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絲線

絲線

話說到這個份上,同真正撕破臉的差別也不大了。這種口舌之争若是被壓了一頭,那比給人拉出去打一頓還難受,更何況這種背後語人是非的事若是傳了出去,反倒是對自己家中不利,柳文昌也只能到此為止,維持着表面和氣同人做了別。

洛清河是在柳文昌道出那番所謂世家說辭的時候過來的,今早工部那些官吏把手令拿到了禁軍的辦事房,還順帶着兢兢戰戰地把跟戶部談好的月俸也給一并說了,只不過比起昨日說的烏靈河,還多了個京城的窄巷修繕。

她本是領着人來看看這片地方究竟是從何修起的,誰曾想撞見了這個。

不該既然人走了,禁軍的差還得繼續辦。

積水順着瓦礫叮咚入水窪,倒映出角落處瘋長的綠苔,草植自磚瓦縫隙裏悄然延伸,逐漸蔓延成這片狹窄民巷裏唯一的亮色。

洛清河在繞完整片民巷後垂眸看了片刻這樣的景致。

“主子。”宗平尋到她的時候有些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此處是有何不妥嗎?為何要在此駐足這樣久?”

“沒什麽。”洛清河回過神搖頭,看他一眼又道,“怎麽過來尋我?不是讓你在校場待着了嗎?”

宗平跟着她繞出巷口,邊走邊道:“北邊有些消息,戰鷹飛到了東山,我便讓景池暫且代我看着,我自己回來一趟給主子傳信。誰曾想在辦事房沒尋到人,值守的說工部拿了手令,我便順着指路的來了這兒。”

“北邊?”洛清河皺起眉,她深吸了口氣,道,“什麽樣的消息?”

“白石河。”宗平猶豫了片刻道,“不是什麽大隊騎兵過境,只有寥寥幾個小隊。林笙在得知行蹤後便讓飛星營追擊了,但驽馬草原太大,若是有心匿蹤要在短時間內找出來也很難……沒能圍住全部,餘下的數十人不知是歸返還是藏在暗處了。”

這個時候……洛清河眸光微閃,先壓下思緒道:“還有嗎?”

民巷外停着禁軍的人,宗平是當着他們的面進去尋人的,如今見到兩人出來,忙不疊地遞上了缰繩。

京城的百姓見慣了他們這些皇城腳下的禁軍和羽林,偶爾有辦差的停在某處也是稀松平常,是以倒是沒多少人注意這邊。

洛清河擡腿跨上馬背,轉頭給随行的禁軍佥事道:“辦事房和城中校場的調到這邊,烏靈河那邊讓景池帶東山的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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佥事聞言應了聲是。

街上人多眼雜,兩個人策馬而行,待到拐出了街角宗平才繼續道。

“瓦澤到岐塞的十三處烽火臺,再加上主子走前讓人在交戰地設置的幾處要塞,都有不同程度的突襲。”

“損失呢?”洛清河問他。

“人倒是沒太大事,傷了幾個,林笙讓林初帶着回關內修養了。”宗平擰着眉,“但是女牆都損耗得厲害,好幾處烽火臺現今都上不去人,只能讓飛星營加派人手巡視。”

洛清河聞言嗤笑了聲,半是調侃道:“人沒傷幾個,倒是跑來炸牆了?”她扯了下馬缰,避讓開旁側的行人,收斂了神色又問,“還有什麽?只是這些,你不必親自回來通禀。”

“唉……”宗平嘆了口氣,“瞞不過主子。炸牆是不假,但以往女牆傾塌多是因為狼騎沖陣,今次……是黑|火|藥。”

踏雪阒然間嘶鳴了聲,兩側的行人吓了一跳,幾道目光瞬時便看了過來。

洛清河眸光黑沉,她擡起手示意宗平暫且收聲,揚鞭打馬加快了速度道:“回去說。”

侯府後院種了棵粉桃,是昔年府中夫人種下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春時花正開,人走過時帶起翠瓦青磚上飄落的春桃。

可惜如今是沒人有這閑心賞花的了。

洛清澤今日恰好輪休在府上,少年剛走過府中的回廊,就瞧見自家阿姐跨門而入的身影,他怔了一下,拔腿迎上去時瞥見後頭宗平手裏攥着的信箋。

飛羽紋,鷹旗印。雁翎的急報。

“阿姐!宗大哥!”他翻過回廊,“出什麽事了?”

