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賭約

賭約

雖說宮中有诏令在先,但眼下大理寺能給的人并不多,三法司商議過後,從六扇門抽了些人跟随着去欽州。溫明裳下差時從大理寺出來,恰好撞見趙婧疏在和六扇門過來的那位喚作高忱月的千戶交代一應的事由。她同人打了聲招呼,算是見過了面。

這案子如何查,要看大理寺這邊的安排,六扇門在三法司中本就主責朝堂之外,門中人比起朝廷的案子,更擅長的是暗訪速記,這些人與其說是來搭把手幹雜活,倒不如說是來确保溫明裳的安全的。

到底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難說欽州州府跟這案子有幹系的人現下在盤算着什麽。

溫明裳這兩日沒見到洛清河。诏令在先,按理來講她帶鐵騎随行也要過來知會一聲,但別說知會,這兩日連個鐵騎的影子都瞧不見,她夜裏回去,只能遠遠地看見靖安侯府緊閉的大門。

雖說是佯裝不和,但這也未免太不給面子了些,怕是有心之人私下得說她連帶着把大理寺一幹人等的面子一起下了。

只是想歸想,溫明裳也沒法直接去尋人問她心裏是如何打算的。

再見便是城門前。

馬車在前稍作停留,溫明裳掀了簾,擡眸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跟馬上的人對視,“見過洛将軍。”她是大理寺派遣欽州的主責者,這話一出口,後頭跟着的人便也垂首見禮。

兩側的軍士依次排開,即便瞧見有人低頭也不予理睬,他們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平生了一種俯視的淡漠與高傲。

洛清河點了下頭,面色亦是淡然,只是道:“既然溫大人到了,那便啓程吧。”

溫明裳應了句是,爾後才把簾子放了下來。在外她倒是面不改色,但獨自在車內,她卻是忍不住開始琢磨。

洛清河回來時帶的是重甲,那些軍士毫無疑問就是自雁翎歸京的鐵騎,但……無一例外,此行他們無一人着了雁翎的鐵甲。鐵騎與大梁腹地的守備軍不一樣,他們的敵人是發跡于燕州以北的那片草野的燕北人。北燕以武立國,幾乎人人善騎射,那片曠野孕育了比大梁更為優越的馬種,尋常騎兵根本跑不過狼騎,這就迫使着大梁北境防線必須做出改變,不然就只能被動挨打。

雁翎的選擇是将超過半數的軍士打造成了重甲,鐵騎立于雁翎之下,就好似曠野中奔馳的鐵壁。

可眼下,洛清河讓這些鐵騎卸了重甲。人數本就不足,卸了甲的鐵騎還能叫鐵騎嗎?這個問題恐怕橫亘在每一個揣摩到這一次欽州之行內裏貓膩的人心中。

夜宿郊野,溫明裳坐在篝火前,隔着燃燒的火焰看向對座洛清河的臉。火光給女子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緋色,平白地有些像了雪中紅梅,徒生的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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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後的軍士扶刀肅然而立,一舉一動沉靜且有條不紊。戰靴踩過砂礫,在這樣的夜裏摩擦出了令人心沉的聲音。

從坐下開始,洛清河便沒給他們下過任何一道命令,但溫明裳看了好一會兒,覺察到這些軍士換防到休憩的時間幾乎都是嚴格控制好的。他們并不需要主将下令,那些從戰場上帶下來的習慣與規則幾乎刻入骨血。

過了暑熱最盛的時候,欽州又在京城東北方,越往北走,夜裏也跟着漫上了涼意。夜裏睡不着,溫明裳索性披衣起了身。

這附近是官道,也沒什麽匪患,她謝絕了随行的差役護衛的意思,獨自往林子裏走了一段到了溪邊。

長空之上月明星稀。

“若是白日,這一帶風光不錯。”身後阒然傳來一聲低語。

溫明裳卻似乎早就猜到了什麽,她抓着披在肩上的氅衣轉過身,在昏暗中對上女子清亮的一雙眼,放輕了聲音道:“我還以為将軍這一路都要把這場戲演下去。”

洛清河笑了笑,道:“早前總得給小溫大人一些思量的時間。”

“将軍是覺得我會想些什麽?”溫明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不善兵法,但也知若是數量上相去甚遠,即便将軍用兵再如何精妙也是不行的。而且……卸了甲的重騎,即便遠勝過尋常人,但也無異于自卸臂膀。”

洛清河拿着火把,略微歪了下頭道:“所以,小溫大人這些日子想明白為何了嗎?”

“你本就沒打算與州府正面沖突。”溫明裳淡淡道,“至于為何卸甲,重甲善于對付狼騎,但未必能适用于眼下。”

“說得不錯。”洛清河邁步往她那邊走了兩步,“不過少了一點。”

“什麽?”

“誰說披了重甲就是重騎?”洛清河道,“甲胄不過是死物,誰都能着,若是我眼下讓人換飛星輕甲,那便成了輕騎了?”

溫明裳微微擡眸看了她須臾,道:“更深露重,既然将軍也無睡意,可要陪我走走?”

