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血債

血債

夜裏風雪漸大,城中幾乎家家戶戶閉門不開。

溫明裳前腳剛被栖謠帶過來在屏風後面坐下,後腳就聽見了慕長卿推門進來。

洛清河煮了茶,見到他過來推了一盞過去。

雲玦行了一禮後便退了出去,屋內一時間靜默無聲。

末了還是慕長卿先開的口。

“好吧,既然是我想知道,那邊便由我開這個口,也不必賣關子了。”他放了杯子,略微傾身道,“雁翎的鐵騎是百年前宣景朝立的,打到如今不說未嘗敗績,至少這座關隘從未有失。可四年前,北燕差一步就叩開了雁翎的大門。”

洛清河自顧自地喝着茶沒答話,屋內燭火的光亮有些昏沉,連帶着人的面容也變得不甚清晰。

“北燕蠻子歷代都不弱,這個我知道,可是你能在洛清影死之後重整殘部砍了他蕭汶的頭,那麽同樣的事洛清影也做得到。”慕長卿道,“蕭汶不可能贏得了她,更不可能把雁翎逼到山窮水盡,那麽這場仗究竟為什麽能打到如此慘烈的地步?洛清河,但凡通曉兵法戰例,摸到點這裏頭門道的心裏都清楚,可沒一個人在戰後敢向禦座之上的天子谏言。這……又是為什麽?”

話音一落,便好似千斤鼓槌敲落于人心。

屏風後的溫明裳下意識收緊了十指,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

洛清河終于放下了茶盞,新亭就放在她的手邊,窗外風雪呼嘯,刀未出鞘已有森森寒芒。

“你覺得是為什麽?”

慕長卿一愣,又聽她道。

“蕭汶的确贏不了,可他背後是拓跋焘。那兩年蕭汶只是狼騎名義上的南方主将,帥印和調兵決策依舊握在拓跋焘手裏,他就好似狼騎的定海針。”洛清河面色靜如水,她阖上眼,耳畔好似又聞霆鼓齊奏,“我父親死在他手裏。”

“……我知道。”慕長卿默了片刻低聲道,“可即便是那一場仗,老侯爺本也有機會全身而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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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河接話道:“這世上沒有如果,戰場也不會給任何一個人重來的機會。”

“可你是洛家人,你比誰都清楚這個如果的可能根本不是來自北燕蠻子!”慕長卿咬緊牙關,“那麽我換個問法,你阿姐的死,雁翎的那場兵敗,跟當年老侯爺遇襲……因由是不是如出一轍?”

溫明裳霍然瞪大了雙眼。

什麽叫本不是來自北燕?她聽過先代靖安侯洛颉戰死的那場仗,是在瓦澤遇襲寡不敵衆所致,敵我懸殊,北燕的時機卡的太準,近乎以數倍之軍傾力而戰,根本沒什麽轉圜的餘地。可饒是如此,洛颉當年也是被親兵拼力推了出去,可惜最終仍舊是傷重不治。

不是來自北燕,因由如出一轍……這話的意思不就是……

這兩代靖安侯的死因皆是……源自大梁內部。

可誰敢做這種事?這是赤|裸|裸的叛國!

洛清河長嘆了一口氣,她睜開眼,再擡眸時眼底有疲憊之色,“是。”

這個字說得很輕,但在落針可聞的靜谧裏卻格外清晰。

溫明裳不知道她是以何種表情說出這個字的,但她面上頭一次出現了空白的怔忡,就好似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再堅固的堡壘都有破綻,最大的破綻就來自于其內。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便是如此。

只是……這究竟是為什麽?兵敗事小,雁翎關一旦淪陷會是什麽後果……稚子尚知其重。怎麽會有人想看到這樣的局面?能有把控雁翎的權柄,能有掣肘洛氏的可能……這樣的人在朝堂之上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可位高權重至此,究竟為何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慕長卿面上也有一瞬的空白。他的肩膀塌下來,在許久之後才開口,可聲音已嘶啞。

“他瘋了。”

洛清河眉頭一皺,低聲道:“慎言。”

“洛清河這裏不是京城!”慕長卿猛地一拍桌,他氣得整個人都在抖,“你怕嗎?你在怕什麽?是怕這把刀終究會落在你身上?畢竟你死之後還有個洛清澤!不過他沒上過戰場……呵,這樣也好,經驗不足仍需歷練……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換将的借口了。把洛氏換下來,給雁翎換一個新的主将,獨木難支,自然無需擔心兵權的威脅。”

洛清河眸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屏風,她的目光仍舊平靜,“我不怕死,我早在四年前就該死了。”

慕長卿聞言一愣,繼而陷入一陣沉默,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洛清河垂下眸,頓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但這就是……他真正想看到的局面。”

“……什麽?”

