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調

長調

官道不比玄武大街,來來往往的人都跟着少了不少,但這裏終歸不是燕州,踏雪也沒辦法一直撒蹄狂奔,即便溫明裳不開口,慢下來也是遲早的事。

車隊迎面而來,看打扮是涼州來的湖商。洛清河手裏捏着馬缰,往旁邊讓了一點。

“聽見了小半。”她垂下眸看了眼回過頭的溫明裳,“大致能猜到前邊說了些什麽。”

若是細算時辰,她們進宮差了中間的時間,溫明裳在宮門前也沒看見靖安府的近侍和馬,這人究竟是如何聽見這小半的?

約莫猜到她心裏在盤算什麽,洛清河道:“不是聽見了同你講的什麽,是我進宮時聽見了柳大人的抱怨,雖然只有那麽幾句。”

溫明裳擡眸跟她對視。

洛清河不明意味地笑笑,低聲道:“昔年柳家大郎當言官的時候,這一張嘴彈劾起在朝的女官便是不留情面,數年過去,倒是不改初衷。”

她原先沒說這個柳大人是誰,但加了後面這番話,溫明裳也就自然聽出來了她說的是柳文钊。自己這個便宜伯父對女子有多苛刻她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的,只不過給旁人聽了內宅的事,還同小輩怄氣,當真是不嫌丢人。

“那不知将軍何故要幫我這個忙。”駿馬踏過路上的泥坑,溫明裳被帶得往後靠了點,帶起衣料的摩擦聲,她努力坐直了身子,輕聲道,“我雖答應了将軍查案,但我不記得将軍需要幫我這個忙。”

說到底是內宅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你可以當作……我瞧你這位伯父不大順眼。”洛清河聲音放得輕,但溫明裳從她這話裏聽出了那麽些藏着的戲谑味道,“小溫大人,我說過的,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有些陳年私怨還是得找回來的。”

溫明裳聞言低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洛氏和柳家有什麽私怨?”

“這個就要怪他嘴碎了。”過了客商最多的那段,往北跑依稀能窺見東山獵場,官道變得逐漸空曠,洛清河揚鞭加了速,不忘道,“昔日我父親尚在的時候,靖安府請旨立的是世女,他覺得不合規矩。可什麽是規矩,固守舊例便是規矩嗎?他一個外人,哪來的臉指摘別人家的家事?”

這話算得上是溫明裳聽她說過的最重的話了,溫明裳側眸悄悄打量了一下她,發覺她唇微抿着,不複往日的溫吞舒朗。

這是真的生氣了?溫明裳在心下揣測了須臾,道:“可老侯爺……還是堅持了。時日久長,即便是私怨,想來也不必過于勞心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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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河抿着唇,沒有立時答話,她手指收緊,腦海中忽而閃過早時撞見打算上車回府的柳家兄弟的那一幕。

她确實聽見了柳文钊在說當日便不該讓溫明裳入府雲雲,這些也本與她關系不大,只要柳文钊不加後面那句。

“還又是洛家,我就看看女人能掀起什麽風浪!一個軍糧案鬧得滿朝風雨,此乃惡例!你且等着看,看看洛清河會不會落得跟洛清影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這話任誰聽了都要皺眉道這人是個沒腦子的,柳文昌也知道兄長這話過分了,連忙截住了話頭,只是這二人大概也沒想到,洛清河會聽見。

宗平當時看她的眼神很複雜,他想勸上一句主子別往心裏去,但又害怕提起那些血淋淋的舊事。

但洛清河什麽都沒說,她只是轉了馬頭,從另一條街繞到了宮門前,臨走時還不忘叮囑一句別跟旁人說半個字。

這樣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溫明裳有些不習慣,但既然洛清河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她也不知該問些什麽。日頭毒辣,哪怕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都依舊顯得灼燙,兩個人同乘一馬,不論怎樣刻意守禮保持着距離,都難免覺得熱。

踏雪呼哧喘着氣,在四方寂靜中成為了唯一的聲響。

洛清河忽然勒住了缰繩,轉了方向。

溫明裳注意到她的動作,怔了一瞬道:“你這是?”

