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拜師

拜師

祁九微一眼就看出來面前傻愣愣盯着自己的少年在想什麽,他稍微側了側頭,目光一邊仔細描繪着少年的容顏,一邊解釋道:“那是我的分魂。”

少年的黑色頭發胡亂地綁住,塞進那個不同花色的布拼接而成的大鬥篷中,他臉型消瘦,兩頰沒有多少肉,皮膚粗糙,被風吹得皴裂,下颌尖尖的,眼睛很大,連帶着睫毛又黑又長,鼻子小巧,嘴唇紅但都是開裂的死皮,小孩無意識地抿唇,讓唾液緩解唇上的刺痛。

祁九微放下手裏的竹簡,從桌上拿起茶盞,又從一旁拿起倒扣的茶杯:“修真界有很多分身之法,包括但不限于分魂、傀儡之術等,日後你會慢慢學到。”

陸小肆聽着面前的這個人說話,這個人的聲音仍然如剛才那般低沉、清冷,就像流過山谷的深溪,那聲音只存在于陸小肆幼年的記憶中,那時候還是秋天,尚未冰封的河水化作溪流從山谷中流淌而過,那本該清亮的聲音由于山谷的作用,帶了一絲低沉。

陸小肆恍若在夢間一般,看着這如畫般俊美的人端着茶盞向他走近。

一股陸小肆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清香緩緩将他包圍,緊接着,那泛着清香氣味的茶盞遞到了他的面前。

“喝吧。”

陸小肆恍然驚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祁九微端着茶盞的手一頓,低頭看着兀然出現的黑色後腦勺,以及直直的對着自己的一對明确表示了主人不安情緒、微微拉平的橘色貓耳朵。

祁九微有些莫名:“你……”

“仙尊!”陸小肆伏地緊張道,“仙尊,我……我不是妖獸,不對,我之前不是妖獸,是因為貓妖……我也不知道怎麽,長出了貓妖的東西,如果……如果您你要煉骨的話,我……可能不純……”

祁九微有些疑惑:“煉骨?”

陸小肆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知道自己今日撞到這位以斬妖除魔、匡扶天道為己任的仙尊手裏恐怕死路一條,但是為了不給這位仙尊添麻煩,他必須地實話實說:“我聽他們……聽那些人說,您……您這次帶回來很多妖獸遺骸,可能……可能是要用它們煉骨……或者煉別的什麽東西,但是我并不是純妖獸,所以……我……怕耽誤您的事兒……”

祁九微看了眼自己端着茶盞的手,靈力運轉保持了茶盞裏靈茶的溫度,然後他俯下身。

陸小肆看到一縷銀白色的頭發落到自己面前,然後他便被拉了起來,手裏也被塞上了一個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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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九微言簡意赅:“喝。”

陸小肆看着茶盞,心想剛才那位莫師兄給他了一個靈果,現在這位仙尊又親手給了他一盞茶,想來就算死了也無憾了。

于是祁九微便看到面前的少年擺出一副決絕的姿态,一個仰頭,便将那茶盞裏的靈茶一飲而盡!

茶水入口甘甜,溫潤的靈力從他的喉嚨蔓延到全身各處,陸小肆感覺自己一下子暖和了起來,讓他緊張的情緒緩解了不少。

但陸小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不過,和喝茶時的決絕不同,他将茶盞小心地捧在手心,局促地小聲說道:“喝……喝完了……”

祁九微啞然,他伸手把陸小肆手中的茶盞拿走,轉身放到桌上,然後坐回椅子上,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敲擊了幾下桌面,陸小肆的眼睛不由得看向那手指,潔白細膩,卻不像女人那樣纖弱,反而骨感有力,十分漂亮。陸小肆又低頭看了自己的手,又黑又小,手指和手背上還有着腫脹的凍瘡,他下意識地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連頭也低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潛意識裏覺得自己不配出現在如此俊美的仙人的視線裏。

突然,下颌傳來溫潤的觸感,陸小肆被迫擡起頭,看到仙人那毫無瑕疵的臉就在他面前。

“總低着頭幹什麽,擡起來,”仙人沒什麽表情地說道,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拿你煉骨。”

陸小肆突然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熱,和那種被寒風刺激後的熱不同,是一種帶着心跳加速的熱。

祁九微放開他,又坐了回去。

陸小肆不敢再低頭,可他也不敢再直視祁九微,回過神的他這才想到直視仙尊是一種大不敬。

祁九微看着這個少年,眼睛裏帶着若有所思的神色,開口問道:“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為什麽會來這裏?這裏指的哪裏?這個閣樓還是……還是太微仙宗?

