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君子

君子

船篙蕩開漣漪,烏篷船搖搖晃晃行過江水,沒入水天一線。

于留在短暫的慌亂後鎮定了下來,他扯出個笑來,道:“大人說笑了,人命?我于某人的命就放在這裏,你敢拿嗎?殺了我,不過魚死網破,你依舊得不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麽?”溫明裳揉着指尖,反問道,“倒不如說你覺得我想要的是什麽。

于留的面容阒然間沉了下來。他像是恍然間想到了什麽,張了張口卻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北燕人告訴了你什麽,倒是不難猜。”桌上擺着盤佐茶的細點,溫明裳撚了一小塊送入口中,“告訴你,只要我一日查不出線索,雁翎就面臨着多少未知的危險,東南三州的百姓也随之懸在狂徒刀下,日日不得安生。”

酒肆的細點比不上城裏那幾家出了名的老字號,只能說味道還算過得去。溫明裳話音微頓,拿起手帕擦拭手指時腦內忽然閃過靖安府的那碟糖糕,她面上沉靜如水,須臾便繼續道:“告訴你,我師出名門,心懷天下,乃朝中多少人所想的架海金梁。”

于留扣緊了十指,咬牙切齒道:“這可不用北燕蠻子開口,大人在欽州所行,即便是這東南三州也早已傳遍。”

“但你說錯了一件事。”溫明裳忽然道,“僅憑從燕北蠻子口中所知只言片語便斷定我眼中人命勝過一切……我的确是衙門的人,也的确是北林士子。但他們沒告訴你我師出何門,如今在朝廷又是哪一邊的麽?”

她扶案起身,沖着動彈不得的于留微笑道:“最重要的不是眼下的人命得失,而是日後功過。你自己可已經說了,朝廷上的人不比綠林幹淨。這條道上做買賣,北燕人給了你們銀錢,拿錢辦事不磕碜,但既是外族,有個道理就該記在心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北燕人可不在乎一幫水匪的死活,自然也不指望他們會對自己的行蹤守口如瓶,這只是一樁交易,明碼标價。

能讓他們絆住大梁朝廷的官吏,對北燕的暗間而言沒有壞處。

刀懸于頸,于留不敢造次,這番話唬不住溫明裳,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道:“可死了人,那便要算到大人頭上吧?我一日不開這個口,大人就一日捉不到狼尾巴,你難道不急?”

溫明裳當然急。命還拿捏在栖謠手裏,于留能同她周旋到如今,就是踩中了這個死穴。文人重名節,為一時之利犧牲萬千足夠她為千夫所指,就譬如當年的洛清河。

可從進門的态度到如今的暗刃抵喉,于留其實也已經拿捏不準她到底怕不怕了。

他的懷疑就是最大的破綻。

溫明裳于是點了點桌沿,涼涼道:“我急什麽?急着揪出狼來給自己的功勞簿上記上一筆,從此平步青雲扶搖而上?這案子辦得好那是我之功不假,可辦不好,誰能拿一樁無頭案來開罪與我?”

“你……”

“你若要同我論銀錢,你曉得我俸祿幾何麽?”溫明裳摘下挂在腰間的牌抛到他眼前,“我乃當今天子破格擢升的五品京官,直屬禦前,三法司所行之權尤勝六部,你拿府臺同我比尚且足夠,拿他柳文昌昔年的刺史同我相提并論,他也配?”

太宰年間興商賈,姚家自此而盛直至元興。自玉良港出航的船只連年激增,海商航運周轉給國庫帶來的是相當可觀的收入,這一點上靠航道吃飯的水匪們也很清楚。若非國庫充裕,北地連年戰事所帶來的後果,北燕便是前車之鑒。

于留或許不知道京官的俸祿幾何,但他很清楚州府那些個官吏能拿到手多少銀兩。溫明裳這番話真假參半,但于留卻不得不注意到她口中那句與府臺同列。

江湖人不懂高門望族的內鬥之争,他們看的更多是表面上的姓氏血脈。出身矜貴加上身處高位,這意味着她的确有可能不在意所謂銀錢。

錢與權都不缺,那就只剩下一個名。可溫明裳看着于留變換不定的目光,搶在他之前開口。

“你說我的心懸在這裏,不錯,因着衙門稽查兇犯那是我的責。但北燕兇名在外,是我讓他們暗間越過燕山戕害百姓的嗎?是我未曾及時察覺到州府有異嗎?大理寺所司在緝捕兇犯,可凡事皆有憑據,地方的案子上呈京畿要走章程,那麽為什麽去年的案子壓到了如今,還是大理寺自己查檔才發覺的端倪?是誰拖欠不報?這個人是我嗎?”

