山沒忍住多看了兩眼,他比起愛色更愛財,但即便是在此時認出了那人應當就是那位閣老弟子溫明裳,他也還是在心裏默默慨嘆了句。

啧,傳言不假,确實是個極漂亮的美人。

差役沒去看他眼底變換的神色,只是上前一步道:“二位大人,人已帶到。”

“嗯。”趙婧疏微微颔首,爾後轉頭看向溫明裳道,“開始吧。”

溫明裳行了一禮,她邁步下階,開口道:“侯爺可知,今日何故要請你來我大理寺走一遭?”

李懷山早前便知道趙婧疏給了她七日查證據的事情,但此刻他拿不準這新任司丞究竟是當真查到了什麽還是在虛張聲勢,只能含糊地應聲。

“略有耳聞,但想來大理寺諸位明察秋毫,應當會有一個公允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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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溫明裳含笑一颔首,“不知侯爺對于這樣一紙訴狀,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可不該是本侯如何看的。”李懷山賠笑道,“聞說溫司丞查了七日,這……訴狀屬實與否,想來如今已有定論。”

“田稅确然沒有錯漏。”溫明裳淡淡道,“侯爺填補虧空,還值得稱贊一句賢良。”

李懷山聞言笑開來,正想奉承回去,卻又聽得眼前的女子繼續道。

“但……下官有一事不解。”溫明裳緩緩走到他跟前,她手裏拿捏着一本稅冊,面上仍舊帶着笑,只是那點笑意浮于表面,那雙眼睛裏盛滿的是稱得上冰涼的容色,“欽州豐年,怎得還會有如此多的百姓交不上稅,竟還要仰仗侯爺貼補。”

李懷山眼神閃爍了一瞬,依舊道:“溫司丞久在京中,又是世家貴女,自然不清楚各州境況。這豐年啊,是一州的事,但總有人偷懶不敢活,也總有那麽一小片地方說不準就鬧了什麽災殃……說到底啊,盛世之下亦有餓殍,想來欽州州府上呈朝廷的奏報上亦有寫明細則,這……就不好問本侯這個未曾挂職的外人了吧?”

“侯爺過謙了。”溫明裳負手而立,“那麽……糧呢?”

李懷山聞言一愣,“什麽?”

“侯爺搭上了大筆的銀子上來,州府交給朝廷的本該也是大筆的紋銀。這樣的數目,饒是侯爺家財萬貫,也禁不住這樣的一擲千金吧?”溫明裳把手中稅冊一抛,“林葛。”

護衛适時而上,将一紙公文呈到了她手邊。

趙婧疏高坐首位,林葛呈上去的公文她手邊有一模一樣的抄本,自然早就看過了。但這案子不是她負責,只是因為牽扯過大,她這個少卿需要來給溫明裳鎮個場子。

“這是自欽州府記檔處調來的漕運記檔。”溫明裳舉起那一紙公文,冷靜道,“我在上頭瞧見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侯爺何時改行做起了糧食生意?”

李懷山心裏咯噔一下,嘴上卻道:“這生意嘛,自然是順勢而為,有低價的糧食,我自然就順勢做起了運糧丹州的生意。這……也無不妥吧?司丞明鑒,這漕運該有的規矩,商隊可是嚴守不違的!”

“下官也從未說侯爺的商隊有什麽問題。”溫明裳勾了下唇,“你緊張什麽呢?”

上首的趙婧疏眼神一動,目光跟着便掃了過去,恰好跟側身的溫明裳撞個正着,她沉吟須臾,輕輕一點頭。

溫明裳眼神一凜,話鋒一轉道:“但欽州府此前已用侯爺給的銀錢自丹濟兩州購置了虧空的額度,結以兩州上報的數目,還有供以燕州的那一部分,侯爺想知道……這裏頭差了多少嗎?”

“是濟州的一半。依照這樣算來,侯爺做生意的那部分是兩州剩餘都拿不出來的數目。而這些糧食,無一例外都送往了玉良港。”

李懷山肩膀猛地一抖。

“我想請問侯爺。”溫明裳轉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懷山,“丹濟兩州都拿不出的糧食,侯爺是從哪些家糧鋪低價購入這些糧食,經由漕運轉移走的?”

“望海無垠,沒有任何外邦商人會買這種不易保存的物品通商,侯爺自玉良港而出的這批糧食,又到底運向了何處?”

字字相逼,分毫不讓,李懷山額角都見了冷汗,但面上卻還強撐着鎮定道:“這便是本侯的私事,又與這紙訴狀的私吞田地有何幹系?溫司丞,你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侯爺覺得沒有關系,那下官便請一人告訴侯爺此間幹系在何處。”

門外腳步聲漸進,男子跨門而入,拱手一禮。

李懷山的表情在剎那間驟變。

“草民姚言濤,見過諸位大人。”

泉通姚家的幼子,當今海上商貿的話事人。

******

烈日高懸。

新校場還未建成,但需要人盯着,故而洛清河這兩天調了一隊人過去,點了兩三個這幾月觀察下來還算靠得住的佥事看着。宗平聽說的時候還在好奇依照往日自家主子這事事上心的習慣,這回怎得沒親自去。

直到他在老校場尋到人。

“主子?”宗平看着洛清河提着新亭在地上勾了兩下,疑惑道,“你這是……東南的地圖?啊,是襄垣侯的事情吧?”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聽說今日大理寺在城門前把人攔下了。”宗平道,“就是不曉得那位溫大人能不能就此把人扣下。”

“說不準。”洛清河收了刀,“有姚家人在呢。”

“姚家?”

