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
少年
寒風呼嘯着穿過樹林,光禿禿的枯枝被摧折斷裂,“咔嚓”一聲連帶裹着雪的冰棱齊刷刷地砸到地上,所幸聚在樹下的人反應快,沒有造成什麽傷亡。
“這是第十年了吧……”
“快十一年啦,天道失衡,四季無序,冬天已經來了快十一年了。”
“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我都快忘了其他三個季節什麽模樣了……”
陸小肆縮在離人群有些距離的灰色小松針樹旁,露在外面的手指凍得通紅,但他不敢像其他人那樣縮進衣服裏取暖,只能哈一口氣稍微緩解一下僵硬,然後緊緊扣住鬥篷外沿,将自己的上半身掩得嚴嚴實實。
說是鬥篷,實際上是用幾層還算有些厚度的布頭拼湊起的一張大布,那些布頭雖然有些破舊糟爛,但布與布之間的針腳細密,可見這縫布之人手下有些基本功,對這些布頭也是愛護至極。畢竟在這個世道,能拿出這幾塊布已經實屬不易,誰不想好好珍惜呢。
自從大概十一年前,持續了八年的秋天結束後,人世間便迎來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寒冬。
四季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沒了規律,一個季節持續的長短全看老天爺心情,春秋還好,夏冬簡直要人命。
不過陸小肆沒見過春天和夏天,他出生在秋季的尾巴,六歲開始便邁入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束的冬日。
這個冬天實在太長了,十一年,就算凡人早就對四季無序有預期,在那些能生産種植的年份拼命勞作,努力屯下些禦寒的物品和能長久保存的食物,可也抵不過這十一年的消耗。
食物和衣物都是對于凡人來說十分重要的生存資源。
陸小肆吸了吸鼻子,小心地裹着身上簡陋的鬥篷,确保自己的腦袋和後背被掩蓋住,只露出一小塊屬于少年的光潔下颌和幹澀開裂的嘴唇,鬥篷下的衣服也是套了好幾層,厚重的衣服裏,緊貼着後背皮膚的東西毛茸茸的,為他增加了一絲暖意,這讓他有些恍惚,仿佛那東西好像只是一條被他不小心加進衣服裏的毛領。
突然,那東西不受控制地動了一下,柔軟的絨毛輕掃了一下他的後背,陸小肆瞬間寒毛直豎,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但很快,那東西又安分下來,好像又變回了一團死物,老老實實地被壓在那一層又一層的衣物下。
陸小肆還沒來得及平複自己跳得過速的心髒,肩膀又被人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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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肆差點跳起來,他轉過身,警惕地看着身後的人,那是兩個青年,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打着五顏六色又灰撲撲的補丁,其中一個看起來比他大一些的青年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
“那個……”青年笑了下,“我叫汪源,從紅褚鎮來的,你呢?”
陸小肆沒想到自己特意選了這離人群稍遠、又沒有大樹幹擋風的地方還有人上來搭話,他又攥了攥手裏的布,确保自己還處于鬥篷嚴嚴實實的保護下,然後低着頭,聲若蚊蚋般說道:“陸小肆,清原縣人。”
“嘶,”汪源咂舌,“是之前那個被貓妖攻擊的清原縣?”
聽到“貓妖”兩個字,陸小肆的眼睛裏劃過一絲慌亂,所幸有鬥篷的兜帽遮擋,汪源并沒有發現他的異狀。
陸小肆努力鎮定道:“是,就是那裏。”
“那兄弟你可真是命大,”汪源旁邊的人嘆道,“那夥貓妖聽說經常流竄凡人的村落,已經好幾個縣鎮被它們屠了,清原縣好像也死傷慘重,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陸小肆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可他又不擅長岔開話頭,只能局促緊張地答道:“我……我也不知道……”
汪源看他這麽瑟縮的模樣,想這人也許是被吓傻了,便碰了碰同伴讓他不要再問,而他則換了個和善的笑:“那你這次,是為了進太微仙宗的?”
見汪源主動換了話題,陸小肆松了口氣,他點點頭:“是。”
汪源和同伴對視一眼,汪源笑着想湊近陸小肆耳邊說什麽,陸小肆警惕地後退一步。
汪源的笑有些挂不住,但他還是小聲說道:“嗨呀,我這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這段時間太微仙宗确實收弟子的要求放寬松了,但是,大家都知道的,真正能進內門當弟子的,沒幾個,大部分都是用來去前面填命的外門弟子。所以,你想修道的話,還不如去試試一些小門派。”
陸小肆沒明白什麽他要表達什麽,只能茫然地問了句:“什麽?”
