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委任

委任

半夜下了場細雨,雨勢不大,在晨光熹微前就停了,日頭一出來,街上的水跡褪去,只餘下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坑。

巡街的羽林策馬行過,馬蹄踏過長街的那些水坑,把原本看着平靜的水窪都濺開層層疊疊的漣漪,像是無端被踏碎的水鏡,在水波晃動時把天穹的日頭也折射得分崩離析。

溫明裳掐着朝會結束之前的小半個時辰出了門。大理寺的官服比之翰林院的瞧着要利落許多,雖然是日常穿着,但不論照鏡時看多少次,她都還是覺得哪怪怪的。

硬要說,約莫是少了點三司官吏的那種鋒銳。但這沒什麽法子,皮相是父母給的,她生得像母親,一颦一蹙間都是柔軟的,哪怕是板着臉都不可能瞧着吓人。

崔府的護衛在門口等着,本是要送她入宮,可早些時候有馬車停在了門前,掀簾下來的是趙婧疏。

這位大理寺少卿亮了腰牌,解釋道昨夜宮中傳話也傳到了她府上,故而今早才順路過來捎溫明裳一程。

“大人知道今日何事嗎?”溫明裳掀簾上車時問道。

趙婧疏端坐在車廂內,她今日公務在身,自然沒帶趙君若出來,聽溫明裳問這話,她沉吟了片刻道:“軍糧。”

果然如此嗎?溫明裳垂眸,道:“那想來,今日恐怕不止大人與我接到了這份傳自宮中的口谕。”

“至少還有禦史臺。”趙婧疏側頭,官帽垂下來的珠子也跟着輕輕晃動,“不過你這宅子的位置……自己挑的?”

溫明裳怔了一下,坦誠道:“先生給的。”

趙婧疏面上似乎閃過一瞬的詫異,但随即也只是點頭道:“緊鄰着靖安侯府,倒是嚴防了小人之心,閣老考慮的在理。”

溫明裳點了下頭,唇角微微抿着。

三司辦的案子難免會得罪人,自古人心最是難測,春闱那一次的窄巷截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是以雖然她在初時知道隔壁就是靖安府的時候覺得愕然,但崔德良在內裏的考量也并不難想明白。

就是不知道這宅子實際上跟洛氏是什麽聯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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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馬車越過了一路的人聲鼎沸,最後停在了巍巍宮門前。

恰逢大朝會結束,上朝的官員陸陸續續從宮牆裏出來,溫明裳不過剛下車,就聽見不遠處的幾聲咳嗽。

趙婧疏先她一步下來,自然也瞧見了那邊的人,但她品階夠高,又素來冷面示人,只是不冷不熱地一點頭。

“二位柳侍郎,有禮。”

溫明裳不着痕跡地捏了捏指節,擡手見了一禮道:“阿爹,大伯父。”

柳文钊哼了聲,沒正眼瞧她。今早朝會他被朝中對頭找了不痛快,此刻正無處發作,但眼下趙婧疏這個正經大理寺少卿還在,他也不好拉下這個臉在外訓斥小輩。

反倒是柳文昌這個當爹的點了下頭,他先給趙婧疏回了個禮,而後才對着許久未見的小女兒道:“裳兒,夜裏歸家一趟吧。公務繁忙,也別累壞了自己。”

“是。”溫明裳避開他的眼神,垂着眼道,“有勞阿爹挂心。”

這樣的虛情假意,任誰都能看出一二,更何況京中對于柳家的這點事早有傳聞。

趙婧疏也不想在這浪費時間,于是道:“二位大人,陛下尚有口谕召我二人觐見,家務事還請容後再議,人我先帶走了,少陪。”

言罷,她給了溫明裳一個眼神,示意她跟上。

溫明裳便順勢告了聲罪,轉身朝着宮牆內走去,身後還能隐隐聽見柳文钊的哼聲,但旁的便被攔了下來。

到底還是在宮門外,誰都不想給人看笑話。

去太極殿的路上早有宦官引路,一見到來人便谄媚地迎了上來,此時有趙婧疏這個上司頂着,溫明裳也就不必跟他們虛與委蛇,自然會輕松不少。

“你的脾性像了你母親吧。”路上趙婧疏冷不丁地問了這麽一句,但還不等溫明裳答話,她又道,“柳家現在的幾個掌事者……養不出你這樣的女兒。閣老雖是你的先生,但你有好幾年不在京城承他規訓。”

