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保護
保護
燈燭的光被罩子覆蓋着,變得不似一眼望去那般灼人,顯得很柔和。衣袖上的浮紋在這樣柔和的暖光裏似乎也跟着活了過來,雖同樣在明暗中浮沉,卻沒有白日裏那樣惹人心煩。
洛清河食指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轉了一圈,在短暫的靜默後開口道:“你帶着栖謠去。”
靖安府在長安,但洛家人的家在雁翎,那裏沒有京城的連綿陰雨和暗藏的人心算謀,有的只是天地遼闊的日與月。她要回燕州,少帶一個栖謠并不會影響什麽,十餘萬北境軍士盡握于手,踏上那片土地,她便是北境所有守土将士的主心骨。
栖謠武功是高,但一個高手在戰場上的作用不會那樣明顯。她在燕州需要的不再是一個能夠站在陰影裏替她凝視鋒刃的近侍,她需要的是同樣把目光投向整片原野的将領。
溫明裳垂下眼捧起還冒着熱氣的杯盞,她的眉眼被暈染得很柔和,沒了那些端在面上的肅然,這才露出那點原有的清隽文秀來。
“栖謠跟在你身邊,為的是在京城的暗中傳訊和盯梢。”她飲了茶水,眼中流露出幾分不解,“若是讓她與我同行,那便不是為這個了。她的這些差事,君若都能代替,且更加名正言順。她有軍職,是靖安府的近侍,她不能在明面上跟着我。”
“你……想讓她防的是暗殺?可眼下的朝堂之上,誰會對我動這樣的殺心?”
黑火和圖紙只有兩處的人能接觸到,一是兵部,二是內閣。
“兩者都不是。”洛清河卻是搖頭否認,“是北燕。”
溫明裳怔了一瞬,道:“驽馬草原消失的那些人?”
“不全是。”洛清河側頭望向懸挂的地圖,她的眼神很沉靜,側過頭時長睫在臉上投下細密的一點陰影,“燕山山脈橫亘北境,以此天險鑄就了鐵壁一般的雁翎關,可燕山并不是完全不能翻越的。若是飛星營抓不到人,誰都沒法确定他們究竟是不是要暗中越境,此為其一。其二……是暗子。北燕境內有我們的人,大梁境內也有他們的,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李少卿說這案子是無頭案,所系皆為刀下鬼,但現在無法推論這些死的人究竟是被滅了口還是為主盡忠自戕。但既然被發現了馬腳,暗中的人就不會想讓查案子的人活着。”
“可若是這般,那不就相當于公然挑釁嗎?”溫明裳擡手,指尖抵在下颌上沉思道,“以北燕如今的情狀,又是此時……打起來難道就占優嗎?”
她不曾學過兵法,只能以所學去揣度人心算謀,以文臣眼中所見,至少這個時候不該打,于北燕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洛清河聞言笑了聲,她身子略微向後仰,手掌撐在了坐榻邊上,露出個放松下來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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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明裳望着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來城外呼嘯而過的鐵騎帶起的那陣風和那個眼神,明明是鐵甲覆面,卻有那麽一瞬間和眼前人如今的神色重合,她思緒晃了一霎,而後才想起來開口問洛清河在笑什麽。
“誤打誤撞猜對了。”洛清河放松了坐姿,一只手搭在膝上,“就是挑釁,或者說……就是為了惡心人。”
“拓跋焘沒想着這個時候開戰,哪怕他有這個念頭,各大王帳的貴族也不會答應,這是要在他們口袋裏拿糧食。但是小規模的襲擾和破壞會讓雁翎的鐵騎緊繃着心神,春耕時關內要看顧軍屯,交戰地的巡防都要靠烽火臺的狼煙和飛星營的斥候。炸要塞和烽火臺卻不傷人,要的就是原本看護的人費心思去修葺。烽火臺的傳訊一有漏洞,要補上就要增調飛星營,斥候的數量是有限的,要加人就得從原本輪值的人裏抽調。時間一久,人是會累的。”
“白石河是界限,若是我們主動追擊越界,那他就有了反客為主的權力。黑火和火铳的确不适合騎戰,距離太短,精度也不夠,騎戰的速度太快,很有可能火铳還沒打中人,刀就已經架在了脖子上。即便打中了,以狼騎的軍匠水平,還穿不透重騎,唯一能威脅到的是身為輕騎的飛星營,但吃一塹長一智,用來對付飛星營也只會有一次機會。”
