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收網
收網
案上燭火快要燃盡時,洛清河起身出去拿了新的,屋外的風雪聲依舊不息,看樣子今年的冬日不會好過。
溫明裳在她起身時後知後覺地把手收回來,指尖似乎還殘存着半點餘溫。洛清河出去的時候沒把門完全合上,寒氣漫進來,叫人止不住地呵氣。溫明裳搓着手,手掌貼了貼自己的面頰。
微涼的觸感讓她心神也跟着定了些許。
洛清河拿着火燭和木盆進來的時候就瞧見她在發愣。
“讓人打了些熱水。”她把木盆放在邊上,擰了帕子遞過去道,“若是覺得涼,可以擦擦,這雪要下一夜。”
“多謝。”溫明裳接了帕子,掌中暖意讓她整個人放松下來,她就着帕子捂了下臉,“這樣大的雪,不多見。”
“放到京城是不多見,濟州更是如此。”洛清河把茶倒出來,聽着外頭的響動道,“今冬究竟是個什麽境況還得看接下來,比起這個,小溫大人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溫明裳想了想,道:“這件事,世子知道嗎?”
“知道。”洛清河抿了口茶水,頓了須臾道,“他的确才十四歲,但這些事情沒必要瞞着他,若是硬要隐瞞,反倒生了諸多猜疑變數。既然身為靖安世子,那就該擔起屬于靖安府的職責,這種事不論年歲。”
“你不怕他心有芥蒂嗎?”
洛清河聞言笑了聲,她轉動着杯盞,慢悠悠道:“心有芥蒂,然後呢?”
溫明裳動作一頓,捏着帕子看她。
“這種事情歷代都不會少,又不是靖安府一家。難道就因為怕自己重蹈覆轍成了眼中釘,就選擇明哲保身嗎?”洛清河平靜道,“若是我們退了,北境的擔子誰來接呢?說到底……我們不是為了一家至尊,洛家世代戍守雁翎,為的是這家國天下,百姓安居。”
“話雖如此。”溫明裳嘆了口氣,“可到底年歲小,總有沖動的時候。”
“小溫大人。”洛清河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像也只比他大四歲,不必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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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沒忍住扶額,反駁道:“……這不一樣。若要這樣說,你洛清河也只比我大三歲,這副看小輩的架勢也倒是不必。”
真就是不調侃自己不舒服……
洛清河唇邊笑意深了些,她坐正身子,輕咳了聲道:“還有嗎?”
溫明裳抿唇思索了一下,有些試探般開口:“四年前,你回京之後呢?”
她還記得沈知桐告訴自己的那件事。
紅衣送葬,罪己诏,朝中的彈劾之聲。這些洛清河都沒有說,盡管她當着慕長卿和自己的面把雁翎那場血戰的真相和盤托出,可有太多的細節被隐沒于三言兩語的敘說當中了。
并非是她懷疑洛清河所說的真相,而是她總覺得很多事或許還不止于此。
“和你知道的差不了多少。”洛清河在短暫的沉默後道,“或許有的風聞有所誇大,但大體差不離,沒什麽好說的。”
手中的帕子熱度散去,逐漸發涼,溫明裳把它放回了盆中,猶豫了片刻道:“包括那些你在殿上大放厥詞的說法嗎?”
洛清河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握成拳,但她面色未改,依舊平靜道:“大放厥詞倒是有些誇張,但跟言官嗆聲倒是确有此事,不然也不會有改冊世子的事情了。畢竟……”她嘆了口氣,“時至今日,仍有人覺得這場仗是阿姐失職。”
溫明裳聽得一愣,随即難以置信道:“失職?!這話他們如何說得出口……”
“沒什麽說不出口的。”洛清河搖頭,“小溫大人,朝堂之争,難道你還不清楚嗎?正歧善惡,在許多人眼裏一文不值,有的不過是立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抵如此。
若說太宰年間朝政尚數清明,現如今恐怕就稱得上一灘渾水。雁翎血戰的真相幾何,恐怕有些人心知肚明。
自古兵權如刀,這把刀不握在主君手裏,難免有人橫生猜忌,若是君主賢良尚可容人,可若是心有疑窦……溫明裳摩挲着自己的指尖,即便眼下夜深,她的思慮卻極清楚。雁翎的鐵騎太相信自己的主将了,通過尋常方式換将根本不可能,那麽對于天子而言最簡單的方式便是主将戰死,再換新人。
即便仍舊是洛氏出身,但少了威望,少了經驗,空有兵權卻壓不住人。
老侯爺那一次讓鹹誠帝嘗到了甜頭,所以他才會做出這種看似匪夷所思的選擇。于邊城百姓而言,一門雙将是好事,可如此一來軍功名望太盛,也難免危及皇權。
洛清影和洛清河只能留一個人,不論出于何種考量皆是如此。于北燕而言這種事自然也是樂見其成。
“洛清河。”溫明裳沒忍住揉了揉發酸的眉心,“你當真不怕嗎?有一便有二,世子年紀尚小是真,可也正因為小,所以更顯得毫無威脅……他還是羽林郎。”
“你在擔心若是我也如此,拓跋焘會重演當日的局面嗎?”洛清河笑笑,“那倒是不會,雁翎比之以往改了制,即便我死,關隘也不會破。再者說了,咱們這位陛下昏招用一次就足夠,他比誰都在乎史官的評判。至于旁的……”她沉吟須臾又道,“拓跋焘不會輸給同一種戰法,我也不會。說到底……我跟他的打法有些像。”
“嗯?”