“生于微末卻不曾怨怼他人,你母親很了不起。”

挂職大理寺多年,趙婧疏有這個眼力不奇怪。溫明裳沒去問她從何處看出來的這些,只是悶聲應了句是。

太極殿的殿門大敞着,夏時的風倒灌進去,反倒帶了些暑氣,好在殿中放了宮中儲的冰,倒是不顯得燥熱難耐。

殿中已有人在,溫明裳掃了眼,認出那是禦史臺的幾位老大人。崔德良不在,內閣不插手三司的案子,他身為閣老也不會破這個例。反倒是鹹誠帝身側站着端王慕長臨,也不知道這位三皇子此刻是因何被叫來的。

溫明裳跟着趙婧疏一道給鹹誠帝叩首行禮,而後得了首肯才起身。

“眼下……什麽時辰了?”約莫是因着朝會太早,鹹誠帝此刻瞧着有些疲倦,宦官給他遞了一杯酽茶醒神,他草草喝了一口便讓人撤了。

“回父皇,辰時正。”慕長臨低聲回了句。

鹹誠帝揉着眉心,剛想問些什麽,就聽見殿外傳來的聲音。

“陛下,鎮北将軍到了。”

“讓她進來。”鹹誠帝這才打起精神,他看着洛清河近前叩首行禮,而後才一揮手道,“清河啊,起來吧。”

溫明裳悄悄瞥了眼洛清河,對方今日穿的是那身玄色冠服,長發束了冠,少有地透着一股如利刃出鞘的鋒銳。

“今日叫諸位來,為的是近日大理寺所查的襄垣侯李懷山一案。”鹹誠帝略微坐直了身子,颔首示意趙婧疏道,“趙卿,此事既有大理寺發現查辦,便由你們在殿上詳細說說細則如何吧。”

趙婧疏垂首應了聲是,而後側眸示意溫明裳近前。

溫明裳對這案子的細節早已是爛熟于心,此刻不必任何文書,她也能在衆人面前一一道來。只不過在她開口的時候,鹹誠帝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長。

“大致便是如此。”溫明裳道,“陛下,諸位大人,此案于裏事關我大梁邊境,不可草草結案。李懷山之罪狀,樁樁件件,我大理寺自會在其後依照三司章程呈報,交由陛下定奪。但欽州州府,官商勾結以致私吞田糧倒賣,若不能嚴加查辦,一會讓小人心懷僥幸,令我大梁律法如一紙空文。二來,這批糧食去處若不查清,日後若再有相仿行徑致使錢糧軍資流入交戰地,恐會為敵國所占,養虎為患。”

殿上人聞言皆是點頭稱是。

鹹誠帝指尖輕輕點在扶手上,問道:“溫卿所言非虛啊,諸位呢,又是怎麽看?”

雁翎前腳剛出了個軍糧案,禦史臺到現在還在查,戶部下獄的就有好幾位,此刻大理寺又報上來這種事,他們雖心知這麽算來這橫生出的枝節也是自己職責所司,但真要攬過來,那怕是更焦頭爛額。

鹹誠帝把洛清河也找來聽這案子,看這意思也是要查,但既然此事由大理寺所呈報,再由大理寺稽查到底,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沒人願意給自己找麻煩。

洛清河立在另一側安靜地聽着禦史臺的幾位老大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太極殿入殿卸刀,她指尖微微一動,碰了個空,只能轉而輕輕摩挲着拇指的扳指。

恰此時,鹹誠帝擡手示意幾人收聲,他看向垂眸而立的女子,道:“清河啊……”

洛清河聞言擡眸,應聲道:“陛下,臣在。”

“你如何想的?”鹹誠帝眸光深沉,“你也知道,為查軍糧案禦史臺可謂殚精竭慮,如今多了個這種事……若是按照尋常章程,怕是人手不足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可以交由大理寺繼續稽查?”洛清河正色擡手作揖道,“洛氏不參朝政,雁翎也只要一個結果,此事如何辦,皆由陛下做決斷,臣無異議。只是……”她話音一頓,緊跟着擡了眸,言語微涼,“臣鬥膽一問,不知大理寺若是繼續查辦,所司之人是否還是這位溫司丞?”

