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交心

交心

陸扶光微微怔住。

他想了六年，才想明白自己對師父的感情，才想明白，那個在秘地裏，師父落在他唇上的吻，意味着什麽。

那是喜歡和愛。

陸扶光不知道自己對師父的感情是什麽時候從傾慕變成了喜歡和愛。

或許是師父為他梳理靈脈時偶爾産生的些許悸動和心跳加速；或許是師父每一次因為要救因能力不夠陷入陷阱的他而奔走；或許是師父為了讓他的衣服穿着舒服，特地給他繪制出了陣法；或者是師父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為他打造出了一個四季秘境；又或許是師父每一次摸着他的腦袋，告訴他不怕，有師父在。

陸扶光的心漸漸越界，他會因為師父的觸碰而害羞，卻又不自主地靠近，貓妖淫性成了他放縱自己的理由，他不敢直視和面對，卻會因為有女修接近師父而感到不快。

那是他一個人的師父，他想獨占他。

有了這種想法的陸扶光吓了一跳，他曾經認為這是邪念，是對師父的亵渎，師父或許對他并沒有那個意思，那些對他的“好”也許僅僅是師父對弟子的責任和愛護。

于是他在不斷地給自己洗腦，讓自己不要瞎想，不要辜負了師父的拳拳愛護之意。

直到秘地裏的那個吻。

陸扶光确定了，師父對他，也抱着同樣的感覺。

天道聖子的身份和師徒關系是屬于師父的枷鎖，這枷鎖在師父恢複記憶之時便四分五裂。

陸扶光靠着這個他清晰記住的親吻，度過了這六年。

他一定要找到師父，然後把自己的喜歡和愛也告訴師父知曉，他以為他和師父是兩情相悅。

可陸扶光沒想到，師父竟然會推開他。

在他表明了心跡之後。

有什麽東西在陸扶光的心裏開始慢慢坍塌，他有些不知所措，難道……是他會錯意了嗎？

“你什麽都不懂，”方隼沉沉地看着他，“你是天生就要匡扶天道的天道聖子，而我……”

我會拉你進入深淵。

那些罵名不是你捂着耳朵不聽就能屏蔽在外的。

方隼出生于魔剎海，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實力說話，在魔剎海，殺戮不是問題，沒有絕對的實力才是問題。

可陸扶光不能一直在魔剎海。

魔剎海裏魔氣濃重，越是深處越是一丁點的靈氣都沒有，陸扶光必然是要走仙道修真之路的，他想要長時間地在魔剎海生活下去，就只能在方隼給他打造的靈氣空間中活動。

那和拘禁有什麽區別？

一兩年的拘禁陸扶光或許能忍。

不，方隼想，他這麽乖，幾十年幾百年都能忍。

可那之後呢？

百年的時光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魔氣環伺的地方，陸扶光還能像如今這樣愛他嗎？

他們的情分，不論是師徒情分還是那種愛侶之間的情分，會不會就此消弭？

更或者……

方隼知道現在自己正值壯年，不論身體還是修為尚且能讓體內的魔氣老老實實。

可所有的魔修最終的結果都是心魔破魂。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他竭盡全力也只能是将父親破碎的神魂送入輪回道，神魂破碎，那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進入輪回道後的下一世會怎樣，會不會再度成為一個健全的人都不可知。

更何況，方隼比他的父親造了更多的殺孽。

他已經身陷泥潭，面臨着既定的終局，又怎麽能把陸扶光也拉下來。

“我是魔修。”

方隼一直以來都是高傲的，哪怕在魔剎海成為仙道人人恐懼咒罵的魔尊也從未因為自己的身份有過什麽不甘，但是此刻，他卻第一次在心底生出了痛恨。

“天生惡種，天道的敵人，殺了我，天道就會正常了。而你，我的小聖子，”方隼緩緩伸出手，輕輕捏了捏陸扶光柔軟的貓耳朵，露出一個輕松的笑，“你是我選定的，為我送上死亡的人。”

你為我送上一個結局，我報以你一個未來。

既然你還認我這個“師父”，那就讓師父來為你，送上一個成聖的未來。

就讓師父，成為你登上真聖高位的，最後一階、離你最近的那塊墊腳石。

“所以，”方隼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過兩天回去吧，回去……等着師父打上太微仙宗，然後……”

“我不要，”陸扶光擡手抓住了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他的手在顫抖着，“師父，我不信你是什麽天生惡種。”

方隼閉了閉眼，他的小聖子就是這樣，總是用最好的猜測去揣測所有人。

“扶光。”他溫柔地喚道。

“不，師父，你聽我說，”陸扶光稍顯無禮地打斷了師父，他緊緊地把師父的手攥在胸口，認真說道，“師父，你的道就是匡扶天道，對嗎？”

方隼的笑僵在了臉上，他有些不自然地說道：“你在胡說什麽？我一介魔尊……”

“人以完整的神魂進輪回道，将上一世的修為化作這一世的機緣，為的是不斷踐行自己的‘道’，‘道’沒有盡頭，而人肉身靈體的生命有盡頭，所以只能通過輪回道将有限的生命變成無限的未來，輪回道洗去人的記憶、人的修為，可是保留了一個人的道，師父，”陸扶光抓緊方隼的手，将兩人的距離拉緊，“你在當‘祁九微’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将匡扶天道作為自己的道并努力踐行，這說明，你的道就是匡扶天道。”

