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邀約
邀約
窗外寒意料峭。
洛清河眼裏閃過詫異之色,但這抹驚詫很快消弭了下去,她轉着杯盞,沉默須臾反問道:“你知道了多少?”
這樣的反應反倒做實了一些東西。溫明裳胸口起伏劇烈,卻不是因着或驚或怒,恰相反,除了最初聽聞鹹誠帝道出罪己诏三字時的猝不及防,她其實相當鎮定。
鬓邊濡濕的水跡随着屋內熱氣的烘烤順着臉頰慢慢滑落,溫明裳剛想開口,忽覺指尖微涼,下一刻擡頭時幹爽的帕子已經擦過她的側臉。
洛清河捏着帕子幫她把水漬擦了,道:“說這罪己诏是我逼着他下的了吧?”
“嗯。”軟帕拭過耳廓,溫明裳下意識縮了下脖子,卻也沒躲開,“罪己诏确有此事,他提起的那個時候……你剛将靈柩送回北邙吧。”
洛清河手上動作微頓,她極快地眨了眨眼,低低應了聲。
當年她從北境扶靈而歸,入了京送葬時卻罔顧禮教以紅衣送葬,這件事不是什麽秘密,即便放到今日提起來,也能讓人說得繪聲繪色。
“太極殿入殿卸刃,而據我所聽聞的……紅衣披甲提槍上殿,這已經是将天家顏面放在地上踩。更遑論罪己诏這樣的诏書從來只可天子自罪,若是為人所迫,天家威儀不存。”溫明裳沉聲道,“即便當時忍一時,日後也必然歸罪于你,于整個靖安府,乃至雁翎,可這件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任誰來想都會覺得不正常。
“我并不意外陛下會将這件事告訴你。”洛清河放了帕子,斟酌着字句道,“但今夜便把這事說了倒是意料之外。”
這話言下之意便是認了這事她确然是做了的。溫明裳眉頭微皺,道:“如此行事,不是你的作風。”
“嗯?”洛清河聞言反笑,“為何這樣說?我今朝敢提着戶部魏大人夜入太極殿議事,昔日為何便做不出以權脅君之事?”
“你并非這種人。”溫明裳斬釘截鐵地否認,“若是旁人尚需深思,但你和靖安府不用……尤其是你。”
這後半句叫洛清河驀地一愣,她稍稍坐直了身子,便聽見眼前人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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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爺把你當鞘而不是刀,你如今做事再張揚,也不過是在故意落人口舌,舍自己而護雁翎邊防的安好。”溫明裳話音微頓,想了想才繼續道,“我這個時辰冒險入侯府來尋你,也并非诘問。”
洛清河輕嘆了口氣,道:“若是論及因由,也很簡單,就如那一紙罪己诏所書。我要給北境因權勢猜忌而枉死的将士一個交代,給雁翎關外的那些累累白骨一個交代……這是大梁天子欠那數萬沙場埋骨的忠魂的交代。”
“我自然知道你此來不是為了诘問。”她似是漫不經心地笑笑,但這抹笑意裏藏的更多的是無奈,“但你如今的态度,就是天子最不想看見的那一種。靖安府的罪名從不在眼下手裏握着的軍權,而恰是你乃至天下人心中的偏愛。”
溫明裳微抿着唇,聽她說完方道:“該如何掩人耳目我都清楚,否則我今日出不了宮門。但是你……清河,逼着下罪己诏還能全身而退,任誰想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靖安府自宣景爺時而立。”洛清河接過話,她面色坦然,似乎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昔年四境兵禍,立洛氏一家方保北境百年。盛極則必衰,宣武中興自武帝始,由宣景爺延續了大梁龍脈直至如今。依此般帝王之才,他焉能料不到日後洛氏所必然面臨的困局。”
溫明裳呼吸一滞,有什麽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垂眸思忖須臾,驀地一拍案,緊跟着傾身過去道。
“你手中有景帝手劄?”話一出口,她卻又是皺眉,低聲喃喃道,“不對……提槍上殿已可被認作意欲謀反之罪,即便手中有景帝手劄可免死罪,但若論起睚眦必報,沒人比……”
落座時兩人本就只隔着一張小幾,眼下溫明裳自己傾身過來,這段距離又被無意識地再度縮短。洛清河沒動,她下意識摩挲了一下拇指,卻又反應過來手上的扳指在沐浴更衣後就摘了,她夜裏睡不着轉到書房,自然也就沒拿。
她自然是聽見了溫明裳的這番揣摩的話,但她沒去打斷,反而在轉念間想的是呼吸間對方身上的味道。太極殿熏的香味道有些過沉,她一直不大喜歡,溫明裳在宮裏待了一段時間,自然免不了沾上那種香味,可這一路寒風料峭,那樣濃重的香氣也被吹散了,水汽混着變得淺淡的龍涎香的味道,還有些是人身上的氣息,反倒變得有些微妙。
“至今此事仍不曾洩露半分,光憑景帝手劄做不到。”溫明裳沒注意到她神色微妙的變化,反倒是在片刻的思索後下了定論,“要保洛氏乃至雁翎,你手裏必須有旁的東西,若沒有,這樣的僭越所帶來的的怒火與忌憚也不是你讓出一個靖安侯位能平息的。”
洛清河聽她說完,擡起手摁在她肩上示意她坐回去,道:“猜得很準,我手裏确實有旁的東西,但那物什不單只屬于我。”
溫明裳眼睫輕顫,聞言還想再問,卻見洛清河扶案起身。
“年節時休沐,柳老太爺會摁着你在府中不讓走動嗎?”
