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舊冊
舊冊
聲來得突然,人也來得突然。依禮依例,皇族出行近侍随行,可溫明裳擡眸往這位長公主身後看了一眼,莫說羽林,就連侍候的宮婢都沒見着。嘉營山雖是生人難近,到底也算是京郊了。
“微臣見過殿下。”溫明裳垂首,縱然心下思緒紛雜也還是先給人見了禮。
“免禮。”慕奚瞧着她的目光依舊有幾分若有所思,“天色将晚,不知司丞此時來此,所為何事?”
“回禀殿下,臣奉旨前來查找大理寺所需的戶部記檔。”溫明裳道,她此刻站在階下,慕奚又本就比她略高一點,叫人連說話看人都不自覺地得擡起頭。她話音剛落,伸手便要從袖袋裏拿那份戶部的文書。
然而對方似是知道她要做什麽一般擺了擺手。
“上山用的,給羽林看便好,不必給我。”慕奚把手中捏着的信箋收好,沖她微笑道,“只是戶部記檔盡皆收入內庫賬冊,司丞若是要調用這些,那便請随本宮來吧。”
“這……不敢勞煩殿下。”溫明裳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眉,委婉道,“貿然前來未曾通禀,本就有擾殿下清淨。”
“倒是談不上有擾二字。”慕奚轉過身朝階上行去,聲音卻仍舊低柔,“本宮雖退居嘉營山為歷代天子看護皇陵,但內庫記檔同樣為朝中密辛,外人無權窺看,帶司丞過去,也不過職責所司。溫司丞,且随行吧。”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沒了拒絕的餘地。溫明裳恭敬應了聲是,隔着幾步跟在她身後。
長階冷清,山風把路旁挂着的燈籠吹得左右搖擺,火燭明明滅滅地晃動,驅散了入夜的陰影。
翠微的羽林就守在長階盡頭。為首的校尉看過文書後便放了人,見到前頭站着的慕奚還猶豫了一下問溫明裳要不要分一隊人護送她們上山。
溫明裳怔了一瞬,想起山下遇見慕奚的時候她身邊并無随行的人,便搖頭婉拒了這校尉的提議。
想來這位長公主是不喜有人随行的。
山間寂靜,行于路上只有偶爾從林間傳來的鳥雀啁啾,守着內庫的羽林沒有那麽多話,瞧見來人恭敬地行了禮便又肅穆而立。
屋裏堆了層層文書,甫一踏進去便能嗅見陳年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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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奚領着她進了門,卻沒有走,她緩步行到一處書架前,這才回頭道:“溫司丞想要的戶部記檔,便在此處。若是只查欽州,這一層便足矣,再往後年月漸長,查與不查,怕是都沒什麽裨益。”
溫明裳擡頭,眸光在燭火下顯得比平常深沉,“殿下知道我所查的是什麽案子?”她想起山下時對方手裏捏着的那一紙信箋,原以為是要遞出去的,如今看來是收到從外頭遞回來的才是。
身不在京,未必對城中風起雲湧一無所知。
“略有耳聞。”慕奚卻也不避諱,直言道,“能在那樣短的時間裏揪出線索,溫司丞好手段。但而後要查戶部的檔冊,卻不再是一時之功。”
溫明裳聞言目光微凜,她立在燈下,反問道:“殿下是想說什麽?”
“有些問題想問司丞。”慕奚笑笑,玉白的指尖在書架上緩緩劃過,落在了角落的一卷檔冊上,她把那檔冊抽出來,朝着溫明裳遞過去,“作為回報,我也會告訴司丞一些大理寺查案所需的東西。”
三司在朝堂中一直不站在任何一邊,若真要講,他們向上直屬禦前天子,向下要對得起數州的蒼生黎民。溫明裳沒想過慕奚會問這些,但既然問了,不說有沒有回報,她也不可能有所隐瞞。
“殿下且問。”
“欽州一案,司丞繼續查,是因為什麽?”慕奚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側過頭,“只算李懷山的案子,這算是個不錯的差,但往下查,司丞要開罪的人可不止一兩個。”
“因為本該查。”溫明裳伸出手,把她遞過來的那卷檔冊接了,“殿下身為皇族,也覺着在這種事上人人皆該明哲保身嗎?”
“土地田籍,計稅賬冊,個中冗雜,連戶部的諸位大人都不敢說能查清。”慕奚走到小幾前,伸出手去倒了杯茶,“司丞倒是真有些初生牛犢的意氣在。欽州說遠不遠,但卻也是在遠離京城,诏令傳過去,州府接與不接,也不過是個名頭。大理寺到了那兒,如何行事都還是個未知數。”
溫明裳捏着檔冊,抿着唇沒答話。
慕奚轉過頭,輕聲道:“第二個問題,田産案後,上京訴狀的那位老婦,現下如何了?”
“由大理寺看護,仍在寺中。”溫明裳答道,“李懷山的罪名要等到欽州詳查後才能定,樁樁件件,依舊要等。為防有心之人圖謀,眼下她們二人還不能随意出入。”
“司丞可想過……”慕奚頓了一下,“這樣的例子在欽州或許并非一戶。司丞都要管嗎?”
“若是可以,為何不呢?”溫明裳倚着書架,淡聲道,“或許殿下會覺着這世間事管不盡,但若眼前疾苦尚不能止,何談放眼天下蒼生。”
話音剛落,她發覺慕奚的動作似乎頓了一剎。
“如此……最後一個問題。”窗前盆景枝葉瘋長,慕奚伸手壓下枝梢,擡眸時眸底的探究毫不遮掩,“溫司丞是如何知道洛然這個名字的?”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山下那個問題。
“京中幾乎無人以名喚洛氏兒女,司丞知道這個名字,清河也允你這樣喚她,想來這名字是她自己告知于你的。”
溫明裳點了頭,将初時大昭寺的那一面道出,而後方道:“大理寺此案與雁翎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避不過洛将軍,哪怕此後到了欽州亦如是。但……還請殿下放心。”
“什麽?”