應該是後者吧,陸小肆想,于是他回答道:“因為……我……我生病了,有……長出來了耳朵……和尾巴……想來找治病的方法……”

“貓妖清原縣襲擊了二十三個村落,死亡四百二十一戶共計一千六百三十一人,”祁九微的眼神裏帶着莫測的情緒,“只有你僥幸逃過一劫,清原縣距離太微仙宗有大概凡人半年的腳程,中途還有其他的門派,你為什麽選擇來這裏‘治病’?是有什麽人告訴你要來這裏嗎?”

陸小肆聽到這問題怔住。

清原縣是個普通的凡人小縣。這些年因為冬日持續的緣故,不少村落都被妖獸或者野獸襲擊過,但很少會有仙道插手,大部分都是當地官府組織武夫和青壯年去對抗。為此,凡間很多人都對仙道有着怨言,甚至有凡人選擇倒戈去伺候妖獸,帶着它們去找老弱病殘的村落襲擊。

陸小肆沒想到,面前這樣一個尊貴的仙人,竟然能準确地說出半年前一個普通的凡人郡縣受貓妖攻擊的傷亡情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仙人的臉上,仙人仍然和剛才一樣沒什麽表情,平靜地仿佛古井深處的水一樣。

“因為……”陸小肆從懷裏拿出了那兩塊斷裂的木牌,“我的奶哥哥,他在太微仙宗,他九年前成為了太微仙宗的弟子,然後托人帶回來了這個,告訴我有事可以來找他。”

祁九微接過那木牌,看了下上面的名字,然後把木牌又還給陸小肆。

“你是來找這個陸家生的?”

陸小肆點頭,他抿了抿唇:“我不敢讓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其他人會把我當妖怪的……只有……只有家生哥一定不會……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所以我只能來這裏找他。”

祁九微的眼裏劃過一絲不悅,他又伸手拿過茶盞,遞給陸小肆:“喝掉。”

陸小肆乖乖地接過,喝了下去,那溫潤的力量再次讓他渾身舒暢。

“今後,我是你師父,”祁九微不容置疑地說道,“你最信任的人必須是我。”

陸小肆驟然一愣,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祁九微,傻乎乎地問了一句:“什麽?”

祁九微重複說了一遍:“我,祁九微,從今天起收你為徒,從今天起,你最信任的人必須人我。”

這位仙人……這位仙人……要收他當徒弟?

不是要将他殺了煉骨,是要将他收為徒弟?!

陸小肆有點暈。

怎麽可能……他……他身上還有着這些莫名其妙長出來的東西,現在的他就是個怪物……

不,不,應該說,就算他不是個怪物,以前他也不過是一個凡人,怎麽可能能被這樣尊貴的仙人收為徒弟?

祁九微看陸小肆神情恍惚,微微皺了下眉頭:“你不願拜我為師?”

陸小肆一個激靈,急忙給祁九微跪下,他情緒有些激動,說話磕磕絆絆:“不……不是不願……只是……我只是覺得……”

祁九微淡淡道:“覺得什麽?慢慢說。”

陸小肆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心緒平穩下來,然後跪在地上,仰頭看着那分明只是坐在椅子上,卻好似在雲端一般的仙人,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些濕潤:“覺得……覺得我不配……”

在那個秋天還沒有過去的年代,陸家還是村裏的地主,那時候各家各戶并不是很愁吃穿,但陸小肆卻是在那會兒陸家主母用一碗糠從外面換來的。

陸小肆的父母不要他,陸家主母換他不過是因為家裏生了三個女兒,想要個兒子繼承家業。當然并不是指着陸小肆繼承家業,而是因為算命先生說了,他們的兒子命中有兄長,所以需要有個“哥哥”當引子,陸小肆便這樣被換到了陸家。

沒人把陸小肆真正當陸家的少爺,就連名字也是因為排在三個養姐後面被随便取了個“小肆”。

陸家所有人都期盼的,是他作為引子引來的那個親子。

在陸家真正的幺兒未出世的那幾年,正好也是最後的幾年秋天,那會兒糧食富足,多陸小肆這麽一張嘴也能養得起,哪怕在陸小肆四歲的時候,陸家夫人真正生下了有自己骨血的兒子後,陸家也僅僅是把陸小肆丢給府裏的奶娘養,頂着個養子少爺的身份,也還是有口吃的能活。

