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種子
種子
早入魔晚入魔又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費盡心思進太微仙宗的哪個不是為了在這亂世多活一會兒?
入魔之人必死無疑幾乎是公認的,大家也知道自己作為根基不好的普通人能進太微仙宗已經是福氣了,就算将來要去前線拼命,那也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哪兒有現在就要直面魔氣抗入魔風險的準備?
但魔氣并不管人怎麽想的,門被死死鎖住,它肆意充斥着這封閉的空間,往這裏的每個人身體中擠去,想要污染他們體內的靈氣,哀嚎聲、求救聲此起彼伏,接着哀嚎聲漸小,瘋言瘋語開始出現。
“為什麽……我就不能成為名門之後?”
“憑什麽我不能是天靈根!憑什麽!”
“天道不公,為何我等要對他們卑躬屈膝才能換得茍延殘喘!”
“我不想去前線!憑什麽要我們外門弟子去前線!我不想死!”
“都是沽名釣譽!我哪裏不如他們!不過是無門無派沒有那些資源喂養罷了!”
一片黑暗混亂之中,只有一處淨土,講案後仿若有一層看不見的結界,魔氣不敢越雷池分毫。
祁九微站在那裏,對屋內亂七八糟的混亂場景絲毫不在意,他只看着距離他最近的那個少年,陸小肆原先已經收得很好的耳朵又露了出來,他後背上那部分衣服鼓鼓囊囊,有什麽東西在晃動。
祁九微手指微動,幾道靈力飛出,将角落馬上要扭打在一起的幾個人分開,眼睛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看着陸小肆。
和其他已經魔氣入體、精神有些錯亂的同窗不同,陸小肆緊緊閉着雙眼,盤腿坐在蒲團之上,他額頭上布滿了汗水。
他感覺到自己在努力地對抗一個聲音。
“你就沒有不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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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現在很好,我沒有不甘。
“你不過凡人出身,永遠不可能站到他的身邊,他是高高在上的月,而你是地上的泥,你不過是沐浴他光輝中的一個,你只能在地上仰望。他身邊有和他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的人,那才是伴月的星!”
嬌俏的女聲叫着“九微哥哥”,陸小肆的眼前仿若出現了一片紅,那是他曾經在話本先生那裏聽過的,娶親的場景。
紅色的喜燭燭光搖曳,屋內到處都貼着喜字,他看到祁九微穿着大紅色的喜服,銀發被束在發冠之中,伸手拿過那烏木盤中喜秤,走向床邊的新娘。
那聲音尖笑:“他們青梅竹馬,他們才是相配的!”
不,陸小肆搖頭,不是……不是最相配的!
“那和誰最配?和你嗎?他是你的師父!”
沒有!陸小肆反抗得更激烈了,他是我師父,我……我對他……我對他……
“你不過是個被貓妖寄生的不人不妖的怪物!你也配?!”
不人不妖的……怪物……
不人不妖。
怪物。
怪物。
怪物。
我不配,怪物不配。
陸小肆的手緊緊攥着,指甲刺破了手心,疼痛襲來,陸小肆茫然睜開眼,他擡頭,看到了正皺眉看他的祁九微。
師父……師父在皺眉。
師父為什麽會皺眉?
是自己……讓師父失望了嗎?
祁九微看着陸小肆身上纏繞的魔氣,少年的橘色貓耳尖上開始出現一絲黑色,他起身離開講案,走下臺來,黑色的魔氣如潮水一般随着他的動作而分開。
祁九微站定在陸小肆面前,微微伏身,伸手摸上陸小肆腦袋上的那對耳朵,骨節分明的手指觸碰上那黑色的一剎,附着在耳朵上的魔氣便驟然消散,露出乖巧的橘色。
祁九微直起身,撚了下手上未散的魔氣,若有所思道:“是個快入魔的貓妖嗎?”