“兵部老大人評價我阿姐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洛清河問他。

“記得。”慕長卿道,“天生的将才,雁翎最鋒銳的刀刃。”

“是了。”洛清河輕笑了聲,可那雙眼卻是寂寥的,“阿爹不是洛氏這百年來最出色的将軍,可若是論起教導軍陣,他大概名列前茅……他對我們說過一句話。”

“雁翎有最鋒銳的刀刃,也要有可以容納護佑這把刀的刀鞘。刀與鞘同伫于此,方可保此間風雪不沾百姓身。”

溫明裳垂着眸,她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回過神只覺得眼眶發酸。

她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

洛清影是刀,洛清河就是鞘啊……失了鞘的刀,自此再無歸所,風雪污穢皆可潑灑其上,總有一日會折了那寸寸鋒芒。

洛清河做事缜密,有她在心懷不軌之人的陰謀可以被悉數攔下,那些刺耳的言語也傳不到雁翎的耳朵裏,可若是沒了她……要抓洛清影的話頭就變得容易了。

聽到此,溫明裳也猜出了慕長卿口中的那個“他”究竟是何許人。

有此權柄,懼怕兵權一家獨大,無人敢谏言雁翎兵敗事出有因……除了至尊之位上的那位還能是誰?

窗帷阒然間被風雪吹開,冷風倒灌進來,吹得檐下燈籠四下翻飛,搖搖欲墜。洛清河伸手護住了微弱的火燭,而後起身走到窗前,重新阖上了窗子。

溫明裳注視着她的側臉沒動。

洛清河轉身的時候和她對視了一眼,看見女子微紅的雙眼的那一剎那眸光微動。

是嘆息和無奈,亦有那麽三兩分欣慰。

“皇長姐當年長跪太極殿外,為的就是給雁翎求援。”慕長卿看着她坐回來,低聲道,“可她自己心裏也清楚結果會是怎樣,她求不來援兵的,就算血濺太極殿也換不來援兵的……她和希璋手裏只有文臣,我們當中唯一有權調兵的只有慕長珺,可莫說他不會有所動作,就算是有,二選其一,他一樣會讓你去死。”

“生死之際,手足骨肉至親又如何?這就是他們擺在你們面前的選擇,或者說是擺在洛清影面前的選擇……而她選的是自己去死讓你活下來。沒有援兵,糧草拖欠,雁翎布防圖也被有意無意透露給拓跋焘了吧?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死局。”

洛清河支着下巴,道:“生死抉擇,選自己是人之常情。即便站在雁翎的角度,于我自己而言,我也覺得……覺得她該選的是自己,而不是我。”

“可如果那樣,她就不是洛清影了。”慕長卿嘆息着搖頭,他努力想扯出個笑容,結果比哭還難看,“好吧,到此為止。那麽最後一個問題……你屠城是為了什麽?三城淪于敵手數十年,北燕人在城中留了什麽?是疫病?”

洛清河眼眸漆黑,她似乎很輕地嘆了口氣。

“因為沒得選。”

“何意?”

“我不殺那三萬人,換來的不是三城的生,而是雁翎關的城破和北境以南數州的戰火流離。”洛清河無聲地捏緊了拳,她的眸子略微垂着,長睫遮掩了眼底的倦色,“放過一城,就是在給北燕重整旗鼓的機會,我可以重整殘部在沒有任何後援的情況下把那二十萬狼騎分割撕得粉碎,可這麽打的代價……你們都看見了。”

那是用半數的守土将士的命換來的慘勝。剩下的那半數……他們沒有任何後援,還要提防着身後小人再捅一刀子。

“同樣的戰法第二次對拓跋焘不可能奏效。”

鐵騎打不起了。

慕長卿沉默良久,道:“是細作嗎?”