一直到了冬日持續了幾年,存糧慢慢減少,陸家開始養不起那麽多下人,把人都遣走了,連陸小肆的三個養姐也被以結親為由和鄰村的地主換了糧食棉被,而他之所以被陸家夫婦留下,不過是因為他們懼怕算命先說說的,陸小肆是他們家兒子命中帶的“哥哥”,他們怕送走了陸小肆,他們好不容易求來的兒子會出什麽問題。

而且,陸小肆十分乖巧聽話,不止能出力氣,他跟在奶娘身邊還學了不少女紅針線,既可以當粗使仆役又能當丫鬟使。

冬日難熬,開始出現妖獸襲擊人類村落的傳聞,凡人人人自危,在饑寒和妖獸的威脅下惶惶不可終日。

後來,被陸家遣散的奶娘扛不住寒冬和饑餓病逝,他的奶哥哥陸家生簡單地把奶娘埋了,和他道別後踏上了修道的路。

那段時間,陸小肆有些迷茫,親生父母不要他,現在連奶娘和奶哥哥也離開了。

他感覺到了孤獨。

他懼怕這種孤獨。

陸家人成為了他唯一的親人。于是他更加小心地和陸家人相處,哪怕陸家人只把他當作下人,他也很珍惜和他們在一起的機會,因為他很清楚,陸家于他有養育之恩,他沒有資格抱怨什麽,如果陸家把他趕走,那麽他就真的孤身一人、無家可歸了。

可是最後,貓妖襲擊了村落,所有人都死了,月光之下,陸小肆站在血泊中,看着血泊中反射出的自己的模樣。

不妖不人。

沒有人會願意接納他這樣一個怪物。

他感覺那沒過腳面的腥臭的血仿若有生命般順着大腿向上攀爬,把他拽着緩緩下沉,沉到一個只有他一人的、冷寂的深淵。

但現在,祁九微的話仿若破雲的天光,擊退周身的黑暗,将他從深淵裏拉上來。

“我願拜您為師,”陸小肆的伏身,結結實實地将腦門磕在地上,“但我身上有着妖獸的東西,您是天道聖子,我覺得,和妖獸有關的我……不配成為您的徒弟。”

他怎麽能配成為仙人的徒弟呢?仙人是天道聖子,身負匡扶天道、斬妖除魔的大義,他一個長着貓耳貓尾的怪物,成為仙人的弟子,會污了仙人的名聲!

在陸小肆眼裏,祁九微應該是高懸于天空上的銀月,受世人仰望,是他連想都覺得會玷污的存在。

“呵。”

陸小肆聽到祁九微輕笑了一聲,然後他的胳膊被那有力的手指握住,祁九微一個用力,把他拉起來。

“說了不要低頭,”祁九微另一只手擡起他的下巴,聲音有些無奈,“既然磕過頭了,那現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陸小肆睜大了眼睛;“可是……”

“沒有可是,”祁九微輕聲道,“你配不配當我的徒弟,是我說了算。”

陸小肆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角盈滿了淚水,他努力吸了吸鼻子讓淚水不要滾下去,可事與願違,大顆的眼淚潤濕黑色的睫毛,順着臉頰滑落到下颌。

祁九微伸手摸過他的臉頰,接住了那淚水,陸小肆不知道是不是眼淚擋住了視線的緣故,他好像看到祁九微的嘴唇微微彎起。

仙人……師父……師父竟然笑了嗎?

祁九微笑了,但那笑稍縱即逝,陸小肆揉掉了眼淚,看到他師父仍然是那樣平靜的神色。

果然看錯了,陸小肆想。

祁九微看着面前的少年,抓着他的手腕,問道:“該叫我什麽了?”

“師……師父……”陸小肆嗡裏嗡氣地叫了一聲。

“乖。”

祁九微伸手摸了摸陸小肆的腦袋,碰觸到了那兩個貓耳朵,貓耳朵下意識地稍稍躲了躲,但馬上又乖乖地貼到了祁九微的手邊。

“好了,”祁九微放開陸小肆,擡了擡下颌,“把衣服都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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