飛星營比狼騎更快,他們追不上的。換而言之,這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東西。
“若是有人想殺我,那就是在向雁翎傳遞一個信號。”溫明裳恍然了悟,“北燕的暗子敢殺朝廷官吏,朝中有人将刀遞到他們手上,這是明示大梁內的風雨不遜于北燕。狼騎剽悍,即便山雨欲來也有刀與甲,而大梁尚文治,武将在朝中沒有絕對的話語權。”
這種挑釁要動搖的是民心和軍心。
所以洛清河必須回去,不僅僅是為了烽火臺和城防要塞的修葺,更是為了安燕州戍守的軍士的心。
“但……陛下會讓你走嗎?”溫明裳話鋒一轉,眼裏浮現起淺淡的憂慮。
“若是平時,不會。”洛清河眼睫顫了下,眼中的神色一瞬間有些複雜,她喉頭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又把原有的話咽了回去,只是道,“但若是眼下,大概是會的。”
溫明裳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情緒,她沒有深究,低聲道:“他想換下你,想拿回洛家手裏的軍權,為此不惜與敵國做交易,但……至少此次你覺得,他并不想葬送燕州。”
不論天子如何看待靖安府,他終究是大梁的主君,不論出于各種理由,沒人會想把國土拱手相讓。
“……我不知道。”洛清河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宰年間沒有立太子,先帝崩殂後宮中亂做了一團,最後是我父親拿着遺旨帶着那時還是皇子的陛下踏上的金階,他曾經也是伴讀。洛家不涉朝政,太宰年間天子從未猜忌過雁翎,所以我們都相信那道聖旨是真的。”
“他還是閣老的學生,傳聞當年是親自在崔府外提燈立至深夜才得了閣老點頭。或許很久以前,誰都相信陛下能接過太宰年的遺風,可是許多時候人心是會變的。”
溫明裳指尖微動,她看着洛清河,在這一剎那似乎在看一座經年不改的高山,又像是侯府前院那棵屹立了不知幾許年歲的寒松,風雨摧打其上,而人們頭頂卻從未沾染霜雪。但在燭火的光影下,她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難過無聲地蔓延開。
若說軍糧案裏,韓荊當真是受了天子之命,那麽這次呢?
“人心易變,可也有東西是恒久不變的。”溫明裳伸出手,輕輕覆上洛清河的手背,已過霜寒,連自己的手都不那麽涼了,可不知是不是因着坐在窗邊,她覺得對方的手都泛着涼意。
洛清河近乎同時擡眸看過來,那束目光在女子近在眼前的面容上一閃而過,末了落在兩個人交疊在一處的手掌上。溫明裳沒再開口,她也沒接過那句話,掌心那點微薄的暖覆上手背,其實她不冷,這點溫度也并不怎麽暖,但仍舊有什麽像是無聲的潮,在這一方天地緩慢而柔軟地四散開。
這種感覺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早很多年前被教會了如何去保護與守候身後的人,卻早已忘卻了自己身上套着的铠甲深入皮肉。不單是她,其實洛家人都這樣,他們放任自己成為了鐵壁與防線,卻總在有人剝離鐵甲為他們捧上繁花的時候變得不知所措。
她在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暖裏汲取到了某種微妙又新奇的意味,像是春日裏拂過楊柳的那陣柔軟的風。
溫明裳聽見對座的人很輕地嘆了口氣。掌心下的手沒有抽離,好似默許和放任。她也垂着眸,眸光在觸及指尖時變得清澈而柔和。
火光把她們的眸子映亮,而潮水無言地藏在各處,最終彙聚成散落在眼中的斑駁影子。庭院的月光随着風動碎成了一片片,浮光穿過層層遮攔,鋪陳在了微波粼粼的水面。
次日的大朝會氣氛沉郁,堂下朝臣跪了滿地,只是這滿座衣冠,究竟誰是君子誰是禽獸,卻是不得而知。
洛清河垂着眼跪在殿下,她耳力很好,即便隔着重重金階,也能聽見鹹誠帝含怒不發的呼吸聲。
“此事交由大理寺主理,既是事關雁翎,那便還是用你相熟之人。”鹹誠帝沉着臉把折子抛到了案上,“溫少卿。”
溫明裳聞聲起身應了句。
“持朕的手令,即日趕赴濟州,要徹查!”鹹誠帝眯起眼,“朕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把勾連北燕的三姓家奴找出來!”
