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權柄
權柄
宗平奔波多日,面上自是難掩倦色,但到底是雁翎出身的,這點累受着尚且不算什麽。他在側邊坐下,伸手接了栖謠給他推過來的茶水,飲盡後才舒了口氣一般開口。
“我在來時接到了信,栖謠同我講了些大人的謀劃,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帶着人在開始前到了濟州府。”
溫明裳摩挲着杯口,聞言挑了下眉道:“宗将軍來時接到了信?可我記着清河走時讓你留在京城看顧世子,何故來濟州尋我?
“是世子的命令。”宗平坦然道,“朝堂上站得久了,誰管你幾許年歲?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東南三州恐怕是風雨前夕,只是說與不說的區別。”
入了夏,京城頭頂似乎覆着一團雲氣,暑熱跟着時日推移漫上來,悶得人心煩意亂。
太極殿早早地讓人擺上了冰鑒,甫一踏進去便覺滿室生涼。
鹹誠帝剛把批完的折子放到手邊,便聽得殿外傳來一聲請見,內宦還未行至他跟前,他便隔着大殿瞧見了來人的那一身麒麟卷紋袍。
他眼中閃過一剎的錯愕,待到內宦行至眼前同他道靖安世子求見才回過神。
“讓他進來。”鹹誠帝放下了筆,稍稍坐正了身子道。
內宦應聲而退,再啓口便是尖銳的傳喚。
洛清澤把刀交給了殿門前的羽林拾級而上,洛家人的身量沒有一個不顯高挑的,他雖尚年少,舉手投足間卻也初具落拓風姿。
“微臣參見陛下。”他撩袍而跪,朝着上首君王規規矩矩行了一叩首。
“免禮,快些起來吧。”鹹誠帝略一颔首,目光在少年身上打量了一陣,“不錯,有些你父親當年的風采,不愧是洛氏的兒郎。今日羽林若是輪值,便在家裏歇着,怎得還特意換了這身世子服上殿?”
雖說眼下靖安侯位空懸,在洛清河推去爵位後府中也僅存他一人可襲爵,但到底還沒到加冠之年。禮部對此倒是無甚異議,哪怕他真逾矩穿了侯爵蟒袍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他自己不樂意,就連麒麟世子服都穿得少。
洛清澤站起身,他的眉眼很像老侯爺,只可惜尚顯稚嫩,沒被罡風磨砺出鋒銳的輪廓。他擡手見禮,開口道:“臣鬥膽相請一事。”
鹹誠帝覺得他開口管自己要什麽實在是新鮮,于是含笑道:“何事?”
“陛下當日引我入羽林,是為歷練,清澤銘記于心。”洛清澤面上沉靜,端得是少年老成的模樣,“可羽林郎一職,終歸于統兵無多進益,故而我今日上殿,鬥膽請陛下,賜禁軍兵符。”
“你要禁軍兵符?”鹹誠帝聞言緩緩皺起眉,他支着下颌,奇道,“你阿姐回北境不過數月,手底下管着京城三萬禁軍如今也才算步入正軌。清河是個練兵的好手,朕這江山上下沒誰敢斷言自己勝過她的,你如今想接這三萬人,可沒有那麽容易。”
這話雖像是規勸,內裏卻藏着似有似無的暗示,把人往他所希望的那頭引。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最不服輸,洛清河的名望聲威壓于前,想要越過高山是人之常情。
“清澤自知比不上阿姐,但我身為洛氏兒郎,也不願碌碌一生。”洛清澤垂眸再拜,聲聲懇切,“若三萬禁軍我都畏首畏尾,停步不前,日後又該如何接過雁翎鐵騎。”
“我不願靖安聲威墜于我手,故而還請陛下允準,許我暫代其職。”
鹹城帝望向他的目光頗具深意,內宦低眉不語立于身側,一時間大殿寂寂無聲。
