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欽州

欽州

如早先猜測的那般,欽州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大理寺來查案,又有着鹹誠帝的親筆诏書,也算是半個禦史。一路上的腳程都有人盯着詳細上報,自三日前入了欽州地界,欽州的府臺孔肅桓便輾轉反側了三日,連白日裏處理公務都是哈欠連天。

他心裏不踏實,個中因由自然同鬧得沸沸揚揚的田産案有關,但這樣的事沒人敢放到臺面上來說,即便心中郁結,平日裏也只能自己咽下去。思來想去,在大理寺到的前一日,他把師爺元嵩邀來了府裏擺了酒。

欽州的的夏随着北地而來的風而落了地,院中的老松枝葉見了枯敗之色,葉子紛紛揚揚地落在院子裏,一場雨後,滿目的蕭索。

“明日這個時候,咱們就該設宴招待京中來使了。”丫鬟過來上了酒菜便退了出去,孔肅桓吞了口酒,沉聲道,“李懷山惹來的爛攤子。”

“兵來将擋,急也無用。”元嵩倒是神色淡淡,他随意地坐着,伸筷子過去夾了羊肉囫囵吞了,“數年如此,要查就讓他們查,沒有實證,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州府失職,人頭落地的是他李懷山,同咱們有何幹系?”

“怕就怕在找到了實證。”孔肅桓沒動筷子,“李懷山這個蠢貨,以為閣老的弟子那麽好當的?年紀小又如何?崔德良是什麽人,那可是帝師!經由他手調教出來的,看看現在內閣的姚言成就知道了,一個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溫明裳可不是姚言成。”元嵩哼了聲,“姚家雖是商賈,但到底姚言成是他們家的嫡出公子,放他拜入崔德良門下,姚家也不會吝啬在他身上傾注心血。可這位呢?哼……出身未必能決定什麽,可你生于何處,你眼中老早就裝下了屬于那處的風光。”

孔肅桓擰眉,嘆道:“我知道你是何意,可七日就能摸到李懷山的門路,心性二字,恐怕掣肘不大啊。”

“衡章,掣肘二字,不是我們給的。”元嵩叫的他的字,“溫明裳要查李懷山,那就讓她去查,定個罪何其容易?她若是個聰明人,就該懂得見好就收。可若是再往下查,各方勢力縱橫交錯,不用我們動手,自然有人看她不順眼。”

“可若是她執意如此呢?”

“那便讓她永遠留在這兒,也無不可。”元嵩目光陰鸷,酒杯被他砰的一聲擱在桌上,酒液傾灑,“要查百姓,讓她去查,那幫子暴民,難道你以為會給從皇城來的人有什麽好臉色看?李懷山入獄,有人感激她,但更多的,是覺着她為一個利字。”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勝在了是崔德良的好弟子,也敗在這個身份上。在百姓眼中,她依舊是自雲端而來的貴家子,沒人會信她滿心為了他們要個公道,若是有,也不過是為了她仕途平順,尋個合适的墊腳石罷了。”

落下的花瓣飄落在杯中,酒水被漾開一圈圈的漣漪。

孔肅桓木着臉夾了一筷子涼菜咽下,看着仍舊是有些食不知味,他默了許久,又道:“那,洛清河呢?”

元嵩的筷子一頓,面上似乎也跟着有了一瞬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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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山的這筆買賣做得太大,他惹誰都不該惹洛家。”孔肅桓道,“洛清河為何會跟着诏令過來,你我都清楚。我的人有傳訊,言說她與溫明裳不和,她不信人家,這次出京又帶了親信,難保她不會親自在暗中做些什麽。”

“而且有她在,你敢當着這位的面,動大理寺的人嗎?”

“她未必會保溫明裳。”元嵩咽下一口酒,“陛下的诏令沒有這一條,人活着自然是好,可人若死了,也開罪不到她的頭上。此人比之從前的那位……行事更加謹慎,溫明裳在朝中立足對于雁翎而言究竟是好是壞還未可知,但就是因為未可知,她就成了變數。北境穩一時,斷不可能穩一世,這一點洛清河比我們更加清楚。”

“你的意思是?”

“溫明裳這步棋若是能踩着你我更進一步,那麽欽州的動蕩何人來找補?欽州若是懸而未定,戰事一起,雁翎的背後就是一團亂局。洛清河敢冒這個險嗎?她丢了接下承襲靖安侯位的可能,難道要接着丢掉洛氏這百年來手中握着的鐵騎嗎?”元嵩看着外頭庭院的老松,“百年的護國之功,你以為咱們的陛下就不忌憚她嗎?丢了兵權,等着洛家的是什麽,所有人心裏都明白!她洛清河絕不敢冒這個險!”