“大理寺查田稅是查不出來了,要查海商漕運,就不可能避過姚家。”洛清河屈膝蹲下,随手撿了枝路邊的枯枝作筆,在地上那張簡略的圖上圈了幾處地方。她把圈起的幾處勾連在一起,一邊道,“姚言成是閣老的弟子,是那位溫大人的師兄,他年歲不大,但在內閣中的名聲已如當年的閣老,若是不出意外,将來元輔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他的。這樣一個人知道了這樣的事,還是他的小師妹開口請求,你覺得他會不答應相幫?”

宗平擰着眉,聞言點頭道:“确然如此,但主子如何能确定……姚言成的意思便能左右姚家的想法?畢竟他身在朝中,商貿之事一概不管。”

“不是他能左右姚家的想法,而是姚家必定會賣一個人情。”枯枝在指尖轉了一圈,洛清河停手,把它釘到了屬于玉良港的那個圈子上,“生意人,精明得很,更何況他們還是皇商。漕運異動,雖然只是李懷山自己在折騰,但泉通離欽州太近了,姚家本家對這些不可能沒有察覺,但這樣的異動是為什麽,又會如何影響大梁,這就不是一夕之間能想得透了。”

“主子的意思是……他們早有覺察,但從未有所動作甚至放任不理,是在看李懷山究竟要做什麽,這批糧又要送到哪兒去?”宗平思忖道,“可即便确定船只從玉良港出海繞過周山到了交戰地,他們也還是沒有阻止不是嗎?”

“若是姚言濤一人,他未必不會阻止或是上報長安。”洛清河站起身,她一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但那是一整個姚家。”

宗平怔了一瞬,又聽到她繼續往下說。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1]當個逍遙侯爺做生意不好嗎?李懷山為什麽要冒這種掉腦袋誅九族的險做這種生意?”洛清河道,“姚言濤跟李懷山做過生意,他當然知道這位襄垣侯不傻……欽州的糧被換了變賣,濟州的糧不得不北上,國庫的儲備也會随之削減。最直接影響的又是誰?”

宗平眼神一凜,遽然間握住了刀。

是燕州,是北境的守土将士。

雁翎和襄垣侯可以說毫無幹系,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在事情形跡敗露之後,他派出手下人截殺上京訴狀的人,又為什麽要自己進京落入三司的眼下?

他來長安,要見的是誰?

“能做主授意襄垣侯做這樣的事情,又極有可能來自長安朝廷。”洛清河側眸,眼神平靜,“姚言濤敢貿然動作,把整個姚家砸進去嗎?”

這就是世家出身者的無可奈何,家族之命,重于己身,行事總要權衡的。

只是權衡之下的結果……總會有人要被舍棄。

校場操練的喊聲依舊此起彼伏,三伏天的酷熱席卷着每一寸土地,但這番話卻讓人的心在剎那間如墜冰窖。

“我不明白……”宗平搖了搖頭,這位向來穩重的近衛的聲音都有點抖,“為什麽?雁翎關外是累累白骨,多少戍邊的将士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親人……主子,為什麽總有人想着讓我們敗?!”

洛清河垂下眸,道:“他們不是想讓雁翎敗,打仗總有輸贏,古往今來沒有幾個領軍之将是縱橫不敗的。他們是想讓……讓洛家敗一次。”

将門之府,數代的累累軍功,到了如今,這份軍功在朝堂上的許多人眼裏早已變了質。鐵騎敗一次沒什麽,只要雁翎關不破,中原沃土之上依舊是歌舞升平。但洛家……她洛清河只要敗那麽一次,敗掉的就是肩上的榮耀和靖安府的命數。

利刃蒙塵,自然可以随意丢之棄之。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那時洛家還有人,而現在……

一時間皆是沉默,直到一陣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

“總督!”匆忙跑來的禁軍少年喘着氣,指了指校場門口的方向,“啓禀總督,門外……大理寺來人,說是請您過去一趟。”

大理寺?宗平連忙看向洛清河。

洛清河下意識地蜷了下指節,道:“有說旁的嗎?”

“旁的倒是沒有……”少年撓了撓頭,又忽然一拍手,“哦對了!還有個後來的,我都要過來通傳消息了,把我叫住給了這個,說是請我轉交給總督。”說着便攤開了原本緊握着的手掌。

宗平瞥了一眼,驀地一愣:“這……”

他掌心放着的是一根細繩。

這東西給一般人估摸着根本瞧不出是什麽,但在軍中混跡久了的,卻是能一眼看出來這東西的本來用途。

這是挽弓的扳指的系繩。

洛清河不着痕跡地挑了下眉,她伸手把細繩拿了過來,忽而輕笑出聲。

宗平給了她一個欲言又止的眼神,但到底還有人在,他那滿腔的疑問便只好咽了回去。

“知道了。”洛清河裝作沒看見他眼裏的疑惑,只是道,“宗平,這邊你看着,我先去一趟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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