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歲

新歲

年節前的這個月過得很快,大案落幕,三法司又有官員調度,單是交接手裏的差事和權責都夠折騰。吏部的調令還沒下,估摸着要等到年後,大理寺最近倒是清閑,溫明裳有的時候還能抽出空來到玄武大街上轉一圈。

這附近的商販認得大理寺的牌,又瞧見是個這麽年輕的姑娘,稍一思量就猜出了她是誰,自然更加熱絡。

溫明裳逛了幾次之後實在有些遭不住,索性得了空就先一步回了家中。鹹誠帝的那一道聖旨叫柳家安分了許多,期間宮中傳了一趟老太爺進宮,爾後甚至還道能讓她把溫詩爾接出來小住,想來這位天子還真是舍得下功夫。

歷來哪有君主幹涉臣子內宅家事的?

大抵也正因此,前些日子她帶溫詩爾出府時柳文昌還親自來送。

“天子近臣不好當。”沒了旁人在場,柳文昌當着面直言道,“自古伴君如伴虎,為天子辦事,便要做好屠刀懸頸的準備,若你只是孤家寡人便罷了,可你身後至少還站着你阿娘。”

溫明裳漫不經心地嗯了聲,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是說給她身後的溫詩爾聽的,裏頭含着的是個什麽意思再清楚不過。

“一朝官拜大理寺少卿,你要面對的便不再只是呈于面上的案宗,還有無數的人情往來。”柳文昌道,“上有世襲罔替的貴家子,下有憋着口氣的寒門新貴,這些人會不會給你使絆子,你又能否壓得住,全看你自個兒的本事。”

“你的一言一行皆在人眼中,一夕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溫明裳擡眸看了她一眼,道:“阿爹所言,我記住了,多謝提點,也代我向祖父與伯父問安。”

柳文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說什麽了。

宅子外頭的那些個護衛仍是崔家的人,崔德良在她歸京後叫她去府中見過一面,卻沒有把人喊回來,仍是讓她先用着,大有些随她調配的意思在。溫明裳安置好母親,出門時看着護衛輪值,院裏歇着三兩個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思量。

縱然她不喜柳家已久,但柳文昌的那番話其實也不全然是廢話。她歸京大半年,從春闱入翰林再到後頭風波驟起,而今不過這樣短的時間便走完了許多人數年的官道,難免遭人眼紅,再加上她看似游離在各方勢力之間受人排擠,卻在眼下得了天子垂青,這些權勢交替間難免也會有摩擦。

旁的不說,那些個記史都緊盯着她呢。

“今日休沐,大人可還要去大理寺嗎?”約莫是見到她出來,護院連忙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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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在附近走走。”溫明裳擺手示意他不必跟着,“你們留下,不必跟着了。”

護衛應了聲是,這才退去。

說是走走,其實也不過是漫無目的的閑逛。這兩日天不錯,玄武大街的商販趁着年節将至算準了最後做筆生意,這一路皆是人聲鼎沸。冬日的日頭難得有暖時,溫明裳被這日光籠得眸子微眯,似乎連掌間的涼意都變得不再難耐。

她們出來時同柳文昌用過飯,後來回了自己的宅子便翻了寒毒的解藥出來服了,雖說未必當真如她所想,但謹慎些總歸不會出錯。

這麽思忖間,身後長街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溫明裳回頭看了眼,看清來人後目光微怔,待到近前了才開口打了聲招呼。

“清河?”

洛清河自然也瞧見了她,這條街還沒到主街,人也不多,但到底是在城中,踏雪跑起來總歸不盡興,突兀被勒住了奔馳的勢頭,馬兒似是有些不滿地甩了甩腦袋。

“踏雪。”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頸安撫了句,緊跟着跳下馬,她身後還跟着幾個靖安的府兵,見狀也連忙跟着止步。

溫明裳打量了她一會兒,見她穿着的是身勁裝問道:“今日休沐,禁軍還要操練嗎?”