溫明裳怔了一下,轉而搖頭道:“不會,過了今夜,他們也不會再有旁的理由讓我留下。怎麽?”
“不是想知道我手裏有何籌碼讓陛下都動不了我嗎?”洛清河側過眸沖她笑,清隽的眉目被燭火映襯出了些微的鋒銳,好似微勾的唇都帶出了如同刀鋒的芒,“那東西眼下不在我手裏,在北邙。”
溫明裳擡眸跟她對視須臾,道:“靖安府看似顯赫,然并無封地,北邙是歷代先人的墳冢,站在嘉營山就能看見。”她深吸了口氣也跟着起身,氅衣的系帶松了,她起身時也跟着向下滑落,“只是到底是一家所有,我一個外人去合适嗎?”
“若是說不合适,你便不跟着來了?”洛清河錯開目光,走到木施邊撈了狐裘遞給她,“雪潤了的衣裳帶了寒氣,換一身回去吧。帶你去北邙不算逾矩,那幾日……北邙也确然會有客。”
溫明裳垂眸看了眼,接過時嘆了口氣,道:“你倒是算準了我若是與你走的近,反倒是陛下最希望見到的。”
“不難猜。”洛清河看她披好狐裘,玩笑道,“至于柳家希不希望,那便不是什麽大事了。說來不多時便當有宣旨至大理寺,你這京城新貴,得領個什麽差事?”
“一個不會太高,卻能叫柳家再動我或是我母親都得掂量一二的差事。”溫明裳下颌埋在狐裘的毛領裏,愈發顯得她面容白皙如玉,“旨意明日便達,清河是要現在知道,還是待到明日?”
“大理寺的職品階不比六部,但若論及權責卻不矮半分。”洛清河指尖輕點着桌案,“司丞已是手握稽查之權,再往上也不過兩級,寺卿大人年歲已高,可還沒老眼昏花,歷代也斷沒有這樣短時間越級擢升的先例。”她說到這有些幸災樂禍般輕笑了聲。
“柳家這口氣是順不下去了。”
溫明裳唇角微勾,她側頭看了眼房門,依稀能瞧見外邊站着的人影。她明日還得去大理寺處理雜務,眼下再不回去,恐怕連兩個時辰都睡不足。
“從後頭走,栖謠送你。”洛清河下颌微擡,頓了須臾後又道,“餘下的差事,應當少有涉及诏獄了吧?”