于留被她這劈頭蓋臉的一番話打得面色鐵青,他磨了磨牙,道:“大人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捉狼,日後死的人也與你沒有半點幹系?”

“你覺得會有?”溫明裳壓下眸子,露出個渾然不在意的笑來,“是,就算我有,但那是我不想查麽?是你,和你的兄弟們為了一己之利咬死不松口,這才讓狼逃脫圍捕!兩成之利加上去,尋常百姓還有沒有活路你自己心裏清楚,這個條件一出,你猜濟州百姓罵的會是誰?”

“我不讓,死的只會是可以計數之人,待到那時再收網捕狼為時不晚。暗間除,江山安,你說這是将功抵過還是功可入冊?百姓是會感佩還是唾罵?此時再計較,兩批死在北燕刀下的無辜者,他們的命是算在你我誰的頭上?反之,若是我讓了,無全數把握拿下暗間又讓濟州百姓斷了生路,只得落草為寇,這個罪名我是擔還是不擔?”

栖謠默默瞥了她一眼,眼見着她故作張狂的模樣沒忍住嘴角抽了一下低下頭。

這幅故作混賬的架勢放在這張臉上委實有些不大合适,但也确實氣人得很。她眨了下眼,想起來洛清河在北境對付狼騎也是這幅嘴臉。

跟一幫混蛋可沒必要裝做君子如玉的風姿,那自然是你混賬我比你更狠。

于留掌骨扣在桌沿,脖頸已經被刀刃壓出了紅線,他似乎壓抑着怒火,冷聲道:“你們朝廷的人就特娘的是混賬!”

“我從未說過我是君子。”溫明裳緩緩抱起手臂,眼角微彎,“我不喜歡威脅,也不懼威脅,但我今日來此,也不會讓大當家的白來一趟。利我可以讓,但不可能給你再加兩成,在你與濟州府做買賣的基礎之上,最多半成。玉良港不閉,海商不禁,航道周轉的價碼只會水漲船高,這一點你比我這種高坐明堂的混賬更清楚。”

“柳文昌給你的那兩成已是四年前,今時不同往日,這半成的分量,猶勝當日。”

她沒說具體的數目,但大家心裏跟明鏡似的,這一趟來時她也問過濟州府臺,該如何他們自然也都清楚。奉天子之命出京,除了她頭上本就擔着的大理寺少卿的職,還有一個叫做督查欽差。

這世上愛財者多,沒人會嫌自己衣兜裏的銀子少,這種買賣上不了臺面,大家心照不宣,要想繼續下去,就得把放錢的筆交到溫明裳手裏。

門外傳來幾聲敲擊,似乎是在提示裏頭的人如今到了幾時。

栖謠的手很穩,于留能感受得到那點若有似無的殺意不是作假。只要他敢輕舉妄動,這把刀一定會割斷他的喉嚨。

盞中茶湯已不見初時澄澈,變得寡淡如水。

于留緊皺着眉,冷哼了聲反笑道:“好,你比你老子強多了,夠狠!半成便半成,但我有個條件。”

溫明裳不意外地睨他一眼,擡手道:“請講。”

“五年。”于留抹了把臉,啞聲道,“我要你保證,五年之內,這個數目動不得,即便坐在州府那個位置上的人換了,也動不得。否則……”

“好。”溫明裳打斷他的話音,側眸喚道,“栖謠。”

勁風掠鬓,于留肩膀一抖,手掌撫過頸側的血痕。

匕首已歸鞘,栖謠将紙筆攤于桌上,退步站到了溫明裳身邊。

“于大當家。”溫明裳勾唇,眼尾淚痣紅得刺目,“請吧。”

酒肆的大門再敞開已見日暮。

九裏香的香氣随風而走,吹散了聚在一處的濁氣。

水匪們看着自家當家的出來,忙不疊地迎上來,還有些斜着眼往溫明裳那邊瞟的,被于留瞪了回去。

栖謠早在開門前便隐匿不見。

趙君若上前,把溫明裳拉到自己身後。她身量其實還沒比對方高,這麽一攔倒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林葛領着一衆官差也想上前,卻被溫明裳一個手勢攔下。

那一紙消息被妥帖地收入懷中,溫明裳擡起手,對着于留作了一揖,意味深長道:“大當家,一路走好。”

于留眼角抽搐,忍着要發作的脾氣哼了聲拂袖而去。

官差的手依舊扶在刀柄上,直到水匪消失不見才放松了下來。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适才游刃有餘的面具才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趙君若扶了一下她的手,憂慮道:“明裳……回去歇會兒吧?”