早幾個月前鹹誠帝把禁軍的新校場劃在了嘉營山下,她們去欽州查案的時候還只是個雛形,如今倒是已經落成。洛清河回來後,總督的腰牌便又回到了她手裏,無論她心裏如何想的抑或是京城如何看待這三萬人日後的歸屬,至少明面上她還是這三萬人的主心骨。

原先宗平代她看顧了幾月,既然人已經回來了,總不好把這差事一直丢給自己的近侍。

這也是為何這小半月她們倆都沒怎麽碰過面。

“倒是不必,只不過是剛從校場那頭趕回來。”果不其然,洛清河搖了搖頭,她把踏雪的缰繩給了随行的府兵,吩咐着他們先行一步,而後才解釋道,“後日年節,禁軍中不少人皆是京城人士,嘉營山縱使地處京畿也還是遠了些,這兩日把雜事處理完便許他們歸家了,畢竟這京畿戍衛的差事還輪不着禁軍,有羽林在前頭呢。”

溫明裳點了點頭,道:“此時着急趕着回來,靖安府中有事嗎?”

“大事倒是不曾有,靖安府中而今也就那麽些人。”洛清河放慢了步子等她,道,“雖是休沐,但怎得有閑情出來走動?”

溫明裳揉了揉眉心,藥性叫她周身有些疲乏,聞言指了指不遠處的宅子,輕聲道:“把我阿娘接過來一段時日,裏頭在收拾,我便出來了。”

洛清河看了她一陣,伸出手在她額上輕觸了一下,指尖熱意不甚,倒是沒什麽差錯的模樣,她略一思忖,道:“寒毒的解藥?”

“嗯……”溫明裳長舒了口氣,點了下頭承認,“也是不大想讓她瞧出來。”

這話說的是誰自然不必明說。

洛清河于是道:“如此……我陪你站一會兒吧。”

日暖風和,但曬久了總叫人覺得不适。溫明裳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洛清河比她高了小半頭,稍一側身倒是能幫她擋上一擋。

兩個人在街邊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門前婦人挽着髻,護院遠遠地站在兩側。

她喚的是顏兒。

兩人面面相觑,末了洛清河跟着她往門前走了過去。

溫明裳低聲喚了句阿娘。

洛清河看着門前的婦人,擡手朝她行了一個小輩的禮,溫聲道:“見過夫人。”

這話喊的兩個人皆是微愣。“夫人”這個稱謂她們幾乎都不曾聽人喊過,在柳家也至多是家仆不冷不熱的一句“二夫人”,若是女眷在,連同這個稱謂都不會有,因着沒人認溫詩爾是柳文昌明媒正娶的女子。

主家不認,自然下人也不見得有多敬重。而溫明裳今日聽洛清河喊這句夫人,看她行的拜禮,有那麽一瞬滿心複雜。

該說這人還真是……

溫詩爾倒是很快回神,她的眼中仍留存這驚訝,卻也得體地略一欠身,問道:“有禮,敢問姑娘……”

溫明裳舒了口氣,擋在兩個人中間簡單介紹了三兩句,而後對着洛清河道:“便到這兒吧。”

洛清河點了下頭,正要轉頭回府,卻又聽得後面一聲喚。

“清河。”

她應聲回頭,瞧見門前梅枝探出青瓦,溫明裳站在門下,猶豫了須臾沖她笑了笑。

“新歲安康。”

洛清河一怔,而後也跟着低笑了聲。

“嗯,新歲安康。”

溫詩爾在後頭聽了全程,見人走後才笑了笑。

“倒是有緣的人。”

溫明裳聞言錯愕道:“阿娘……記得她?”

“記得。”溫詩爾微微側眸,笑道,“當年未曾歸府時,有幸得那姑娘相助,才免得你受那過多病症之苦……只是當年她未曾吐露身份,我也只知她是這長安城中的貴家女,不曾想到竟是如此人物。”她眼中似有追憶,話至此又問,“顏兒,你與這位洛将軍相熟嗎?”