“小世子。”宗平看了他一眼,又擡頭看了看洛清河,再見到對方點了頭後才簡略把事情說了一遍。

“阿呈。”洛清河睨他一眼,搶在前頭開口道,“一起來書房。”

黑|火|藥這事說大不算太大,前朝便有用于戰事的先例,但北燕人用得次數可以說是少之又少,自己王帳的那些事還沒掰扯清楚呢,拿這東西炸幾個烽火臺?除非拓跋焘腦子進了水。

“除了黑火,還有嗎?”洛清河解了氅衣抛在一邊,伸手道,“信拿來我看看。”

宗平忙不疊地把手裏的信箋遞了過去。

寫信的人是雁翎關內總兵石阚業老将軍,洛清河少時剛去雁翎的時候便是這位老将軍教的練兵布陣,她見着人都要叫一聲師父。軍糧案的時候這位老将軍都沒吱聲,如今勞動他親自寫這一封驿報,足見事态蹊跷。

“阿姐,怎麽說?”見她看完後久久不語,洛清澤下意識先問了句。

洛清河看他一眼,捏着信箋遞過去示意他自己看。

書房牆上挂着交戰地的地圖,洛清河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朱筆,在上頭圈出了從瓦澤延伸過去的烽火臺。

“銅火铳?!”那廂洛清澤看完信後失聲道,“北燕怎麽可能有這東西?”

洛清河回頭瞥了一眼,道:“有圖紙就會有,人家只是不喜歡用黑火,沒說不會用。”

狼騎能成大梁百年心頭之患不是沒有道理的,雁翎有軍匠,北燕也有。燕北舉國尚武,這種砸在軍費上的銀子他們不心疼。

“可……他們哪來的圖紙?”洛清河眉頭皺得死緊,他忍不住在屋內踱步了兩圈,小聲道,“這東西雁翎自己都沒有,四境之內只給了羽林。”

“雁翎要這東西沒大用,咱們又不炸人家牆。”洛清河擡手點了點地圖上的描紅,“雁翎跟狼騎打的是騎戰,這東西守城有用,但在馬背上,在你拿出來之前,燕北人的彎刀就能割掉你的腦袋。”

“這個我知道……”洛清澤撓撓頭,嘟囔着道,“可是阿姐,圖紙他們本就不該拿到手,這才是老将軍親自修書給你的理由不是嗎?”

“嗯。”洛清河微微颔首,“還有一點。”她側過身,擡手指在地圖上,“北燕境內能找到制造黑火原料的地方不多,若是要炸了從瓦澤到岐塞這條線上的烽火臺和要塞,哪怕是有火铳,這批黑火都要至少從去年秋日便開始做。”

洛清澤面容一滞,轉瞬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燕地苦寒,冬時大雪覆原野,根本來不及囤積這個分量的黑火,更何況還要加上做銅火铳的時間。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人力與銀錢。

這話的言下之意是,這批打在烽火臺上的黑火不可能是北燕自己做出來的。

“又是拿自己的刀砍自己的兵。”宗平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這群人到底有完沒完?!”

洛清澤磨了磨後槽牙,道:“軍糧有問題,北境還有自己的軍屯,至少出不了太大亂子。可若是涉及到這個……戰法都要變了。石老将軍親自修書過來,也是在擔憂日後。”

“變戰法倒是不至于。”洛清河琢磨了一陣,“對飛星營的影響大些,但也只有開始的一陣子。否則這東西就不該打在女牆上,而是要對準林笙她們的腦袋了。”

她揉了揉指尖,沒忍住抿了下唇,小聲道:“擺明惡心人。”

洛清澤沒聽清她這話,歪頭道:“阿姐你說什麽?”

“沒什麽。”洛清河輕咳了聲,“當務之急是找出拓跋焘手裏這些東西是從哪兒流出去的。雁翎是不可能了,出入盤查便會出岔子,他們沒那麽蠢。”

“那就只能走水道。”宗平沉吟着道,“又是玉良港?”

“不是。”洛清河緩緩搖頭,“和軍糧案堆在一起了。不是玉良港,也不在丹州,那便應該是……”

“是濟州的港口。”有人突兀地接了話,是極熟悉的聲音。

屋內的三人聞聲回首,暮色四合,燈影把來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溫大人?”洛清澤錯愕道。

溫明裳沖他略一點頭喚了句世子,目光繼而落在了洛清河身上。她還沒換官服,只摘了帽,長發拿簪子挽着髻,垂了一小縷在前。

洛清河面上閃過一抹訝色,但她沒顯露太多,只是問道:“怎麽今日過來了?”栖謠沒通報,那便說明她走的正門,從正門入靖安府,明面上定然有足以掩人耳目的理由。

溫明裳勾了下唇,對她笑得有點狡黠,她從袖袋裏摸了本冊子出來晃了晃,道:“因為這個。”

這事還要從她見了柳文昌後回大理寺說起。

差役在門口迎她,說是李馳全回來了,在屋內有事相詢,叫她回來之後過去一趟。

這位少卿領着督查的職去出京待了段時日,回來時便把一堆的冊子放到了溫明裳桌上,他一幅風塵仆仆的模樣,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李大人?”