“我們并無過深私交。”溫明裳咬了下唇,“殿下也不必擔心我有所圖。”
話音未落,她卻看見眼前的人驀地笑出了聲。
“嗯,知道了。”慕奚唇邊噙着笑,指了指那邊的書架,“勞煩司丞将那幾冊拿來。既是交換,本宮便将所知的告訴你。”
溫明裳起初還在奇怪為何她聽這話會失笑,但其後她所聽到的樁樁件件,卻叫她只覺得滿心震驚。
慕奚說的是近五年內,從欽州到丹濟兩州所有田稅賬冊有異的細節,她将這幾年的州府記檔用最簡略的言語給溫明裳講得清楚明白。
這幾乎是将可供思慮的方向直接點明了。
溫明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長公主,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這樣細致的說明,絕非一時之功,記檔雖在嘉營山,她以皇族之身可随意出入,可……五年的記檔,不看一眼便可和盤托出,這其中究竟費了多少功夫?
“殿下早知道這些,卻一直不曾對人言說半句,直至今日。”她嘆了口氣,“洛将軍選我是因着我不與朝中任何一方有所勾連,殿下如今這樣做,也是一個意思嗎?”
慕奚卻只是笑,“溫司丞,這世上有許多事,是想做卻又不能去做的。非我放任州府貪墨不報,置百姓于水火,而是我不能去做。在這京城中,有多少是高居雲端之人,讓這些人認錯,多難呢?”
溫明裳垂下眸不語。
“你與洛氏交淺言深,這很好。”慕奚最後嘆息着搖頭,“我知天下人對阿然抱有何樣的疑窦,她不願說,我也不會将雁翎的事與司丞講。但……請司丞相信,她非好戰嗜殺之輩,只是不論将何人放到四年前的燕州,結果都不會有所更改。”
“三萬人或是三十萬,只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旁人而言這是一個數字,但于切身者,皆是累累血債,沒有人比下命令的那一個更加痛苦。”
太極殿的燈燭點到了深夜。
鹹誠帝接過宦官奉上的酽茶,吊着精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欽州之行,避無可避,但禁軍在京城,斷不會讓洛清河帶走任何一個。”
下首的男子聞言低眉應了聲是,他腰間墜着金玉魚符,在燭火下似乎也跟着閃爍光暈。
“然洛清河回京所帶鐵騎不過幾十,若不帶禁軍,陛下想讓雁翎的鐵騎與大理寺随行嗎?”
鹹誠帝皺着眉,沉吟片刻道:“帶着,也無不可,不過幾十人,掀不起什麽風浪。她擅練兵布陣,那便讓她會一會欽州府。”
“那位溫司丞本事不錯。”男子輕聲低語,“臣以為,是枚可用之棋。”
“聞說今日洛清河強行以前往嘉營山之名将人帶出了京,想來此二人的關系,應當不會太好。生于微末者,若有人此時遞上一個可供上行的藤枝,便會如同捉住了救命的稻草。”
“閣老亦說,此人可用。”鹹誠帝目光深深,“但朕要的不是可用,是此子只能忠于一人。世家锢她出身,朕可以讓她從樊籠中逃離,寒門厭她所學,朕也可以推她觸及高位而不被儒生所限。”
可這樣的前提是,整個人必須牢牢握在他一個人手中。
“閣老雖為其師,可其父遠調濟州數年,臣查過,她師承北林。”男子的聲音裏似有譏諷之味,“林相前車之鑒幾何,恐怕無人比她更了解,這是北林士子的心病。”
鹹誠帝抿唇,沒立時回話。君王端坐至尊之位,面上盡是沉凝。
“這世上情義太薄,不過須臾盡可破,見多了世态炎涼,縱然心有天下之念,也會變得疑心。”疑心出手相幫,換不來所謂感恩戴德。他站在陰影中,繼續道,“陛下若是還有所疑慮,不妨看看大理寺的欽州之行結果幾何。閣老給弟子套上了名為仁義的鎖,把一把真正的刀鎖在了刀鞘裏,陛下要想用,不妨看看,當這把鎖被世道擊潰,它會指向誰。”
“若當真可用。”鹹誠帝嗤笑一聲,“洛清河恐怕第一個不答應。”
“可她答不答應無關緊要,天下如何,只系于主君一人,天子為先。”男子俯首行禮,“若是不答應,那便看這把刀會否将洛氏第一個割得鮮血淋漓。”
“種子早已埋下了。”
寒鴉啼鳴。
海東青從天穹之上俯沖而下,落在女子的臂縛上,它叼了肉幹,振翅飛到枯木的枝幹上阖眼假寐。
頭頂是朗朗星夜。
洛清河右手握着刀,眼前的沙土被她畫成了一幅不知名的圖。
新亭的刀尖懸在一角。
“欽州啊……”她凝視着那一隅低聲喃喃,“用幾十個鐵騎對抗一州,倒是真看得起我。”
校場的風卷起周遭瘋長的草,但這樣的高度并不能像曠野的草植那樣将人徹底遮蔽。
洛清河蹲下了身,扯了一把手邊的草。
“溫顏,關鍵的人不是我,是你。若想知道雁翎的過往真相,你能如往昔一般守住本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