孔肅桓捏着杯盞,久久才嘆了聲。

“若是可以,我并不想對上洛清河。”他低聲道,“她是名将,也是大梁的英雄。”

元嵩聞言也是嘆息。

“為将者,自古便是如此。”

太平從來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

次日暮色時分二人親自在城下迎了大理寺的一行人。

溫明裳掀簾下車,同他們寒暄了兩句便應邀去了府臺。

途中孔肅桓似是看了看後頭,問了句為何不見鎮北将軍。溫明裳擡起手,手腕上系着跟墨色的挂繩,只是說她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多言。

反倒是元嵩看了眼她手腕上的繩子,眉頭緊皺。

洛清河确實沒與大理寺一起進城,诏令只說了順路同去,卻沒說要她一直跟着大理寺,她在城外與大理寺的一幹人分道揚镳,卻留下了随行的鐵騎。

這些沙場上下來的軍士就分列在大理寺的車馬兩側,主将不在,自然就有品階高的人接下了暫領下令的差。溫明裳對站在前頭的那人有些眼熟,她掀簾時分神回憶了須臾,想起來這是那日她第一次去嘉營山時撞見的領着禁軍跑馬吃酒的那個鐵騎。

她并不知道洛清河給這些人暗中下了什麽命令,但她知道這些人只要站在這裏,州府便不敢輕舉妄動。

大理寺遠在京城,可謂遠水救不了近火,州府可以不把中樞三法司放在眼裏,可欽州往北就是燕州夏郡,雁翎的主營就在那兒,要想在鐵騎的眼皮子底下做文章要自己的命,那就跟火中取粟沒差別。

他們在此就是個威懾。

可洛清河究竟去了何處呢?溫明裳從州府的宴席上下來的時候這麽想着。夜涼如水,街上行人寂寂,聽慣了長安的喧嚷,在這樣的夜裏反倒是讓人有些不習慣。

溫明裳擡手起手,衣袖下落,墨黑的繩結襯得小臂更加白皙,那是洛清河進城前道讓她戴上的。

“小溫大人便當作這是作為交換,贈你的一個方便。”洛清河只是這麽說。

看今日進城時元嵩的表情,溫明裳也猜出來了這個方便究竟是什麽。她指尖抵在下颌上,腦海中閃過的除了這個藏在心中的疑窦,便是适才宴上的觥籌交錯。

不過是你來我往的推拉,但孔肅桓言語間沒有想阻止大理寺查辦的意思,反而還給她指明了何處是案子伊始。即便心裏有所準備,溫明裳還是忍不住腹诽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思忖間,忽而聽見一陣馬蹄聲。

溫明裳擡眸,恰好撞上來人的視線。

洛清河端坐馬上,垂眸俯視着她。

溫明裳眯起眼,在昏暗的長街上看清她肩上似乎還帶着郊野的落葉。

“上來。”洛清河伸手道。

跟在溫明裳身後的護衛聞言具是一愣,他們面面相觑,一時間都不知道這位将軍在打什麽算盤,但看這臉色……

“将軍。”有人大着膽子上前,“天色已深,大人宴上又飲了酒,若是有事,可否明日再談?我等……”

可惜他話未說完,就見到洛清河彎身展臂一拉,一把就将溫明裳拽上了馬。踏雪嘶鳴一聲,踏着長街疾馳而去,只餘下被煙塵糊了滿臉的一衆随侍。

夜風倒灌入衣襟,溫明裳沒忍住皺了下眉,踏雪跑了一段便慢了下來,她借機調整了一下坐姿,開口道。

“洛将軍這是何意?”

“帶小溫大人去個地方。”洛清河勒馬提缰,調轉馬頭一路出了城。

欽州近北地,酒也遠比京城的烈。孔肅桓在宴上備着的是燕州常有的塞上秋,話裏的意思是本是為洛清河備的,可惜人卻未到,只能他們嘗個新鮮。溫明裳沒喝多少,神思也還清明,但面上卻不免因着烈酒而有些熱,她留心着四周的景致,大致猜到踏雪在往附近的山上跑。

果不其然,洛清河最後在一處山丘上停了下來。她沒下馬,在黑夜裏向下指了一圈。

“能記住嗎?”

溫明裳聞言一怔,不解道:“什麽?”

“地形。”洛清河笑笑,眸子在夜裏卻是清亮如昔,“這座城的地形。”

“還有過幾日你去過的每一處,素聞小溫大人博聞強記,那便把這些記下來,關鍵時候有用。”

回驿館的時候已經圓月高懸。鐵騎和大理寺的人不在一處休息,隔着兩條街,雖說不遠,但卻免了互相打擾,這也是洛清河轉告的意思。

栖謠在門前等着人回來,見洛清河下馬,她上前接了披風,跟着往裏走。

“主子不在意她何時知道這事的?”進了門,栖謠抱着劍,面沉如水。她說的是前日溫明裳道出的林然這個名字。

“知不知道,其實都無關緊要。”洛清河把柴丢進火盆裏,火燃起來,上頭懸着的陶壺也跟着微微滾沸,她這才擡眸道,“查欽州,遲早會查到丹濟兩州,雁翎過去的事情遲早會被她翻出來,比起這個……不如想想後再過段時日咱們走了之後,如何盡快回來。”

“主子是擔心州府會對溫大人不利?”栖謠猜測道,“可眼下他們應當不敢在明面上有所動作,驿館暗中有六扇門的眼線看護,暫時應當也無恙。”

“确實如此。”洛清河垂下眼,輕聲道,“可這一趟時間不會短,在別人的地界上,小心點總歸沒錯。”

栖謠摩挲着劍鞘,問她:“要我走一趟暗房嗎?”

洛清河怔了一瞬,随即搖頭道:“暫時不必,你們的人手也不多,欽州素來看上去太平,此處暗房的人,多是眼線吧?”

栖謠點了點頭。

“既如此,凡有異動自然有人來報,不必再特意走一趟。再者說,若是連眼線都要調,那六扇門帶來的人真就是吃白飯的了。我今夜帶她去看了地勢,她是個聰明人,多少能猜出來其間的意思,不必過于擔心。”洛清河向後倚在樹邊,阖眼道,“好了,先回去休息吧,不必守着。”

“府臺可比咱們和大理寺的人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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