“啊,回來了?”李馳全仰頭飲盡了杯中冷茶,喘了口氣道,“來,瞧瞧這些東西。”

溫明裳略帶疑惑地坐下,擡手拿了兩本翻了翻,邊道:“丹濟兩州的記檔……大人此行不是在西州嗎?”

“遇上些意外的麻煩。”李馳全點了點桌案,沉聲道:“命案。”

溫明裳擡頭看他一眼,遞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雖說本朝不曾有藐視商賈之風,但許多人眼裏商人跟士人總歸是不一樣。”李馳全卻沒直接答,換了個話起頭,“可姚家還拿着皇商的名呢,你師兄不就是從那兒出來的?近些年丹州俨然成了東南重鎮,靠的也是這個。”

“确實,沒人會跟銀子過不去。”溫明裳翻了翻冊子,又道,“但若是只看玉良港,未免有些過于倚重,是以近年來六部和內閣都在商議是否要往南,在濟州新建大型船塢以供海商。我少時在濟州也有所耳聞,但濟州水線曲折,其實即便建了也不過是與玉良港相輔,與如今濟州的幾個港口差別不會太大。可……這與大人撞見的命案有何關系?”

“雖是相輔,總好過一家獨大。”李馳全點着冊子,“這起命案始發地在濟州,緣起卻很複雜,我讓人查了,像是滅口的命案,因為商貿往來糾紛。”

溫明裳放了手裏的東西,坐直了些道:“線索呢?”

“沒有。”李馳全道,“案子所系嫌犯,全部死了。”

這是一樁無頭案。

溫明裳蹙着眉,思忖了許久道:“但大人既然喊我來,恐怕事情還有些回轉的餘地?這案子還能查?”

“順藤摸瓜,找到些細節。”李馳全有那麽片刻的猶疑,“這些人買賣的是黑火。”

溫明裳去摸茶盞的動作一頓。這東西不會放到明面上來做買賣,地下黑市若是有做這等生意的,多半也不是廟堂之人。

“江湖人?”她低聲揣測了句,卻又很快否定道,“不對,若是這般,大人應當找的就不是我,而是六扇門了。”

“不錯。”李馳全眼中頗帶欣慰地點頭,“推算的數目有些太大了,不像是民間黑市的人。反倒像是……軍用。”

溫明裳沉默着收緊手掌,過了許久方道:“北上的嗎?”

李馳全無聲地颔首承認。

“……我知道了。”溫明裳揉了揉額角,“舟車勞頓,大人先回去休息吧,我把這些東西看過後,今夜去一趟靖安府……有什麽我們明日再談。”

燭火被風吹得搖曳,丫鬟進來套好了燈罩又悄無聲息地離去。

“所以……”洛清澤摸了摸下巴,“溫大人看完之後,猜測的是濟州的港口?”

“是。”溫明裳看着面前的那盞茶,“濟州船塢吃水不深,北上風險遠高于走玉良港,若要運,那就是分批了。”

濟州……她忽然想起柳家,心下難免微沉。

“什麽時候的命案?”洛清河忽然回首道。

“仵作驗屍,最早的一具在去年秋。”溫明裳回神,又補了句,“還不知是不是最早的。”

也就是說可能籌劃的時間未必會晚軍糧案多少?洛清河抿了下唇,道:“明日報給兵部和內閣吧。”

火铳的圖紙只有兵部有,分發要有內閣首肯,這事怎麽說都要提前知會一聲。

“這案子……”洛清河看了眼對座的人,沒忍住嘆了口氣。

溫明裳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道:“明日大朝會後我會進宮。”

事關雁翎和靖安府,鹹誠帝不會把這案子交給李馳全繼續,就算溫明裳不開口,這案子也遲早會落到她頭上。

屋內一時間寂靜無聲,宗平在溫明裳進屋後便出去看院了,此刻洛清澤看了看各懷心思的二人,起身知趣地一抱拳也先行回了屋。

“清河。”溫明裳捧着杯子,輕輕偏頭道,“你想說什麽?”

洛清河摩挲指尖的動作一頓,道:“我得回一趟燕州。”

溫明裳忽而一頓,轉念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是這一回她不會同行。

這案子不會比軍糧案輕松,事涉命案,又跟黑火這種東西有幹系,甚至說得上還要更加兇險。

“燕州防務緊要。”溫明裳笑了笑,安慰道,“這案子,三法司随行的人也會更多。”

“不必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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