“是。”洛清河的肩膀緊繃着,“不止一個,甚至時至如今也無從得知究竟有多少。三城淪于敵手數十年,有誓死不為奴者,亦有變節茍且偷生者……沒得選。放任何一個人離開,下一刻雁翎重整的布防消息就會傳到拓跋焘的耳朵裏。”

樊城三萬人的死,換大梁北境的生。

世事如棋,每個人都是棋子,一環扣一環的死局之下,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只能斷尾求生。

慕長卿久久不語。

外頭風雪更盛。

洛清河在許久後才開口道:“時候不早,我讓雲玦送殿下回去。”

對座的人悶悶地應了聲。

桌上燭火燒了大半,蠟油滴落在手邊,恍惚間也裹挾了滾燙的熱意。

溫明裳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她的腳步聲很輕,可洛清河半垂着頭沒去看她。女子的側臉在昏黃的燭火下顯得愈發棱角分明,甚至有些寂寥。

“你原先問我可有悔意。”她輕輕開口,慢慢把頭側過來,笑意淺淡缥缈,“即便是如今我的回答也依舊,從未。”

溫明裳在她對座跪坐下來,聞言道:“對不起。”

“嗯?不知者無罪,更何況我确實做了。”

“你從一開始知曉樊城的境況,便知道了要屠城的結局嗎?”

洛清河沉默須臾,搖頭道:“不……世人皆知三城淪于敵手,可……若我說樊城還沒破呢?”

溫明裳一愣。

“四面楚歌數十年,可那座城當真沒破。”洛清河揉了揉眉心,“提刀策馬尚年少,重見王師已白頭,是我們對不住他們。三城淪陷時城中守軍尚有萬數,可四年前我們重回樊城已不足百人。”

“城中有細作的消息是那些年邁的軍士第一時間告知我們的,而屠城的決議……也是他們提的。”

溫明裳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案的手上,她猶豫了須臾,慢慢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對方的指尖。

觸手冰涼。

“可誰不想回家呢?”洛清河低聲道,“幾十年如一日的守候,卻在最後一刻把自己的命捧到了我們眼前。”

“雁翎的英雄從來不是我也不是洛氏,那一代代的軍功榮耀屬于北境的每一位守土将士。”

所以沒人比她更痛恨那些朝堂之上的蠅營狗茍之輩,但凡當日再給她多那麽哪怕一兩日的喘息之機,亦或者再給她一萬人……她本不用下這個決定,那三萬人也可以不用死。

溫明裳慢慢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這大概是頭一次她的指尖比眼前人的更加溫暖。

“下了這道令,拿去換的不只是這三萬人的命。”溫明裳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還有你洛清河身為北邙洛氏之後的名,這就是為何……靖安侯位至今空懸,四年前金口玉言點了尚且年幼的洛清澤做世子,我說的可對?”

洛清河輕笑了聲,卻沒把手抽回來,“是,我可以是洛氏的家主,但不能做明面上的靖安侯。”

“傳聞大昭寺的那塊牌匾也是真的對嗎?”溫明裳在這一刻奇異地明了了所有的思緒,“洛清河。”她低聲喚了句,“你從未有悔,可你有愧。”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動,卻是第一次避開了她的疑問。

濃烈的血氣似乎在剎那間重新充斥鼻腔,鐵馬兵戈呼嘯而來,仿佛只要她一低頭,就能看見有人握着她的手,将戰刀送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染紅了兩鬓白發,铠甲之上鏽跡斑斑,可老邁的将士沖着她笑。

“小将軍……”他跪倒在血泊裏,“對不住啦,要你以此身承受數代不息的流言罪名……可是此戰……”

海東青盤旋于曠野,白石河的河水依舊奔湧不息。

軍士的脊梁死而未折,沉悶的呼喊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大捷啊!”

彼時少年将軍阖上眼,淚水順着面龐滾落,消弭于大雪,她用力抽出戰刀,開口時聲音已沙啞。

“殺。”

鐵騎沉默地舉起刀,無人知曉有多少熱淚随着潑灑而下的血滾落大地,痛極總是無聲。

他們這樣沉默到了這場血戰結束,直到狼騎徹底退出大梁北境的防線。

馬蹄聲轟然。

雁翎有一座碑林,上面镌刻着一代代戰死的人的名姓。

烈酒傾灑,在短暫的靜默後,頭盔被重重砸落在地。

洛清河掩面跪下去,嚎啕痛哭。

“對不起……對不起……”

是了,她對那三萬人有愧,也對洛清影有愧。

其實沒完全寫完,但字數超了(

這章寫的我也有點難受其實x結果姬友還給我補了一刀

我:姐姐就好像是璀璨劃過的流星,唉。

她:你知道流星的意向還有個是凡人竭盡所能也無法阻止它的隕落嗎?而且流星本身也是走到終末的事物(。

我:?救……長公主,太極殿(閉眼)她真的盡力了。

她:明知不可能而為之用虛假的希望來勉強添補塵埃落定前的絕望.jpg

我:達咩!住口!不是讓你來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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