他并不想修道,他只是想來太微仙宗找人,找人帶他求仙長們“治病”。
汪源看到他這樣有些蠢笨的模樣心裏有了計較,眼神也帶上了些輕蔑——看來是過不下去來孤注一擲求生的凡人。
這個年代的凡人生活艱難,除了久久不能結束的冬日,還有那些實在找不到食物于是便對弱小的凡人虎視眈眈的妖族野獸,和那些會術法的妖怪相比,凡人自然是難以自保,不少人便求打着求道的名號拜入仙道宗門,請求庇佑。
但是修仙求道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有靈根,便是最基礎的要求。
一個人能否修道,修道能走多遠都和靈根等級脫不開關系。
在仙道,靈根分為“僞”、“玄”、“地”、“天”、“真”、“極”六個級別。
原先的仙門收徒都是掐着那些靈根品級最好的收,天字靈根以下在他們看來和凡人無異。
然而,現在這個妖族、魔族、仙族混戰的時代,仙道減員嚴重,宗門便降低了收人标準,擴大收人範圍,能有靈根就有拜入宗門的機會,這讓那些只有低等級靈根、和凡人幾乎沒什麽差別的人有了想“搏一搏”的心思。
畢竟比起做凡人,仙門有太多的術法可以讓他們在這寒冬中活下去。
而太微仙宗,是仙道第一大宗門,大能雲集,家底深厚,宗門裏的修煉資源和生活資源都不是其他宗門可比拟的,所以哪怕它迫于形勢也降低了收徒标準,它也是有可挑選的餘地的,并不是來者不拒。
汪源剛剛已經把這一輪到這裏準備求入太微仙宗當弟子的人的底細都打聽了一遍,這一次根本就沒有能當他對手的人,看來他這次進入太微仙宗的希望很大。
至于面前這個小孩……
汪源的目光落在身形畏縮的陸小肆身上,在心裏嗤笑了一下,看起來沒什麽心機,如果一會兒能做個聽話的墊腳石,似乎也不錯。
汪源在心裏有了打算,臉上又挂上了虛僞的笑,陸小肆卻不想和他過多的交談,他正絞盡腦汁想再去尋個角落貓着,突然,不遠處一道金色的焰火沖天而起,那光芒升到半空中炸開,金色的線在空中游動,形成了一幅巨大的陣法,陣法向下投射,投射範圍內的茫茫的積雪瞬間融化,露出底下有些濕氣的土地,和旁邊的皚皚白雪隔絕開。
一個聲音鑽入每個人的腦袋——
“準備弟子選拔的人到陣法下去排隊進行魔氣篩檢。”
弟子選拔?魔氣篩檢?
陸小肆聽不懂這兩個詞,只能站在原地等着看別人怎麽做。
汪源看他這個樣子猜到了他不知道要做什麽,便假裝好意去拉他胳膊:“哎呀,你不是要進太微仙宗嗎?還不過去嗎?就算這次過不了太微仙宗的入門試煉,也能攢攢經驗,下次去別的門派試試運氣嘛。”
陸小肆下意識地躲開他,汪源的手再次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眼中劃過一絲不悅,同伴拽了拽他的袖子:“何必熱臉貼冷屁股。”
汪源看陸小肆這拒人千裏之外怎麽也套不了近乎的模樣,也懶得再費周折,跟着同伴往那陣法下走。
“是啊,不識好歹的人太多,好心沒好報也正常,還想提點他兩句……哼,算了。”
陸小肆局促地站着,看着那兩個人離開的背影,心裏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沒禮貌。
“對不起……”陸小肆有些難過,“我……不是……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這麽沒禮貌,不是故意這麽冷漠,可是他現在無法上去給那個熱情的好心人道歉或者道謝。
鬥篷兜帽下那毛茸茸又敏感的一對小東西耷拉下來,陸小肆抓緊了鬥篷的衣襟,他“病”沒治好前,不能和人有過多的交集。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樣,算人還是妖。
他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會不會吓到別人,會不會突然控制不住,傷害別人。
陸小肆看着那已經排成好幾圈的陣法下的隊伍,原先零散聚集在這裏的人都圍了過去,沒有人再關注這個角落。
他找了個能勉強遮擋他身形的松針樹,将鬥篷稍微打開了一點,手伸入衣領中,從靠近胸口的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拿出了兩節木頭。
這是一枚從中間斷開的木牌。
陸小肆将木牌拼起來,木牌的正面是一個似乎是由陰陽太極圖演變成的一朵扭曲的花形徽記,而花的下面是“太微”古體字。木牌的背面則寫着一個名字——陸家生。
陸小肆拿好了木牌,看到隊伍裏的人在漸漸變少,他看到那些人在身穿墨藍色道袍的仙長們的引導下将手放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然後便消失在原地。
那山石上刻着和木牌同樣的徽記,同樣的古體“太微”二字。
陸小肆不明白什麽弟子選拔、魔氣檢查,他只知道現在需要進入太微仙宗,而剛才汪源告訴他,要進太微仙宗,就得去那個金色的陣法之下。
看着陣法下的人越來越少,陸小肆才開始往那裏走去。
突然,天上金色的陣法爆發出巨大的金色光芒,幾道金線從天空中倏然刺出,直直地将一個人捆綁住拉起,吊到半空之中!
“不要……你們……你們冤枉我了!”
陸小肆的腳步停住,看着那人在半空掙紮,那人驚叫着,然而下一刻,金線絞緊,那人的喉嚨被死死卡住,緊接着,從他身體中爆發出巨大的黑色霧氣!
“魔修……”有人驚呼,“有魔……”
驚呼戛然而止。
天空中的人身體驟然爆炸,紅黑色的血塊中夾雜着黑色霧氣從空中落下,地上土壤翻動,從褐色的濕潤土壤伸出暗紅色的枝丫,将那些血塊卷着、拽着,沒入了地底。
“這就是魔修的下場,”其中一個穿着墨藍色道袍的仙長冷聲道,“任何妄圖混入我太微仙宗的魔修、妖族,都會死無全屍,勸你們不要抱僥幸心理!”
一股寒風再次穿林而過,陸小肆被壓在背上毛茸茸的條狀物瞬間僵直,上面的毛發炸開,而他手中已然全是冷汗,他吞了下口水,悄悄後退了一步,牢牢攥緊了手中的鬥篷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