“清澤啊,你如此年紀便能提刀策馬,已是多少人都羨豔不來的本事。”他起身下階,擡手托起少年小臂,容色溫和,“你阿姐,乃我大梁萬中無一之良将,你經她的指點,又流着洛家的血,朕自然信你有用兵的本事。不錯,日後雁翎總歸還是你的,早做準備,也的确不是什麽壞事。”
洛清澤垂眸,露出個心懷忐忑的神色。他垂下來的手緊攥成拳,道:“回陛下,臣正是此意。阿姐回關,禁軍鐵牌由宗平暫領,可他到底是雁翎之将,于法有些不合規矩,北境事态不明,此非長遠之計。”
“朕明白。”鹹城帝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些許慨嘆,“前些日子,雁翎的軍報已送至眼前,狼騎動向不明,朕焉能拿幾十萬百姓的安危開玩笑呢?清河一日難歸,這禁軍的處置,便也一時半刻難有人選。”
“朕本想着,讓沈卿或是皇子代領,你小子倒是好,先一步解了此棘手之事。既然想要,那便去把鐵牌要來吧,待到你阿姐回來瞧見你這樣有本事,自然也會更加放心。”
洛清澤連忙點頭應了。
冰鑒的冷氣飄渺而上,混着龍涎香慢慢散入雲端。水汽墜下來落成于蒼翠,混成淅瀝的雨聲亂調。
趙君若向外看了眼,細密的雨絲就着夜色拍打院中草木。
近些日子濟州夜裏總有雨,雖不似春時雨霧紛紛,但江河水勢依舊難減。一雙手越過她的發頂将窗子拉上,她縮了下脖子,側頭向上瞥見栖謠微抿的唇。
溫明裳看了她們一眼,回頭對着宗平道:“世子暫代禁軍,宗将軍便有暇分身,不過此事清河可知?”
“我臨行前,給雁翎送去了書信,路上已接回報,主子并無阻攔。”宗平如實同她講,“溫大人,此事不易,主子本就有心留意,我帶府兵南下,以靖安之名由你調配,其實也未有違先例。只是府中人不可全數調離,我只動了一小部分。算上我自己,一共二百三十七人。”
“多謝,已能解決不少麻煩了。”溫明裳大致算了算,“若不走到最不願看到的那一步,應是足夠。雁翎那邊……如何打算?”
“主子說……”宗平看着她,話音頓了一下笑道,“皆由大人做處,這是她的意思,也是雁翎的。”
溫明裳微微一愣,下意識收緊了指尖。這意味着什麽她不會不知道,鐵騎的信任何等寶貴,這是情誼,也是責任。
“我明白了。”她深吸了口氣,把旁側架上的文書取下攤開,道,“既如此,閑話少敘,談正事吧。”
于留寫下的那份書文是他與北燕人交涉的全數紀要,黑火不能公然買賣,若想将足量的貨送出大梁,那就必然不能走正常的渠道,即便有所掩飾,也定然百密一疏,軍糧案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他們找上了濟州的水匪,給出了足夠讓人心動的價碼。東南三州深入腹地,戰火難以波及,許多百姓對于邊境烽火的所知僅存于紙面,遠比不得實在的真金白銀來得爽快。
對于綠林之人而言,火器也不過是百道其一,算不得禁忌。
北燕人拿捏着這點做了交易,但他們不會輕易将巢穴暴露于前,于留所道出的那個位置不過是落腳點。
“做暗間的人心細如發,大人的動作恐怕早就被看在眼裏。”宗平指着地圖上畫出的那個落腳點,“他們不會信水匪能夠守口如瓶,卻也知道大人讓他們松口要給出些什麽。風聞能引動人心,然此刻他們還沒有半點動靜。”
這地方離州府有點距離,反倒是離臨安府更近。
“他們在等。”溫明裳攏着外袍,容色稍冷,“落腳點是線索,也是陷阱,順藤摸瓜的确可以抓住蹤跡,但那也是将我們所知的東西暴露在了他們面前。”
宗平嘆了口氣,道:“大人心裏清楚其間利害,那麽……大人想如何做?”