溫明裳略一點頭,便又聽她道。
“既如此……”洛清河眸光微斂,再開口卻是喚的字,“明裳,那地方不必再去了。”
獄中如今關着的皆是此案牽扯的重犯,該如何做處已有刑部蓋印的折子,流放或是斬首早有定論,而洛清河如今這話的意思是……
“韓荊的腦袋不會讓三法司來摘。”
溫明裳擡手搭在門上,推門時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雪大夜長,确然是個适合走黃泉路的日子。”
陰風怒號,今夜無月,微弱的那一點火光照不亮人的面容。
劇烈的咳嗽聲在刑獄中回蕩。
韓荊彎腰跪地,烏血順着指縫滴落在地,彙成一灘灘的血水。
有人立在陰影裏,低聲道:“韓大人,這最後一程,便由在下來送你。”
“你……”韓荊似是想笑,但他的話轉眼便被咳喘聲卡在了喉嚨裏,口中的字句破碎不清。
那人側耳靜聽,依稀辨出大意不過與虎謀皮或是不得好死一類的唾罵。
他低低地笑開,跨步而出擡手鉗住韓荊的下颌,附耳過去道。
“我本修羅道中人,屍山血海都見過了,韓大人這等威脅實在是無關痛癢。我啊……”
污血順着他的手掌下滑,韓荊嗚咽着掙紮,在幾息後四肢抽搐着沒了聲息。
那人松開慢慢變得僵硬的屍體,卻任由手上殘存的血跡滴落,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韓荊的屍體,輕聲吐出了後半句話。
“能多拽一人入煉獄,便是賺了。韓大人在九泉之下可要記得,看着我把這些人一個個送下去陪你才是。”
翌日雪停,溫明裳落了鎖去大理寺時,外頭圍了一圈的官差,往裏走人愈多,喧鬧的方向正是刑獄。她心裏大致有個計較,随意抓了個人問過後果真是韓荊死于獄中的變故。
仵作已經過去了,究竟因何而亡很快便可見分曉。
溫明裳沒多問,道了句知道了便去了記檔房。這些冗雜的卷宗需要歸檔,她今日來也就是處理這些雜活的。
近午時的時候宮裏來了人,一道旨意與昨夜鹹誠帝同她講的別無二致。溫明裳目不斜視,頂着一衆人或驚愕或羨豔的目光接了旨,轉過頭便去尋了趙婧疏。
“來了?”趙婧疏翻着折子,見到她進來指了指眼前示意她落座,“來送別?”
溫明裳在她面前坐下,道:“大人這是要……去欽州?”
“嗯,亂成那個樣子,總該從中樞調人過去,我此去接孔肅桓的職,不算下放,你不必放在心底,覺着占了我的位子。”趙婧疏難得對她和顏悅色狀,“論起品階,一州府臺可比大理寺少卿要高得多了。”
“我家中無人,在京中也無旁的親族,去欽州也沒什麽,這差若是落到李大人頭上,他還得同一家妻小做商量。”
“可在多數人眼中,即便是就任州府也不比京中三法司的分量重。”溫明裳垂着眸,看着杯中的茶沫散去,“大人……”
趙婧疏擺了擺手,道:“旁人如何講,那是旁人的事,你心中不必多想便足矣。欽州……”她眸光微沉,似是感懷,“先生舊日心事,我也當去了結一二。”
她口中的先生自然是喬知钰。
溫明裳回京之前本想着将喬知钰和那些孩子一道送去濟州,但對方拒絕了,她約莫也不大願意想再見故人。溫明裳也不好強求,只能在州府給她置辦了一處宅子,望津也不願意跟着走,便也一道在那安了身。
趙婧疏此行若去,若是喬知钰願意,二人應當能見一面。
“我孑然一身本無牽挂。”趙婧疏飲了口茶,轉頭看向窗外,“倒是有一人要托你看顧一二,便是若兒。”
溫明裳心裏亦有底子,聞言也算意料之內道:“大人不帶她一道去嗎?欽州衙門應當也缺人。”
“欽州地遠,怕這孩子不習慣。”趙婧疏搖頭道,“你身邊也缺管事之人,閣老借你護衛,但那也非你心腹,若要走動多有不便。這孩子性情雖有些跳脫,但也是機敏之人,你總歸會有用得上她的時候。”
她意如此,溫明裳只能道了句謝承了這個情。
午後無事,她便提前挂了牌離了大理寺拐去了程秋白所在的那間醫館。此時醫館裏往來人寥寥,程秋白聽見腳步聲擡頭見了是她便點了下頭。
溫明裳道明了來意,便見到眼前人皺了眉。
“餘毒?”程秋白拿帕子拭了手,示意她伸手道,“我瞧瞧。”
溫明裳依言擡了手,她其實不大在乎所謂餘毒,畢竟時日久長難免成了頑疾,現今已經算好了。
“同你自個兒身體底子有些幹系。”程秋白在片刻後道,“但你脈象的确也不大正常。”
“怎麽說?”
“症結不大對。”程秋白少有地露出些拿捏不準的神色,“我給你的藥根治寒毒應當沒有差錯,即便有如你所言的餘毒,也不至徹夜難眠,還需要清河幫你以內力吊着的程度。”
溫明裳沉默了須臾,道:“程姑娘,那依着眼下看,可有妨礙?”
“短時無礙。”程秋白沉吟了片刻起身去抓藥,“那藥你一并吃着,若有旁的症結再來尋我,若沒有自然是最好。”
“這症結并非因着是毒物,究竟是因着你常年受寒毒浸潤底子受損還是因着旁的,我需得再想想。”
這晚上确實很長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