“換條路走。”洛清河道,“而且已到正午,尋個地方休息片刻。”

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她說的換條路走,是徑直将人帶到了東山獵場。春獵早已過去,現下獵場滿目空寂,連個人影都不見,翠微營的羽林也不會費時來這種地方巡視,反倒在此刻成了個不錯的去處。

洛清河尋了個小丘停了下來,她翻身下了馬,伸出手示意溫明裳可以撐着下來。

溫明裳抓着馬鞍看了她須臾,卻沒動作,她深吸了口氣,像是做了什麽準備一般踩住了馬镫。

洛清河看在眼裏,輕輕挑了下眉,而後道:“抓穩,足尖踩住,慢慢下來,我牽着踏雪,它不會亂動。”

似是為了附和主人的話,踏雪低了頭,原本刨蹄的腿也乖乖站住不再動了。

溫明裳喉嚨微動,依着她說的抓緊了馬鞍。雁翎戰馬夠高,若非慣常騎射之道的,也是騎不來的,故而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腳踩空。也正是恰逢此時,她聽見洛清河輕聲道。

“放心,不會讓你墜下去的。”

溫明裳側頭看了她一眼,在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沒來由地松了心神。

好像從馬背上翻身而下也并不可怕。

洛清河看她踩到實處的時候笑了笑,指了指另一頭的方向道:“那邊有山泉可以淨手,小溫大人可以過去,我在山丘上等着你。”

溫明裳遲疑了一瞬,爾後輕輕颔首。

數月未曾有人踏足,獵場的草也跟着夏時的雨水瘋長。

鞋履踏過草木枯葉,踩出了細微的聲響,山間的風卷起鬓邊的碎發,在這樣的暑熱裏帶來了些微的涼,溫明裳從袖袋裏拿出帕子淨了手,起身慢吞吞走過去時看見洛清河坐在小丘上俯瞰着山下。

她手裏銜着不知道從哪折下來的草葉子,附在唇邊吹出了聲響。溫明裳側耳聽了片刻,聽出來這跟昨夜她在臨仙樓敲擊聲是一個曲調。

“這不是常見的曲子。”她輕聲開口道。

“小溫大人生于長安,長于濟州,自然不曾聽過這種曲子。”洛清河放下草葉笑笑,拍了拍身側示意她過來坐,“這是燕州的長調。”

溫明裳眯了下眼睛,反問道:“将軍如何知道我生于長安?”

京中對于她的身世一度衆說紛纭。溫詩爾是濟州人,柳文昌少時遇見她也是在濟州,而後幾經輾轉,但究竟何時到的長安,卻是無人知曉。有人說是她癡心錯付,卻仍執拗着上京尋人,也有人說是柳文昌去濟州将人帶回來的。

其實究竟真相如何,溫詩爾沒說過,但溫明裳生于長安這一點卻是不假。

只不過洛清河是如何知道的?

洛清河抛了手裏的草葉,道:“京中傳聞很多,我少時在京也聽了不少。小溫大人,靖安府沒有世人想的那麽不食煙火。”

究竟是當真如此還是敷衍了事,她不想說,溫明裳也問不出來。她在洛清河身邊坐下,擡眸望去是滿目蒼翠。

洛清河從馬背上的包裹裏拿了随行的吃食,這種随處可見的胡餅沒有多麽金貴,在戰時算得上是斥候的随行幹糧,就着水囊裏的水,也能夠入口。她掰了一半給溫明裳,遞過去的時候聽見對方開口。

“你不喜歡京城。”這話算是篤定。

“算不上喜歡,卻也算不上厭棄。”洛清河一手撐着柔軟的草,輕聲道,“生于斯長于斯,但這不是故土。論起喜歡,小溫大人難道就喜歡長安了嗎?”

溫明裳抿唇沉默須臾,輕聲問她:“世人皆道邊塞苦寒,可我看将軍應當比之京城,更喜歡燕州。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燕州啊……”洛清河側眸睨她一眼,“确實是苦寒之地。但天地廣闊,即便站在雁翎關城頭也望不到邊,冬時滿目碎瓊亂玉,海東青會迎着呼嘯的風飛上雲端。”

在那裏的人是自由的。

溫明裳聽着她的低語,明明再尋常不過的述說,她卻忽然在這一刻明白了洛清河話語深處的意思。

洛家的人生于長安,可心總是歸于燕山的那片曠野的。

那裏才是家。

“你原先說老侯爺立世女被柳文钊多管了閑事。”溫明裳聽着風聲,把原先的話頭續上,“老侯爺沒說什麽嗎?”