“他們既然在等,那就不妨試上一試。”溫明裳道,“旁的地方我早上給君若看過圖,明早起,大理寺的差役會傾巢而出。于留給的落腳點自是要去,但人不必多。宗将軍來前我尚且在想,何人往此可既惹人注目,又叫他們忌憚一二,現下倒是讨了巧。”
“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先帶府兵去于留指認的這處一探?”宗平擰眉思忖道,“這是想試些什麽?”
“倚仗。”溫明裳望着紙面上的字跡道,“禍福相依,為了轉運黑火而冒險殺了數人,冒的是暴露大梁境內暗間的風險,可這批黑火對于燕州的影響究竟如何,将軍比我更加清楚。戰局如何我不懂,但這麽算,這樣做并不劃算。”
蟄伏為的是更好地狩獵,她雖嘴上說暗間在等,但打心裏并不全然相信對方只是在等她主動落子,而後再用自己同水匪的交易做文章。
洛清河告訴過她,拓跋焘這一手為的是動搖軍心與民心,軍心在雁翎,只要洛清河回去便可無虞,那麽……民心呢?
黑火炸在燕州的烽火臺上,可那不過是表面,內裏的黑火還藏在東南三州。這些命案彙聚成一處便能夠引得人心惶惶,但這只是最簡單的手段,作用有限,所影響的猜忌也不過是落在州府衙門。
他們需要更猛烈的動蕩。
“黑火、命案,還有你代表着州府與水匪做的交易。”趙君若在這陣沉默過後開口猜測道,“口舌之言傳得太快,明裳,你早時道尚且不知何人先來一手釜底抽薪,可你如何比這些風聞更快?”
人心的疑窦一旦滋生,那便很難再去除,便好似在白紙上點下的烏墨。
“我本就沒想着比他們快。”溫明裳聞言笑了笑,“我尋于留,是一個節點,一個關系到他們是否要再舉屠刀的節點。若我不動作,會顯得大梁朝廷無能,暗間只會更加肆無忌憚。宗将軍帶靖安府的府兵查探各處,他們就得在我之上多掂量一下這其中的分量。”
“大人要的是時間。”栖謠冷不丁地開口,“你在等京城的回信,天子的回信。”
屋內幾人驀地一愣。
溫明裳颔首,道:“世子向陛下讨了禁軍,我也要向陛下讨一個權柄。”
“濟州的暫轄之權。”
趙君若愕然道:“那府臺那邊……”
“我不信他們。”溫明裳淡淡道,“從一開始就不信。”
“火铳圖紙。”趙君若回過味來道,“你懷疑府臺……可與北燕人做交易,和水匪是不一樣的。即便真有包藏禍心之輩,也不至于全都……”
“但你并不知道其人究竟是誰。”溫明裳搖頭,外頭的雨勢減弱,水汽自縫隙吹打而入,“在有眉目之前,我不信任何一個人。”
宗平苦笑道:“大人這真是……世子本意,是讓我代替主子過來護你一二。而你若是想以一州之權相抗……矛頭便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溫明裳聞言輕笑了聲。
“所以……我身上的危險增一分,百姓頭上的刀,不也就少了嗎?”
若是于留在此聽見她這話,恐怕會氣到把桌子掀了。
宗平道:“事關重大,總難免不能面面俱到,溫大人想庇佑東南三州百姓,可說實話,全數無虞,難。”
“我明白。”溫明裳神色漸沉,語氣卻是堅持,“無人能護所有人,仙神在世也不可能。但不能,便不去想了嗎?”
“說到底,我算是個挺貪心的人。暗間要除,百姓也要護,所以……還是讓我們的府臺大人這個時候莫要來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