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北邙
北邙
新舊交疊總是熱鬧,更遑論是天子腳下,焰火放了好幾夜,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恍然間辨不清天上人間。
溫明裳在柳家待了幾日,府裏沒有催她們去所謂的家宴,倒是給了幾日的清淨。除了柳衛回來後時不時會見到,兩個人仍舊是不對付,但大半年的磋磨,把這位大公子的銳氣都給磨了下去。
往日一介白衣時,他還能拿捏着長兄少主的氣勢敲打溫明裳,現下可是不行,暫且不論大理寺少卿這種實差連諸如柳文钊都要憋口氣,單論品階溫明裳也壓了他一頭。
明眼人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自讨沒趣。
靖安府來人是在初三,溫明裳換了身月白常服赴約,出門時瞧見外頭等着的是宗平。
約莫是見到她的目光往後看了眼,宗平略一抱拳,解釋道:“溫大人,主子她有些事先行一步,在北邙等您。”
有了鹹誠帝的敲打,現在柳家對她和靖安府走得近一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做沒瞧見。
溫明裳道了聲謝,這才掀簾上車。
靖安的府兵馬術上佳,縱然前兩日落了雪,這一路也不颠簸。
山下荒草萋萋,頗有些蕭索,若是不言這是洛氏的北邙山,恐怕會叫人以為這不過是無人打理之所。
溫明裳下了車,與宗平道了別行過山門,不料卻撞見了意料之外的人。
“見過長公主殿下。”
慕奚看到她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溫和地笑笑,點頭喚了句溫大人便沒多問旁的事。這位嫡長公主年節也未曾歸京,宮宴上難免有閑言碎語,不過她長居嘉營山本就不是什麽密辛,許多人也只是暗地裏說上一兩句便算作揭過。
溫明裳自打欽州案子結束後便沒去過嘉營山的學宮記檔房,今日倒是數月以來的頭一次見面。這位殿下着了身浮紋的素白大袖袍,外頭罩着白狐裘,不施粉黛的一張臉顯得有些蒼白,溫明裳能瞧得出來她大抵心情不佳。
“北邙故地,素來沒什麽外人來。”慕奚沒帶侍從和宮人,她與溫明裳同道而行,擡眼望去是北邙山好似望不到頭的長階,“溫大人今日來此,想必是應邀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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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溫明裳側過頭去看她,那雙眼中似乎閃爍着感懷之色,她一步步逐級而上,半點看不出身為大梁皇室的影子,“殿下今日獨自來此,不知又是為了何事呢?”
“祭先人,念故人。”慕奚呵了口氣,眼眸微斂,“在北邙……此處沒有大梁的錦平公主,唯有一個喚作慕晗之的未亡人罷了。”
她說得這樣直白,半分不帶遮掩,便好似這般自稱是理所應當之事。大抵在她心裏,即便天下人不知,君王不許,她也早将自己許了意中人。
溫明裳難免驚愕,但瞬息後她便也只是道:“殿下的故人,是揚武将軍吧。”
慕奚聞言笑了聲,嘆道:“許久不曾聽見有人這樣喚她了,倒是有些久違。不錯,我的确是為她而來,可惜……即便是北邙,也不過只是一具空棺。”
溫明裳驀地一愣,還不待她發問,身側的人忽而看了她一眼,轉而道。
“阿然未曾同你說過嗎?”
“……未曾。”溫明裳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有些小心翼翼的惶然,“她只談及過當年事,我也只從她口中得知了昔年真相,但……事關當年揚武将軍,她不曾說過。”
“如此……這條路有些長,溫大人若是想聽,我倒是可以同你說說。”慕奚擡手挽起鬓邊的碎發,“你能來此,阿然點了頭,這些事已算不得什麽秘密。”
溫明裳于是道:“願聞其詳。”
“洛氏的墳冢在後山,但多數人的屍骨卻不在山中。”慕奚擡手遙遙一指,“沙場之人,埋骨邊疆已成常事,雁翎關外,白雪之下,是數不盡的英魂骸骨。北燕殘暴之名人盡皆知,雁翎的守軍若是戰死,連馬革裹屍都是奢望。即便屍骨得以留存,許多人也是選擇将其焚之養于北境風中,後山的墳冢多數不過所葬衣冠。”
這番話說得很平靜,但藏在話裏的是那一幕幕的飛雪殘陽與鐵馬冰河。溫明裳順着她的方向看過去,看見的卻是天穹一輪暖日。
“四年前……阿然也沒能把阿昭的屍骨帶回來。”慕奚的面容很平靜,但溫明裳能聽出來她的聲音裏帶着些顫意,經年已過仍是如此情狀,遑論當初。但即便是如此,慕奚仍是想起來多解釋了一句,“你應當對這名字不大熟悉,洛家的名多數只有族中人會喚,昭是名,清影是字。”
昭者,日明也。[1]一代往來不敗的少年将軍,耀眼得像是永不落下的熾烈驕陽,的确是個極為合襯的名字。溫明裳在心裏嘆了口氣,她垂眸頓了須臾,忽然由此想到了洛清河的名。
洛然這個名字是洛清影起的啊。
在烈陽隕落後,長夜便僅存餘火,河清海晏不過一句笑談。當年洛清影給妹妹起名時,大抵也不會想到今日的情狀吧。