“沒有。”洛清河搖頭,小辮垂在身前,跟着動作輕輕晃動,“我父親不會管朝堂上的人如何說。”

“那……揚武将軍呢?”

洛清河手上動作頓了一下,側眸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詫異:“為什麽問她?”

溫明裳斟酌了下字句,答道:“早時去過戶部後聽了些舊事。”

戶部……薛虢啊。洛清河轉瞬想到了什麽似的,搖頭道:“所以小溫大人是想問什麽?昨夜我說的傳言嗎?”

溫明裳一怔,下意識脫口而出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個意思?”洛清河眼神微妙,“是什麽?”

越描越黑……溫明裳深吸了口氣,正色道:“不管是哪個,都沒有。我不會有那樣的心思……不論對誰。”

洛清河收斂了些笑意,靜靜地凝視了她片刻,道:“因為令堂?”

溫明裳沒否認。她在溫詩爾身上看見了嘗過情愛二字後的苦果,盡管這二字在他們心中的重量可能微不足道,但過往種種盡皆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她在心裏對這便有着不知名的恐懼,就好似這二字如同洪水猛獸。

“你不會懂的。”洛氏家風清正,歷代皆是如此。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動,她似乎是想擡起手,但這樣細微的動作很快便被壓了下去,無人察覺。

“柳文钊上了那個折子後,我阿姐在朝會前把他堵在了宮門外。”她把話頭拉回到原先的地方,“刀就釘在他腳下,意思是,若是她不行,那便請柳大人自己滾去燕州看一看誰能行。”說到這,洛清河笑了下,“雁翎的主将需要得到各營的認可,我們并不看重血脈的延續,自宣景年伊始便是有能者居之。”

溫明裳閉上眼,想起趙婧疏的評價,不免有些好奇道:“你亦如此?”

“我?算是吧。”洛清河把胡餅吃完拍了拍手,“但我不如她。小溫大人是閣老的弟子,想來應當于棋道也很擅長?”

溫明裳不明所以地點頭。

“戰局便如棋局。有的人在看過千百遍精妙的棋局後方得領悟其中真谛,但有的人生來便可一眼抓住其中關竅。”洛清河起身,風吹起衣袂,她站在夏日的風和烈陽裏向着溫明裳低眸,“後來者的精雕細琢即便再巧奪天工,也終歸比不得渾然天成。”

可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輸呢?溫明裳看着眼前的那雙眼睛,好似在一瞬間窺見了四年前那場屠殺和兵敗的影蹤,她在眼睫投下的陰影裏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名為痛恨的情緒,但這種細微的變化很快消失不見,叫人無處可尋。

雁翎究竟埋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過去呢?

這個問題在她心裏反複被咀嚼,直到暮色漸濃,踏雪停在了嘉營山下。

安豐校場離這裏還有段路,洛清河得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過去。

有文書和大理寺的腰牌,羽林乃至于嘉營山裏長公主的人都不會攔溫明裳。洛清河跟她說了聲次日會在山下等着帶她回城,而後背過身要走,忽然就聽見身後的人喊了聲。

“洛然。”

洛清河于是回過頭。

溫明裳似乎猶豫了一瞬,而後道:“禁軍既被調派協助大理寺辦案,欽州可會同行?”

“若有調令,會。”

溫明裳垂下眸,道:“那可否請将軍幫一個忙?”

“教我騎馬。”

洛清河怔了一下,她看着溫明裳的臉,發覺這姑娘竟是認真的,“可以。”

“只要小溫大人想學,不是什麽大事。”

日晖在天邊留下了最後一絲光暈,馬蹄聲在這樣的光裏逐漸遠去。

溫明裳松了口氣,剛想着轉身上山,便聽見身後有人開口。

“溫……司丞?”

宮裝女子手上捏着一紙信箋,面上卻是帶着有些複雜的探究。

“你剛剛,叫她什麽?”

小溫很沒安全感的。

咳,那個,屍骨無存不是誇張是真的(頂鍋跑路

明天還有照常的一更,好了我繼續去寫論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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