“微臣……領命。”溫明裳低頭叩首,擡手接了中黃門快步下階捧上來的玉牌。
朝會後洛清河被叫去了太極殿。
她跨入殿中時本想着依律卸刀,卻聽見大殿之上遙遙傳來人聲道了句不必。
周遭內宦被一道命令屏退,殿中只餘君臣二人。
鹹誠帝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複雜,他沒起身,在良久的沉默後低聲道:“北燕狡詐,此去燕州,當小心行事。你是我大梁名将,朕……相信你定能凱旋。”
“陛下多慮,此行不過安排防務,春耕在即,北境不會起烽火。”洛清河扶着刀擡頭看了他一眼,回道,“凱旋二字……不敢當。”
“此行,清河啊,你要多久?”鹹誠帝頓了須臾又問。
“若是順利,大抵小半年。”洛清河如實答道,不帶半點偏私。
偌大的金殿在沉默時落針可聞,待到似乎再沒什麽可以問的之後,鹹誠帝終于松口放她離開。
洛清河見了禮,回頭往殿門走,在擡手推門時聽見身後突兀地響起一句話。
“不是朕。”
她的腳步倏然間一頓,在須臾後重新轉身一拜,而後毫不拖泥帶水地推門而去。
踏雪時隔近一年重新披甲,駿馬抖了抖腦袋,有些興奮地刨蹄。
洛清澤站在侯府門前給姐姐送行,他已束發,這個年紀的少年長得快,洛清河剛回來的時候他還只到她眉心,如今兩個人已經能夠平視相談了。
鹹誠帝能放洛清河走,但此時不會放他。
少年站在階下,低聲道:“阿姐,一路平安。”
洛清河接過面甲,卻沒戴上,反而是挂在了腰間,她翻身上馬,看了弟弟片刻開口道:“阿呈,你想回家嗎?”
少年的眼睛倏然亮起,他連連點頭,道:“想!”
“下一回吧。”洛清河對他笑了笑,新亭在她手裏打了個旋兒,刀柄在少年肩膀上點了一下,像是寬慰,“下一回,自己回去。”
雁翎的鷹旗永遠飄揚,雛鷹只有靠自己展翅高飛才能贏得那片天穹的尊重。
這是規則,屬于雁翎的規則。
洛清澤咧開嘴笑着撓了撓頭,用力地點頭應了聲是。
洛清河于是收回新亭挂在了馬鞍前,随行的鐵騎跟随她上馬揚鞭,列隊策馬出了城。
今日日頭很好,半面天湛藍如水。
回去走的北面,幾座山頭若隐若現,似乎在遙遙相望。
大理寺今日的車馬比靖安府早出來些,公務纏身,洛清河也無暇跟溫明裳道個別,只是在昨夜讓栖謠去了她那邊。
鐵騎中途在臨出京畿的驿站裏采買了些幹糧。
洛清河解了腰間挂着的面甲想要戴上,但就在鐵甲即将貼上面頰時,她的手忽而一頓。
京畿的官道在此分流,一條向北,一條南下。不遠處的山長修着長亭,木漆已褪色,亭上匾額看不清墨痕。
洛清河放下手,目光越過草木行人落在長亭裏的人影上。她薄唇微動,無聲地做了一個口型,喚的是一個名字。
溫、顏。
溫明裳沒有她那樣好的眼力,她站在亭前,山風把氅衣的衣袂吹得翻飛,她在這樣的呼嘯裏抓住了自下而上投來的那一束目光。
她擡手挽起散落的碎發,唇角抿出了個笑容。
她們在這樣的風與日光裏短暫地四目相對。
而後洛清河重新擡起手,面甲嚴絲合縫地貼近了面容,将女子的眉目鎖進冰冷的鐵甲。她勾起馬鞍挂着的頭盔,扣緊了系繩。
駿馬噴薄着熱氣,随着馬鞭落下瞬息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栖謠從林木的陰影裏抱劍走出來。
溫明裳回過身看了她一眼,低聲道。
“走吧,我們也該啓程了。”
其實我不太喜歡寫絕對非黑即白的人物,畢竟人性是多變的(?但狗皇帝是沒罵錯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