“算是相熟吧。”溫明裳看着洛清河離去的方向,解釋道,“先前辦案,我與她同往欽州,時日久了自然便相熟了。雖為貴家女,但……卻是很好的人。”

“許久未曾見你這般說旁人了。”溫詩爾摸摸她的腦袋,輕言附和道,“想來的确是極好的人……”

溫明裳看着她似是又陷入回憶,默了須臾道:“阿娘,人雖易變,可總有些東西亘古不變。歸根結底……人變了只是因他本心如此罷了。”

“不錯。”溫詩爾回過神,自然也聽出了她的話中意,“你能如此想,便也足矣了。阿娘從前總想着,柳家的那些事,總歸是把你壓得太狠了些。”

“我也沒有全然不信旁人……”溫明裳垂下眸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根系帶被層層疊疊一袍袖遮掩,不再輕易顯露,就好似她自己藏在種種思慮下才會給出的信任一般隐秘,“阿娘,知道何人該信,何人不該。柳家待你待我如何,我記在心中,但我不會因噎廢食。但……”她深吸了口氣擡眸與母親對視,眼中滿是複雜。

“若您要問旁的心緒或是有無那樣的人,至少現下是沒有的。我的确得承認與您所歷有所關系,但阿娘也不必因此自責,種種皆是我自個兒選的,今後亦如此。”

溫詩爾嘆了口氣,望着她沒再說話了。

年節那日一大早便開始飄雪,洛清河從演武場出來時院中已經覆了一層皎白之色。洛清澤大早上跟她打了一場之後便被攆去洗漱更衣,打自然是打不過的,但責怪年紀的少年人總歸有點心氣在。

黎轅過來時恰好瞧見洛清河站在廊下看着慢慢被雪掩蓋的演武場。她今日慣例要去大昭寺給那兒安置的亡人上一炷香,早前便吩咐過,黎轅看着時辰沒見到人,這才找了過來。

“二小姐?”

“無事,倒是對不住讓黎叔等得久了。”洛清河搖搖頭,對他無謂地笑笑,“只是想起了從前的事。”

黎轅知道她說的是誰,也不住地沉默。

她的武功和兵法是洛清影一手教出來的,老侯爺還在的時候年節歸京,總會叫她們倆到演武場上打上一場,從前這個時候的靖安府其實挺熱鬧。

那個時候洛清河尚年幼,人都還沒刀高,洛清影長她五歲,她自然是打不贏的。

一場場的比試最後都成了各式各樣的教導。

後來年歲漸長,兩個人的性情也就愈發分明。洛清影跳脫不羁,洛清河穩重沉靜,但天賦都俱是出色。昔年兵部老大人尚在的之時曾有言,北境有此二人,日後可保數十年太平,若來日盛世不衰,破敵者定是洛氏女。

可惜他大抵也未曾想到,破敵不可知,鐵甲亦有蒙塵日。

“若是阿爹尚在,不知會否怪我。”洛清河伸手,雪花如絮,随風而舞落入掌中,“他曾道阿姐鋒芒顯盛,過剛則易折,故而我需為鞘,為她和鐵騎藏斂寒芒……可我沒能護住她。”

“侯爺不會的。”黎轅嘆了口氣,抖開大氅給她披上,“大小姐也不會。二小姐,您已經做得足夠好啦。”

即便換做洛清影,也不會比她做得更好了。但人心上的那道疤太深太痛,縱使已過經年,再去碰仍舊是鮮血淋漓。

洛清河垂下眸子,道:“有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們還在的時候。可雁翎的風那樣冷,夢也輕易就碎了……到底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1]也罷,瑞雪兆豐年,不說這個了,該走了。”

黎轅看着她攏好氅衣邁步将行,本想再說些什麽,未曾開口又見人折回來。

“過幾日我要帶人走一趟北邙,府裏的事,還有勞黎叔看顧。”

黎轅忙點頭應承,而後又沒忍住問:“雖并非沒有先例,但……這事您可連小公子都沒告訴,就這麽告知于旁人……可有不妥?”

“人都問到頭上了,黎叔寬心吧,無事的。”洛清河挂好新亭,回身道,“不叫阿呈知道,也免得他多背一分責任,前人舊事,不該代代擔着的。”

“若是日後有所求,該他知道的時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1]劉過的《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上卷到這裏結束。

其實我本來想着時間線文裏面過年應該也卡得差不多現實時間的,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我的手TvT

然後寫完恐怖故事,上卷預計是最短的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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