溫明裳聞言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這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昨夜在臨仙樓……不,不對。她心下一動,對上洛清河的目光的瞬間冷靜了下來。

從開始到如今,洛清河實在是安靜得有些過分了。能夜闖宮禁把戶部尚書揪到跟前的人,怎麽會這樣一言不發?

洛清河自然注意到了她投過來的目光,但她沒回頭,反倒是直直地注視着上首的君王,道:“非臣對大理寺辦案有所疑窦,而是事關重大,溫司丞的資歷到底尚淺……雁翎也好,我也罷,有些信不過。”

“再者而言,聞說溫司丞查李懷山已是破例,若接下來于此再破例,恐怕也是開了先河了吧?”

話至此,溫明裳哪裏還看不出她這話簡直就是故意這麽說的。

只是其中因由為何她來不及細想,畢竟洛清河把話頭抛了過來,她就一定得做出自己的回答。

溫明裳往前邁了半步,躬身朝鹹誠帝見一禮,而後才側身對向洛清河,“禦史臺稽查軍糧案,大理寺中已有人手調配于其下,下官自然不會橫插一腳。但現下所議的,乃是自襄垣侯李懷山始,埋于內裏的貪腐沉疴!這便不只是鎮北将軍所言的,雁翎的一家之事了吧?”

洛清河眸光流轉,淡聲道:“此事所系終為北境,糧草調配絕非兒戲,其中關竅,非大理寺所司,此為其一;襄垣侯雖非京城貴家,缺始終是三品侯爵,大理寺查此案需經三司會審,流程冗雜,遲則生變,此為其二;其三……”她頓了一下,唇邊抿出個意味不明的笑。

“如此大案交由一個經驗淺薄的司丞來處理,臣無法給北境的軍士一個交代。”

在場的不止有大理寺的人,禦史臺的幾位大人也被宮人傳喚到此,這些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久了的,自然也都聽出來了洛清河這番話的意思。

她是雁翎的主将,軍糧案的結果自然避不過她,她要讓鹹誠帝乃至幕後的人都知曉,她洛清河不想讓溫明裳這個司丞來稽查這分出來的枝節。

慕長臨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

但或許在場的人都不會想到,這是一招以退為進,反而讓鹹誠帝動了心思。

“清河啊,你成名時也不過十幾歲,怎得眼下對年輕且資歷淺的還生了成見?”鹹誠帝撫掌一笑道,“想來你也知道,溫卿乃崔閣老門下弟子,個中資質自然不必朕多言。此案難斷,縱然是有經驗的三司官員來,也未必能破得如此之快。朕聽聞……趙卿只給了她七日,是也不是?”

趙婧疏聞聲一點頭,道:“正是。七日時間,不多分毫。”

“聽見了吧?”鹹誠帝笑道,“大理寺司丞,她在職責上說得過去,又有這樣的天縱奇才,合情合理。清河,話說到這份上了,你若是還想令點他人主責,朕倒是想聽聽你想選何人?”

洛清河聞言瞥了眼溫明裳,擡手道:“既然陛下這般說,臣也如适才所言,皆有陛下定奪,絕無異議。”

“好,既如此,朕這便下旨!”鹹誠帝似是滿意地點頭,“不過清河,你說得不錯,事關北境,自然不容兒戲。長臨。”

慕長臨在邊上聽了半晌,此刻聽見傳喚才側身道:“兒臣在。”

“你與清河自幼相識,又有伴讀之誼,這案子由你主責,聽溫卿呈報,如何?”

“遵旨。”

這便算是拍案了。

溫明裳從太極殿出來的時候,才終于松了口氣,烈日炎炎,她後背的衣衫也不知何時被冷汗濡濕。

同樣從太極殿出來,洛清河跟她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是覺察到溫明裳的目光,也跟着往這邊看了一眼。

目光一觸即收。但溫明裳清晰地看見那人唇角微微抿起了一個弧度。

這一眼讓溫明裳抽了口氣,沒忍住擡手揉了揉自己眉心。

果然是故意的……

小溫:下次演戲能不能提前說一聲啊洛清河!

清河不是切開黑,她本來就是黑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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