“我們的戰法源于戰例的累積,再以眼下的布局分調兵馬,只不過差別在于狼騎剽悍,所以他看起來總是在攻城掠奪,多數無需擔憂守備。”洛清河擡起手比劃了兩下,解釋道,“雁翎的鐵騎和守備軍分列各營,輕重騎和步卒皆有,各營自有長短,打起來得看主将如何調配了。簡而言之,我們屬于依憑兵法那一類。”
溫明裳了然地點點頭,問她:“可即便同一類,也有高低之分。”
“的确如此。”洛清河點頭,“只是孰高孰低,卻不僅僅取決于我們二人的打法了。總而言之,你這一兩年內無須擔心這個,溫明裳,明堂高殿才是你的歸處。”
白日裏的那番話言猶在耳。
溫明裳點了點頭,而後卻道:“我會做我應做之事,只是恐怕你說錯了一點——明堂高殿并非我的歸處。”
洛清河眸光微動,又聽她輕聲細語地開口。
“君子立明堂,為的是天下蒼生,黎民社稷,若真有歸處,我們與你們雁翎一樣,所依皆是這浩浩山海。”溫明裳擡起手給飄搖的火燭擋下了窗縫中吹入的冷風,“你的賭約兌現,那眼下我也該兌現我的諾言。”
這話聽得洛清河微微怔神,她略一思量,想起來她指的是自己隐姓埋名去北林的那件事之後彎唇。
“因為我那一次喚了栖謠嗎?”臨仙樓的那次……的确是個破綻。
“不是。”溫明裳否認道,“要更早一些。”
“願聞其詳。”
“軍糧案初始。”溫明裳撤了手,看着她去拿了燈罩過來罩在燭火上才繼續道,“你回京着的重甲,恰好我對大梁的各州圖還算熟悉,若真要去想,你回來時走的路線不無疑點,只是歸京并無推遲,所以中樞有心之人抓不到你的破綻。”
洛清河應了聲表示自己在聽。
“但恰好我是從濟州回的長安,所以……若是這麽想,那麽盡數都能對得上。”溫明裳道,“一開始只是懷疑,直到我在長安街頭見到栖謠姑娘,她身上挂着靖安的牌,只需要查翰林院的圖樣記檔就能知道。”
“反應很快。”洛清河誇了句,“若是不論旁的,你倒是當真很适合在三法司當差,尤其是禦史臺,在大理寺也可以。”
心思也足夠細。
溫明裳抿唇回了個笑敷衍,道:“除了這個,将軍還有什麽想問的嗎?”等價交換,一個知道林然這個化名的來由還抵不上雁翎這個驚天秘辛。
“也有,但回答起來想來也簡單。”洛清河想了想,指尖在桌上輕輕點了兩下,“小溫大人讓高忱月查出來了些什麽?”
“一份明細。”溫明裳也毫不遮掩,“最早可以推至元興三年的水運記載和關商記錄,把在各個錢莊倒騰的話事人線索彙聚在一起,扒出來他們背後的那個人。如你所想,就是曾經的兵部尚書,現在調任工部的韓荊。”
洛清河目光如水,平靜如常。
“眼下這份明細也已經送到了大理寺和端王殿下手中。”溫明裳說到此,也有些拿捏不定地看着洛清河,“至于何時收網,要看端王殿下的意思。”
畢竟慕長臨才是這案子的主司人。
“這樣看我作甚?”洛清河偏頭,“那便看他決斷,此後就當真跟靖安府沒什麽關系了。比起這個……中樞來的人在路上了吧?總不能一直讓大理寺的人幫着處理府臺事務,你們還得押送孔肅桓和元嵩入京,能從他們嘴裏撬出些什麽也要看你們的本事。”
溫明裳看着她這副不大在乎的模樣,一時間有些五味雜陳,“你覺得……會等到我們回去才去他府中拿人嗎?”