輕微的呢喃聲從下方傳來——
“不可以……”
祁九微的動作一頓,他放下手低頭看着自己的徒弟。
陸小肆仰着頭,雙眼無神卻直勾勾地看着祁九微。
太微仙宗的那些低階弟子們會對祁九微低首行禮,除了因為祁九微靜華仙尊這個身份受得此份尊崇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傳聞靜華仙尊能辨入魔之人。
人剛入魔之時是沒有任何特點的,所以會有魔修妄圖混入太微仙宗的先例,尤其是在太微仙宗放寬招人标準後,這種事便經常發生,所以後面才有了入門石和鎖魔陣的配合入門測試。
但是在那之前,排除混進來的魔修主要靠的就是靜華仙尊。
靜華仙尊常年在無還崖和魔修戰鬥,從十二歲起就穿梭在各種和魔族、妖獸的戰場上,再加上他天道聖子不受魔氣侵襲和蠱惑的特點,一眼就能辨別出哪個人是妖修所化、哪個人私修了魔修功法,他的判斷從沒有失誤過。
後來有了鎖魔陣的檢查,便不用靜華仙尊親自來查了,可傳言卻留了下來,而且越傳越邪乎,說靜華仙尊只要看那些人眼睛一眼,就能知道誰容易入魔,誰未來會入魔。
修真之人十分在乎心境的修煉,修為高的人大都心志堅定,但那些低階修真者卻不然,他們要是被靜華仙尊說一句“容易入魔”,恐怕日後修行就要時刻擔心自己會不會入魔,到時候這件事反而會成為他們的心魔。
所以在太微仙宗沒有低階弟子敢讓靜華仙尊看自己的眼睛,便用行禮來避免和仙尊對視。
祁九微看着陸小肆大大的、無神的眼睛,他不能直接通過眼睛看出來誰能入魔誰不能入魔,但是他能看出來誰快入魔了。
他的徒弟,好像要被魔氣控制,現在即将入魔了。
祁九微輕輕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準備收回這滿屋子的魔氣,卻感覺到自己的道袍被輕輕拽了拽,他低下頭,看到陸小肆無神的雙眼仍然看着他。
“乖,”祁九微輕聲道,“等會兒再教你如何對抗魔氣,你現在快堅持不住了。”
“不可以。”陸小肆又說了一遍,他的手仍然死死抓住祁九微的道袍一角。
祁九微不知道陸小肆在魔氣織就的心魔幻境中看到了什麽,但他此刻突然想知道:“什麽不可以?”
接着,祁九微看到陸小肆的眼睛不自主地眨了一下,說道:“不可以……”
陸小肆的臉開始扭曲起來,他仿佛在和什麽東西做着對抗。
祁九微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緊緊盯着陸小肆。
陸小肆抓着他的衣角,少年的道袍袖子滑落到肘間,祁九微看到那瘦弱的手臂上鼓起細弱的青筋。
“不可以……”陸小肆咬着牙,他的眼珠開始無規則地轉動,“不可以……讓……讓師父……”
祁九微放下手,他俯身盯着陸小肆的眼睛:“不可以讓師父什麽?你看到了什麽?”
陸小肆站在紅色的喜房中,白色的月光透過窗子落了進來,穿着一身紅色喜服的銀發青年轉過來,看着抓着他衣袍的少年,黑色的眼睛古井無波地看着他,陸小肆聽到他問:“不可以讓師父什麽?”
不可以讓師父成親,不想讓師父成親。
可陸小肆說不出口,他知道現在的他還不配說出這句話。
師父是天上的明月,明月有無數的星星陪伴,他是地上的一抔泥土,但泥土中有一枚種子,他會努力地催生那枚種子在自己的血肉裏生根、發芽,然後讓它破開自己的皮肉,不斷地往深處紮根,不斷地往高處生長。
總有一天……
陸小肆抓緊了手裏的布料,他看着師父月光下的銀發,看着師父清冷的臉龐,看着師父平靜的眼睛。
總有一天,那枚用他的血肉滋養的種子會長成一棵能碰到月亮的大樹,然後在月亮面前,為他開滿漂亮的花。
所以,所以現在……
現在不可以……
“不可以讓師父失望。”
話音落下,陸小肆看到那布置得如同話本中描述的那樣的喜房在快速暗淡褪去,所有的紅色在一瞬間化作黑色的霧氣消散在空中,唯獨被他攥住衣角的師父。
師父紅色的喜服消散,變成了白色的、帶着若隐若現流光的道袍,銀色的頭發束在白色的發冠之中,他低着頭,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陸小肆眨了眨眼,他怔怔地喚了一句:“師父。”
祁九微垂眸看着陸小肆,然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做得不錯。”
做得……不錯?
陸小肆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尖叫響起:“我要成為修真界的天之驕子!天下第一人!哈哈哈哈!”
陸小肆吓了一跳,他這才發現周圍混亂的情況。
黑色的魔氣缭繞,其他的弟子們狀若瘋癫地大笑或者大哭,還有人瑟瑟發抖躲在角落叫着自己不想死。
“這……這是……”
“入魔前兆,”祁九微沒什麽感情地說道,\"這批弟子在前線活不過三天。\"
活不過……三天……
“好了,”祁九微伸手碰了碰陸小肆那對貓耳朵,“把耳朵收回去,我要把這屋子的魔氣收起來了。”
陸小肆這才驚覺自己的耳朵跑出來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擡手的時候才發現剛才自己竟然在一直抓着師父的道袍!
陸小肆一下子慌張起來,剛才……剛才在那個幻境中他抓住師父的衣服竟然不是假的?他竟然……真的抓了師父的道袍!
陸小肆有些心虛,他忐忑地看向祁九微,看到師父神色如常地走回講案後,心想,剛才的幻境……師父應該看不見……吧?
祁九微的眼睛看向他,陸小肆急忙低頭,專心致志地努力把耳朵和尾巴收起來,現在他做這件事已經十分輕車熟路了。
祁九微待徒弟耳朵上那對貓耳朵消失後,伸出手向空中一抓,那滿屋子亂跑的魔氣頓時向他手心聚攏,緊閉的門被靈力推開,濃烈的陽光灑了進來,黑暗的屋子重新被光明充滿。
今天還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