洛清河于是側身給她讓出了一條通往林子深處的路。

溪水潺潺,迎面而來的風蕭索而冷冽。兩個人并肩行在昏暗的林間,火光随着風四下晃動。

“我比你安全。”洛清河呵了口氣,開口道,“欽州府還沒膽子在我身上下手,無論我帶不帶人跟着大理寺走這一遭。”

“我知道。”溫明裳捏着衣襟的手緊了緊,風吹的她有些涼,“不論是州府的笑裏藏刀還是擺在明面上可以預見的民憤,随便一個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洛清河,這些惡意我比你清楚得多。”

洛清河側眸睨了她一眼,沒接話。

“我确實有話想問你,但不是關于你該如何用這幾十位雁翎的鐵騎。”溫明裳站定了身子,擡眸道,“前些日子我去嘉營山查舊檔,但我帶回來的檔冊只有那幾卷。”

“嗯。”洛清河道,“小溫大人是想說什麽?”

“你知道為什麽嗎?”溫明裳眸光微沉,“因為長公主殿下将欽州這數年之間的賬冊田地疏漏盡數告知于我,那些冗雜的檔冊自然不必再查。我只需要查清州府這幾年的所作所為,這些從百姓入手便已足夠,不必再同州府打過多的交道,自然也斷了暗中的冷箭。”

洛清河眼皮一跳,随即道:“告訴你這些,不好嗎?”

“若是單論這一次,自然是好的。”溫明裳道,“我聽說了一些事,殿下同……同揚武将軍感情甚篤,這些事情早在許久之前就有了端倪,可為什麽直到如今才經由我把浮于表面的僞裝撕開?”

洛清河指尖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轉了一圈,道:“既然心有所惑,為何當日不問殿下,反而到了此時來問我?”

溫明裳看她一眼,道:“過往種種,我不知其因,只知其果,貿然在面前提及……恐怕惹人徒增傷悲,再者說,我還沒有立場問詢一位皇族公主。”

“你倒是不怕在我面前提了增了感傷?亦或者說……溫明裳,在我跟前,你便覺得自己有這個立場了?”洛清河沒忍住笑了下,她搖搖頭,在溪邊尋了處地方坐下,“坐吧。”

溫明裳看着她把火把插入了一旁的土中,伸手鞠了一捧水淨手。她抿了下唇,依言走到對方身邊坐了下來。

“我無此意。”她低聲道,“只是……凡事總該讓人弄明白個中因果。”

洛清河手上還轉着扳指,她似是經過了漫長是斟酌,才道:“沒有立場罷了。”

“此話何意?”

“便是字面意思。”洛清河看了她一眼,解了肩上的披風遞過去,淡聲道,“雁翎從不管朝堂的事,我阿姐亦如此,我們可以将已有的錯漏上報中樞,但絕不會擅自插手查辦,這是鐵律。至于殿下……你見過伴随巨木而生的藤嗎?這是一個道理。”

溫明裳默然地點頭,而下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個中的意味。

正如若是中樞無人授意,李懷山斷然不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樣,欽州連年數額有誤,戶部真的看不出來嗎?恐怕未必。但是這些年,所有人似乎都閉上了看向地方州府的眼睛,朝中人像是只懂得向上而生的枝葉,在無形中長成了為低矮出伏地瘋長的藤蔓遮蔽日光的屏障。

然後他們用這樣的掠奪,将得到的一部分轉贈給高出的枝丫。

向上是中樞,那麽中樞再往上呢?

恐怕皇族乃至天子亦如是。

歷代懲治貪墨都宛若刮骨療毒,若非狠下心以雷霆手段,否則皆是治标不治本。慕奚看見了這些藏于歌舞升平之下的惡疾爛瘡,可她點不醒自己的父親,因為那份和洛清影的情,鹹誠帝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歸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溫明裳不自覺地揉搓着披風的系帶,嘆息道:“我的出現對于很多人都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時機,對嗎?洛清河,我問什麽你便答什麽,可我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你沒有答。殿下讓我相信你,道如今這樣便足矣,可事實如何,只有你能說。你就不覺得,刻意吊着人胃口久了很沒意思嗎?”

洛清河手上的動作一頓,她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笑了一聲。

“溫顏,我們做個賭如何?”

“賭?”

“賭這個案子的結局。”洛清河站起身,她逆着月光,似乎整個人都站在了陰影裏,“若是善了,我便告訴你四年前雁翎那一場血淋淋的兵敗因由幾何。”

“何謂善了?”溫明裳也跟着起身,兩個人四目相對,眸中似是各有深意,“是這樁案子有所結局,是朝中藏着的幕後黑手得以被查處,還是……最後眼見握于我手的種種選擇,我會從中挑選哪一方?”

四下寂靜,言語卻是字字清晰。

洛清河眸光沉沉,但她還沒答話,就聽見眼前的人又道。

“不過既是賭約,再添個彩頭也無妨。”溫明裳勾了下唇,輕聲道,“來時我問先生,你能否破了以少對多的困局,他說勝負未知。”

“洛然,我并不知你心中底牌是什麽,但我跟你做這個賭,其一是賭在此事上,你心中早有籌算,非一時之念,這個局你能破,無關手中兵力幾何。其二是,你選我,有我和先生都不知道的理由。”

洛清河哼笑了聲,反問道:“溫顏,你的賭注是什麽?”

溫明裳也跟着笑笑。她眉眼是慣常的端秀清潤,但在火把殘餘的光暈裏,連帶着眼尾的紅痣也阒然間生出了名為妖冶的顏色,烏發長垂下來,襯得腕口和白衣一時間不曉得何者更加惹眼。

餘下的半句話輕飄飄地散落在風裏。

“告訴你,你何時在我這兒露了那麽點微不足道的端倪的,林然。”

沒想到吧.jpg不記得林然這個名字的可以去看第三章。

抱歉晚了點,改了好幾遍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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