方隼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說中他的道。

他出生在魔剎海中，在這個靈氣最貧瘠的地方、帶着天道失衡“禍根”的門派家族中，他本身的道似乎就應該是繼續擾亂世間，禍亂天道。

可方隼卻覺得，這和自己的道背道而馳。

然而，作為玄夜島的少主，說出來自己想要證的道是匡扶天道之道是根本不可能的，畢竟你修煉的都是違背天道的魔道，又怎麽可能在這種環境下堅持自己的道呢。

你是一個注定要欠下因果的人。

方隼并沒有将這件事告知給其他人知曉，而是以陣法為掩蓋，堅持自己的道和原則修煉，哪怕是用魔氣，他修煉的速度仍然十分迅速。

那時候，年少的方隼并不認為自己會被外界環境影響多少，魔氣在他看來不過是和靈氣一樣的可以被操控的力量。

可等到父親神魂突然被魔氣入侵，原先溫和理智的父親驟然成為了一個修為強大的瘋子，方隼用盡自己所學的各種功法都無法制止父親的神魂被那些魔氣撕裂，他才切實地感受到，魔剎海的魔氣，不是靠意志就能抑制的，它們永遠以乖巧親人的模樣潛伏在修魔者體內，伺機而動。

父親的今日，就是他的未來。

方隼第一次對自己的道産生了質疑。

因為他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所以他的道，不應該是匡扶天道嗎？

各島開始異動，父親屍骨未寒，玄夜島上門人的安危又遭受着威脅。

方隼便徹底将自己幼稚的道遮掩起來，十嶼上的人成為了他手中的血債，體內的魔氣快樂地翻湧，血腥的口子一旦打開，有些事便再也難以挽回。

他将那幾百年前、屬于少年時的道埋在心底，一直到他成為了祁九微，出生在仙道的那個神魂被告知了匡扶天道的命運，那一刻，他覺得理所當然。

方隼帶着“祁九微”的名字重新成長，他斬妖除魔、努力想匡扶天道，可最後記憶恢複，所有人将祁九微時期他的行為都解讀成了一種陰謀，一種嗜殺的本性難改，他一邊自嘲着重新将自己的道按下，一邊又覺得，啊，天生惡種獲得這樣的評價可以堪稱“褒獎”。

天下沒人相信他是真心想過匡扶天道的。

可若他的道不是匡扶天道，那他和小徒弟……

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這個想法讓他罕見地有了煩躁的感覺，在這一刻，方隼突然察覺，自己體內那老實得不行的力量，好像有了一瞬間要脫離自己控制的感覺。

他知道這不是錯覺，五百年前，父親神魂被魔氣侵入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快神魂入魔了。

神魂入魔，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魂魄被撕碎，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幫忙，連輪回都無法進入。

所以方隼才存了在控制不住魔氣之前，最後為小徒弟做些事的想法。

可是，他的小徒弟，他的小聖子，竟然相信他的道。

這麽多年來，方隼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釋然的情緒在心口蔓延。

就好像被壓在最底層的、潮濕發黴了的心思，終于被人小心地翻了出來，讓它曬到了最溫暖、最熱烈的陽光。

扶光，扶光，方隼想，這個名字，他真的沒有起錯。

方隼将陸扶光輕輕地擁入懷裏：“謝謝你。”

陸扶光聽過祁九微的淡然，也聽過方隼的狂傲，可唯獨這種帶着些許釋然和哽咽的喟嘆，是他從未聽到過的。

“但是，”方隼的臉頰蹭了蹭陸扶光銀色的鬓角，“已經晚了，扶光。”

太晚了。

魔氣的異動已經開始了，方隼想，因果的清算已經在路上了。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點，聽到陸扶光對他說這句話，那麽，會不會……

“不晚的，師父，”陸扶光伸出手，環住方隼的脊背，他輕輕地、帶着安撫地拍着方隼的後背，就像是之前無數次還是祁九微的方隼安撫不安的他那樣，“我覺得，我找到天道失衡的原因了，我們一起，去踐行匡扶天道之道，用拯救天道的大功德，去償了這些因果債。我把我那份功德也給你，我不要什麽成聖，我只要師父和我，我們在一起。”

方隼一怔，緊接着，他感覺到，自己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就這樣被小徒弟的話化解了。

哪怕他還根本不知道陸扶光所說的“原因”是什麽。

但陸扶光的話就像是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将他心裏所有的灰色都驅逐出去，他根本就提不起任何的質疑，此刻，他只想相信。

哪怕陸扶光推測錯了，對于方隼來說，那也是一場美好的妄想。

“師父，”陸扶光輕輕地、帶着些不自主的撒嬌說道，“就相信我一次嘛。”

相信我的推測，相信我們的道。

相信我對你的、忠貞不渝的愛。

方隼深深吸了一口氣，貪婪地将柔軟的、屬于小徒弟的氣息吸入鼻腔。

“好。”

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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