“無妨。”溫明裳閉眼緩了須臾,待到那一剎那的暈眩散去才重新睜開,“先回驿館,林葛守在外面,你進來,我有事讓你辦。”

那頭的水匪還未走遠,城外不适合多留,林葛去牽來了馬車,掀簾送她們上去。

趙君若翻了翻袖袋,找到先前對方給自己的那個藥瓶遞過去,道:“若是還覺得不适,便吃一粒吧?明裳,你需要休息,從前師父辦案都沒有這樣的熬法,你身子本就不好,更吃不消啊……”

這藥瓶是出京時程秋白配的,她回了藥王谷翻閱典籍以求幫溫明裳診治寒症餘毒的法子,便讓江嬸送了過來。然是藥三分毒,她還特意叮囑過這藥雖能在精神不濟時服用,但決計不能多吃,否則還是在損耗根基。

溫明裳就着水囊吃了一粒,頓了好一會兒才搖頭道:“我心裏有數,不知動向,好不容易拿到線索,不可再拖。”

“可你若是病了,後面即便找出了行蹤,也無人盯着啊。”趙君若嘆道,“那位靖安府的姐姐也在看着你呢,到時候若是洛将軍知道了,在雁翎也要擔心。”

溫明裳呼吸微滞,抿唇道:“她擔心什麽?”

“你的身子啊。”趙君若說得理所當然,“近侍不可輕借,她都把這樣的高手送到你身邊,那還不是擔心你的安危?”

“她……”

趙君若沒明白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是為何,只是實話道:“那夜在牢獄,你看仵作的記檔,也是那位姐姐給你送的食盒吧?若不是主子有命,近侍來當暗衛可不會做這些。我事後可瞧過了,那就是你平日裏用飯的口味。還有啊……明裳,你若是病了,夫人在京中也會擔心的。”

這姑娘一說起話來就沒個停,溫明裳聽她從洛清河說到溫詩爾,再到崔德良和沈知桐等等,忍俊不禁地搖頭打斷。

“好了,我知道了。”她向後倚在車廂上,低聲道,“那便休息半個時辰。”

趙君若本還想說不過半個時辰,但轉念一想,再長恐怕這人是決計不會答應了,只能點頭道:“好,半個時辰後我去叫你,可不許偷偷看檔冊了!”

溫明裳只能點頭答應,她确實累得很,這些日子夙興夜寐的,人人都繃着根弦,早些時候還涼,南國陰冷,她夜裏總也睡不踏實。

積攢得久了,這麽乍一松懈下來些許,強撐的精神就散了。

這一覺睡到了月上中天,驿館的小院裏靜得很,只有偶爾能聽見鳥雀啁啾。

溫明裳披衣起來點了燈,還沒等做些別的,栖謠就從外頭推開了門。

趙君若跟在她身後,提着個食盒笑嘻嘻道:“瞧你睡得沉,便想着還是不要打擾了,可莫要生我的氣啊!”

溫明裳失笑,聲音裏還帶着初醒的沙啞,“下不為例。”她攏好衣襟,對着栖謠揚了揚下巴示意,“坐吧,正好有事一起說了。”

食盒裏的飯食被仔細擺在了桌上,都是正好的分量。趙君若坐在栖謠身側,時不時地往她那邊瞟兩眼,似乎很是好奇。

“大人先把飯吃了再說不遲。”栖謠坐得板正,她明明不是行伍出身,不知何時染了同洛家人一樣的習慣,“待到大人吃完,人也該到了。”

溫明裳執筷的手一停,擡眸道:“何人?”

栖謠抿唇不答,大有一副你不吃我也不說的架勢。

兩個人對視片刻,溫明裳嘆了口氣,只能作罷。

院中鳥雀撲棱着翅膀飛掠而起。

溫明裳放下筷子看向門口,她聽見了驿館外的馬蹄聲。

栖謠等了幾息,起身過去拉開門。

男子身上的兜帽還挂着水汽,見到人後朗然一笑。

“見過溫大人。”

溫明裳略有些詫異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開口。

“免禮,宗将軍。”

俸祿這個東西朝代差異還是蠻大,寫的時候邊看邊跟姬友吐槽說明代真的低和宋給的真的多x寫出來的話有點複雜我也沒那能力自己弄出來一個經濟制度,只能模糊處理了,你們感興趣可以自己去看看,對照一些歷史事件和時代特點還蠻好玩的。

大梁經濟水平大概介于唐宋之間的水準,換而言之她倆工資都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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