這話說得比适才問那種論及生死的話還說得小心翼翼。
洛清河聽得有些莫名,而後看了她那個眼神沒忍住笑,她擡起手,破天荒地不論禮數在人腦袋上輕輕揉了一把。
溫明裳給她吓了一跳,剛想偏頭躲開對方已經收了手。
洛清河眼底笑意消弭下去一點,她嘆息道,“不只是你,許多人都想知道這份伴讀的情義在外面心中的分量。”她站起身,撈起新亭丢到刀架上,回首時目光清冽。
“可是再好的摯友,都敵不過君臣有別四字,他如此,王妃亦如此。”
“不會覺得可惜嗎?”溫明裳扶着桌子慢慢起身,聲音有些低。
洛清河搖頭。
“少年歲月難回首,人只能向前看。即便退一萬步……”
她沒把話說完,但溫明裳卻猜出了期間深意。
到底還是在意的……那是害死她父親和長姐的人,即便有着少時摯交的情義在,那也是那個人的血脈。
橫亘在舊時摯友二字中間的是血債。
京城今夜天色暗沉,北風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崔府的燈深夜不熄。
“閣老覺得,這張網該到收了的時候嗎?”慕長臨坐得板正,語氣卻是謙卑。
“此案由殿下主責,我等本不該插手。”崔德良撚着棋子在棋盤上輕落,神态如常,“殿下心中想來已有決斷。”
姚言成立在崔德良身側聽着這番持續了快一夜的談話,只字未發。
“此事牽扯衆多。”慕長臨思忖片刻,在棋盤上落了另一子,“我想知道閣老和內閣的意見。此一子起漣漪,接下來的亂子,內閣可有人可以頂上?眼下近冬,開春雪融恐還有變數,若無人可調,來年還是百姓遭了罪。”
“殿下思慮長遠,這是好事。”崔德良微微颔首,“眼下不就有可用之子擺在殿下眼前嗎?此案畢,朝中若有人論及資歷,也可以此案功績堵人喉舌。”
慕長臨久久不語,末了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多謝閣老指點迷津。”
“殿下不必多禮,此乃為臣本分。”老人扶着桌案起身,他正了正衣冠,擡手道,“夜已深,我送殿下出府。”
慕長臨應了聲是,與他并肩而行。
只是甫一跨出門欄,就見到不遠處有人疾行而來。
王府的管事翻身下馬,快步跑到慕長臨跟前,連禮都顧不上行,匆忙附耳過去低聲說了些什麽。
慕長臨的臉色倏然間就變了。
“閣老見諒,府中有事,剩餘的事暫且容後,不周之處我明日自會前來賠罪。”他匆匆忙忙丢下這麽一句話,三兩步下階翻身上了馬,連管事連聲的叫喊都顧不上,就這麽打馬而去。
姚言成瞧見崔德良的眼中似乎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待到人走遠,他才道:“深夜王府有急,想來是王妃了……年初太醫署診脈道王妃有喜,想來也就是這一兩月的事。三殿下……倒是格外愛重。”
能讓一貫穩重的人露出這種神色,也真對得起當年他親上太極殿求鹹誠帝賜婚的架勢。
“嗯。”崔德良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如同慨嘆一般道,“自小的情誼,經年不變,還能如此珍重的确不易。”
“先生覺得這樣不好?”姚言成疑惑道。
“不,這很好。”崔德良搖頭否認,他站在夜風裏,在說完這話後停頓了許久才繼續道,“心中有情義是一件好事,這很難得。”
姚言成看着他面上未改的沉郁卻是一時語塞,末了只能道:“可先生……似乎還有旁的思量。”
“言成啊……”崔德良看了眼自己的弟子,緩慢地嘆了口氣,“這世上除卻千秋未改的情義,還有無數的陰風詭雨,人心算謀……我只是擔心。”
“先生所指的是什麽?”
“他并不像陛下,他和長公主殿下一樣,天性裏帶着中宮的慈悲與善念……可他是個皇子啊。”東宮懸而未定,朝堂之上的人心自有偏向,崔德良身為內閣元輔為了整個朝局更是從未提起過這件事,這也是姚言成第一次聽見他說這樣的話。
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也是當今天子昔日太傅,聞言沉默片刻問道:“先生是覺得……陛下不會喜歡這樣的脾性嗎?”
“不,恰恰相反,這樣的脾性才是更讓陛下放心的。”崔德良轉身回府,雪花慢慢飄落,小厮本想過來撐傘,卻被拒絕了,只能遠遠看着,“論起脾性,最像陛下的是晉王,可人心裏啊,越像自己的,反倒越會心生警惕。”
反之亦然。
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一生與無數的心術算計相伴,能得到的真心以對太少了。這也是為何崔德良說了那句難得。
眼見風雪漸大,姚言成喚了小厮接過紙傘在老人頭頂撐開。
“心有情義,可守本心,能護摯交。”崔德良呵出一口氣,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我只是擔心……他太看重情義,反倒将軟肋暴露于人眼。”
“到頭來可護旁人,卻傷了自己。”
感覺給慕長臨立了什麽flag加成(沉思)
我不是故意超字數的是真的沒注意,不過你們應該不在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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