到底是令人唏噓無奈的。
“燕梁世仇,若是敵将落入己手,自然絕無可能全身而退。”溫明裳輕聲道,“洛氏數代忠骨,這數代的忠臣良将,足下踩着的是萬裏山川,頭上頂着的是皓皓烈陽,做不來委曲求全的事。”
“所以若是要逼得俯首,便唯有至死方休。”慕奚接過話,她慢慢停住步伐,朝着山風張開手掌,今日風和,連高山之上的風都變得柔軟,她慢慢收緊五指,就好似重新握住了早已失去的日芒與無盡的草浪,“她是戰死的,北燕人怕她畏她,卻又強撐出一幅勝者的高傲……阿然來不及尋到她的骸骨,因着北燕人早已帶走了她的頭顱。”
溫明裳腳步阒然間頓住,她轉過身,隔着幾層階梯瞪大了眼睛看向慕奚。
“這場仗不是敗,她未曾敗給過任何人,她為阿然重整雁翎鐵騎争取了足夠的時間。”慕奚目光深深,字句含恨,“三千鐵騎拖住二十萬狼騎十三日,這是屬于狼騎的恥辱。北燕人割下了她的頭顱,屍體懸于瓦澤城牆之上七日,最後一把火,挫骨揚灰。你應當知道其後狼騎主将被擒,阿然逼問時他卻是冷笑,将所行之事一一道盡。”
“他雖人頭落地命歸黃泉,可你讓阿然如何在北境的千裏焦土裏尋到她呢?那帶回來的棺椁也不過是雁翎關外的一抔黃土罷了。”
山風揚起軟袍衣袂,溫明裳站在階上,久久無言。
北邙離長安只有半日的腳程,卻是全然不同的模樣。城中燈火不熄,山下荒草連綿,無人知曉萬裏之外的邊境烽火。她不知那年大雨中扶靈而歸的鐵騎們見到的是何種模樣的長安城,卻知如今那些爾虞我詐從未平息。
亡者難安。
“此為國仇。”她在靜默過後低聲開口,才忽覺聲已喑啞,“可之于殿下,已是己恨。”
“誰又道不是呢?”慕奚往上邁了兩步,“可要說恨,誰也比不過阿然。我在其後方知其景,但那也不過是聽人言說,而她确實親眼所見,親身所歷。靈柩歸京連日大雨,她把自己關在府中三日,最後紅衣送了阿昭最後一程。那是她素來不喜的顏色,阿昭卻是相反……那亦是靖安府百載以來第一次公然違命,送行的百姓擠滿了玄武大街,羽林來的人都被打了出去,六部之中有的戰戰兢兢,有的怒罵了許久。”
自此将星不再,鐵騎埋名,人間難聞手足佳話。
溫明裳跟着她重新邁步上行,聞言道:“可她曾道,人心不當含恨。”
“也的确是她會說的話。”慕奚擡眸遠望,已經能依稀瞧見長階盡處,“恨與憎的确會毀了一個人,但清醒地直面心中所恨亦是難得。于她而言,事已如此,多說無用,可若是落在溫大人頭上……”
“朝堂風起,長夜謀劃皆泥沼,人心若沾了惡意,那便是再也抹不幹淨的了。她同你說這個,大抵也是想留住人心那三兩分淨土。”
溫明裳沒吭聲,兩個人并肩而行片刻,她才深吸了口氣道:“殿下,知道這之後天子的那一紙罪己诏嗎?”
“知道。”慕奚也嘆了聲,“溫大人是為此而來的嗎?可既入此間,那便代表着你非金階之上的無情刀刃,你問這個,是有人說了什麽吧。”
“是。”溫明裳看她一眼,“殿下可知其間內情?”
“囫囵罷了。”慕奚道,“若是要解釋,還是讓阿然自己來吧。”
溫明裳不再追問,她複而擡起頭時日光透過老松落入眼底,風過時好似驅散了冬時的霜寒,也把人的瞳眸滌蕩出琉璃般的純淨無暇。
山中有悠長的埙慢慢奏起。那是燕州的長調,卻不是從前溫明裳聽過的那種,埙音哀婉,輕而易舉地便将人拉入無盡的離愁。
洛清河在長階盡頭等着她們上來,她身上是那件溫明裳在國子監撞見她時穿的天青長衣,新亭懸于腰間,紅玉襯着滿目青蔥。
“晗之姐姐。”她向着慕奚垂首一揖,其後才看向溫明裳道,“明裳。”
從靖安府到北邙,再到洛清河自己,未見半點豔色。
“既是有約在先,阿然,先帶溫大人去內院吧。”慕奚看了眼她身後蜿蜒的山道,“我去後山看看,不必讓人送了。”
洛清河應了聲是,目送着她離去才回過身。
溫明裳沒開口,她眼中還含着思量,待到回過神才發覺洛清河看了她許久。
“怎麽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略帶疑惑,“作何這樣瞧我?”
“眼睛。”洛清河指了指自己的眼尾。
“嗯?”
洛清河扭頭看了眼山道,那裏早就沒了人影。她道了句随我過來,邁步把人帶去了山中可供休憩的內院。
北邙亦有人看護,但地方太大,自然不會像侯府中那樣周到。
兩個人在屋內落了座,洛清河取了帕子,在院中取了燒好的熱水沾濕,回過頭貼在了溫明裳眼角。
“眼睛紅了。”她貼了一陣才挪開瞧了兩眼,“自個兒沒發覺的嗎?”
溫明裳唔了聲,接了帕子自己擦了兩下含糊道:“不是什麽大事。”
她面皮薄,熱氣一暖總會浮上一層薄薄的粉,揉兩下更見紅。許是因着這圈緋色,眼尾的小痣被揉得有些惹眼起來。
洛清河沒忍住多看了兩眼,等到她把帕子放到一旁後推了杯熱茶過去:“新歲更替,北邙總會有祭奠的時候。在這坐一會兒吧,我去把東西取來。”
[1]出自說文解字。
之前寫過清河名字的意思,然從火燒也。
這是姐姐的最後一把刀了(大概),後面應該沒啥了,她和長公主有番外,雖然應該算是洛家的番外(?),正文結束之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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